羅姨讓小哥倆在外頭等等,她先回去跟老頭子打個招呼,畢竟把倆孩子領回家,還沒跟男主人商量。
羅姨進了屋,小哥倆站在樓下,四下裏張望。
哥,你看咋樣?
嗯,還行。
小寶很興奮地問,皮蛋漫不經心地答。
小寶從小在工業園長大,看慣了工人和廠房,空氣裏還有股淡淡的機油味,汽油味,感覺特別親切。看著附近的籃球場和一塊雜草坪,他已經開始計劃跟皮蛋怎麼玩了。
眼下這情況,皮蛋的心也算是放下了一半,至少這個老女人不像人販子,但是這家的男主人怎樣,還說不好。皮蛋已經好多年沒感受過正常氛圍的家庭生活了,他害怕跟大人打交道,也不知道怎麼跟大人相處才好。跟小寶的期盼相比,他不太渴望過正常的家庭生活,一個人混著挺自由,也能長大,但小寶這麼高興,他不好潑冷水。
大概十分鍾後,羅姨出來了,滿臉喜氣,身後跟著個矮小的老頭。老頭大概五十歲了,也可能六十,看起來十分顯老,黝黑的皮膚,好像才從井下出來沒洗幹淨似的。跟羅姨站在一起,老頭比她還小了一號,不過羅姨很尊敬他,在他麵前說話聲音都柔和許多。
“這是我家老頭子,姓張,你們就叫張伯吧,以後熟了,再叫爸爸。”羅姨衝老頭笑完又衝孩子們笑,這話也不知對誰說。
小哥倆就這樣進了張老頭的家門。正如羅姨自己說的,她家不寬裕,屋裏的家具都是很老的款式,廚房和衛生間都很小,客廳也隻夠擺張餐桌的,好在有兩間臥室,羅姨說,其中一間是她兒子住過的,衣櫃裏還留著兒子的衣服,這間屋,就留給哥倆睡。
就這樣,兩個孩子算是有了新家。房間不大,隻有十三四個平方,小寶和皮蛋站在中間,有些不敢相信這一切來得這麼突然。就在昨天的這個時候,他倆還為金蛋的死而難過,還為失去了棲身的橋洞而無奈。今天,怎麼就來到這麼個家裏了呢?就跟做夢一樣。
哥倆你掐我一把,我掐你一下,都疼,卻都哈哈大笑起來,這不是做夢,是真的,真的!
羅姨滿心歡喜,放下行李就出門買菜,說是給孩子們接風。進門第一頓,還真給折騰出像模像樣的三菜一湯,小寶和皮蛋也不客氣,把菜給吃得幹幹淨淨。張老頭抿著酒,眯縫著眼看看小寶,又看看皮蛋,啥也不說。
羅姨嘴碎,嘰嘰咕咕地念叨個沒完,皮蛋偷偷跟小寶說,她活像隻老麻雀。張老頭話不多,人也陰沉,轉眼哥倆進門都兩三天了,也沒聽他說上十句話。
張老頭不愛說話,愛看。不下礦的日子裏,他總是明裏暗裏地盯著兩個孩子,恨不能把皮肉給看穿,搞得哥倆渾身不自在,有時候正說話來著,被他一看,話也不想說了。
有時候羅姨會帶兩個孩子去礦上撿煤渣,有時候也領著他倆上礦山後頭的小菜地裏,鋤草施肥。
羅姨最喜歡做的事,是讓哥倆穿上她死去兒子的舊衣服,她細細打量。打哥倆進了這個家後,她就沒再給他倆買過衣服,從大衣櫃裏翻出一堆的舊衣服,都收了好些年,淨是黴味。好在小寶和皮蛋再髒再臭的衣服都穿過,也就不嫌棄了。羅姨最喜歡把哥倆穿著舊衣服的樣子,跟照片上的親兒子對比。
就這麼過了一星期,礦區的人都知道張老頭家裏收養了兩個兒子,小寶和皮蛋出去玩的時候,總有人指指點點。日子就這麼將巴地過著,就像小寶和皮蛋身上充滿了黴味的舊衣服,不合身也不好看,還能湊合穿。
小寶每天都很高興,他以為不用再過流浪生活了,有張正經的床睡,有三餐按時的飯菜,他就很滿足了。皮蛋卻總覺得不太對勁,憑著他的直覺,總認為這地方呆不長。
一天晚上,皮蛋被一泡尿憋醒,正準備去上廁所,卻聽見隔壁屋裏的說話聲。
“我不喜歡小寶,太小,得吃多少年的飯才能幹活兒,養他,不劃算。”
“孩子小,才好培養感情。咱待他好,將來咱倆老了,他也待咱好,那不跟親生兒子一樣嘛。”
“得了吧你,親生的都指望不上,能指望這半路撿的?”
“那你什麼意思?反正咱身邊沒孩子不行,家家戶戶都有孩子,養兒防老啊。”
“要養,咱們就養個大的,省幾年飯錢不說,也不用供上學了,少操多少心呐。皮蛋那孩子皮實,我看他過兩年就能下井,咱們就算指望不上他,也能把他的工錢給留著,自己再買份養老保險,你說多好,親生子都不如手邊錢,將來就算他跑了,咱們還能雇個保姆。”
“你的意思是……”
“蠢婆娘,不要小寶,留下皮蛋。”
哐地一聲,皮蛋用力關上房門,去廁所,他故意走得吧嗒響。等到他尿完出來,隔壁臥室裏已經沒了聲響。
第二天,小寶剛醒,皮蛋就把昨晚聽到的話說給他聽。說了兩遍,才解釋清楚,張老頭不喜歡小寶,要養的話,他寧可養皮蛋,那也是因為皮蛋身上好賺錢。
小寶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腦子裏一鍋漿糊。怎麼回事,本來還說是要他,怎麼變成要皮蛋哥了?
不管小寶能不能想明白,他上了個廁所回來,皮蛋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準備走了。咱們這就走了?小寶覺得太突然了,他都沒好好享受一下家庭生活。
“不走,難道等人家攆咱們?我聽得清清楚楚,他們不想要你。”皮蛋坐下來,拿個塑料袋想打包,可看來看去所有東西都不是自己的。他想不沾便宜,要是沒把破襖子給扔了,他願意馬上把身上這套衣服給換掉。
收拾好東西,把門一開,羅姨和張老頭已經在客廳裏守著了。羅姨哭喪著臉,依依不舍地看著小寶,張老頭坐在一邊抽煙,跟平常一樣什麼話也不說。
“老頭子,你說句話吧,我是真不舍得。”羅姨都快哭了。
張老頭吞雲吐霧,看著地板,似乎孩子們的去留跟他無關。
皮蛋討厭張老頭的冷漠,他骨子裏的硬氣上來了,拉起小寶的手就要往外走。
“就算要走,也得吃了早飯吧。”羅姨的眼淚落在小寶頭上,熱乎乎的。
小寶跟著皮蛋來到門口,忽然掙脫皮蛋的手,跑到羅姨麵前,抱著她粗腰,親熱地叫了一聲:羅媽媽。叫完,小寶挺直背,很有教養地衝羅姨揮揮手,跟著皮蛋出了門。
門關上了。張老頭無動於衷,似乎哥倆誰走了他都不在乎,羅姨卻哭成了淚人,通過這幾天的接觸,她越發喜歡小寶,可惜她一家庭婦女,做不了主。
哥倆一路無話,搭中巴進城,按原路返回火車站。小寶悶悶不樂,好日子還沒嘖出滋味,怎麼說變就變了?這日子過得就跟做夢一個樣,一會兒是美夢,一會兒是噩夢。
皮蛋倒是跟出了籠的小鳥一樣,覺得自由自在,他去售票處打聽過了,這個小站的過路車並不多,他要去的湖南湖北,四川雲南方向,隻在下午才有車。皮蛋不想那麼早買票,手裏的錢不多了,究竟要不要買票,還是再一次坐霸王車,是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距離下午還有好幾個小時,皮蛋領著小寶繼續幹他們從前每天都幹的活兒,撿一切能賣錢的垃圾。出門在外,身上能多一點錢就多一份安心。
你看,大人就是靠不住的,反正咱倆不能分開,你說是吧。皮蛋像是安慰,又像是給自己找借口。小寶聽了這話,啥也沒說,心裏一百個不樂意。
為了讓小寶高興點,中午皮蛋下血本,請他吃了兩籠小籠包,吃得滿嘴是油,小寶的心情才略微好了點。把剛撿到的兩袋子垃圾賣了幾塊錢,差不多快下午了,皮蛋帶著小寶去買車票。
小寶撅著嘴,依依不舍地看著這個還來不及熟悉,就要離開的地方,心裏默念著,我不想走,不想走,不想走……奇跡出現了,他看見羅姨揮著手朝這邊跑過來,身上的肥肉一晃一晃,晃得很有節奏感。在羅姨身後,還跟著個中年男人,那男人不就是羅姨家樓上的蔣叔叔嗎?
“先別買票!”
小寶終於聽清羅姨喊的話,樂了。
去年年底,蔣叔叔一家帶著兒子回老家過年,在車站丟了兒子,他家兒子跟小寶一般大,也是虎頭虎腦,一樣愛笑。報了警,也打了許多廣告,家產都快耗光了,兒子一點消息也沒有。蔣叔叔的老婆都快瘋了,整天神經兮兮地,隻能鎖在家裏,要是放她出去,見著小男孩就要拉回家。
“蔣叔叔想請你們幫個忙,讓小寶在家裏住上幾天,等秦阿姨情緒好些了,你們隨時可以走。”羅姨替老鄰居說著。
“放心,這個忙不讓你們白幫,每個月,給五百塊錢怎麼樣?另外還包吃住。”蔣叔叔哀求道,他是礦裏的技術人員,收入還算可以。
價錢倒是叫人動心,皮蛋一低頭,看到蔣叔叔的襪子居然是兩隻不同顏色,看來是急匆匆跑出來的。皮蛋跟小寶對望一眼,誰也沒說話。
“小寶呢,住蔣叔叔家,皮蛋就跟我回家住吧,這幾天來,咱們也處得不錯,你張伯伯有什麼話說錯了的,你也別往心裏去,咱們再試試看,能不能處處,好嗎?”羅姨也懇求道。
“真的每月五百?”皮蛋比較關心現實問題。
“我保證,每個月我一發工資就結賬,不滿一個月的,還可以按天數算。”蔣叔叔很誠懇。
“我們商量商量。”皮蛋拉著小寶走到一邊,倆孩子嘴角都藏著笑,皮蛋很滿意能得到錢,小寶則為能留在別人家裏當兒子而開心。幾乎沒什麼好商量的,皮蛋還是讓大人們等了好一陣。
火車票不用買了,錢也不用掏了,小哥倆坐上了回礦區的中巴車,路上兩人約定,雖然晚上不睡在一起,每天都得見麵,隨時了解情況。
蔣叔叔把小寶領回了家,告訴老婆,兒子找到了。
秦阿姨見到小寶的第一眼,就把他當成了親兒子。撲上來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裏,一邊哭一邊親他的臉,弄得滿臉鼻涕眼淚。她把頭放在小寶肩上,大聲地哭著,一遍遍地撫摸著小寶的臉,查看他手腳是否有傷,激動得全身都在抖。
小寶起先被嚇住了,他從沒接觸過腦子有問題的大人,秦阿姨的表現完全沒有攻擊性,這讓他寬了心。小寶想起了自己媽媽,離開家那麼久,媽媽是也會瘋掉嗎,會不會在外頭見著小男孩就抱住人家不鬆手,會不會已經買了另一個孩子當兒子?
這些問題不能想,一想,小寶的眼淚也止不住了,更傷心的是,腦海中媽媽的麵目已經模糊不清了。看著秦阿姨,他就仿佛看見了媽媽,假母子真傷心,兩個人哭做一團,把蔣叔叔都看哭了。
蔣叔叔讓小寶趕緊叫媽,小寶順從地叫了,秦阿姨把他摟得更緊,緊得他差點喘不上氣來。
蔣家的兒子,叫蔣嘉樂,六歲。小寶看了他的照片,那還是去縣城最好的照相館裏找的照片,穿著帥氣的小風衣,頭發梳得錚亮,眼睛笑成兩彎小月亮,小寶覺得要是他還在,沒準兩人會成為要好的玩伴。
為了不讓老婆識破小寶的真身份,蔣叔叔把照片都藏了起來,說兒子回來了,要去照新的。秦阿姨也沒多心,一門心思全都花在怎麼照顧小寶上,幾乎寸步不離。從早到晚,忙著給小寶弄吃的喝的,給他買新衣服,陪他看動畫片,晚上睡覺也要把他摟在懷裏,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做夢都不鬆開。
起初這份熱切的關愛很讓小寶感動,有時候他甚至會想,親媽媽,跟秦阿姨也差不多,大概媽媽和“媽媽”,都是一樣的吧。不過日子一長,他漸漸感覺到了不自由。
比方說,小寶每天都要跟皮蛋見麵,兩個人聊聊天,再一起去球場玩玩,礦區地方大,小寶早就盼望著能好好地玩一次捉迷藏。
可是,秦阿姨無論如何都要跟在小寶身邊,就連小寶跟皮蛋聊天,她也在旁邊守著,搞得很不自在。小寶無奈地回頭,她也總是報以甜蜜地微笑,小寶都不好抱怨。如此一來,哥倆說話就不那麼方便了,提心吊膽地怕她聽見。
一個月過去了,小寶每天呆在家裏無所事事,特別無聊,他想去上學,說不定能在課堂裏學到關於父母,關於老家的事。可秦阿姨說,她不舍得,一分一秒也不想離開小寶,讓他在家多玩一年也沒關係。蔣叔叔對老婆千依百順,就算她提出過分的要求,他也總是答應,更何況這根本不算過分的要求,更是無條件服從。這麼一來,小寶受教育的機會暫時失去了。
天氣越來越熱,蔣叔叔告訴小寶,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秦阿姨給他洗澡,因為真正的蔣嘉樂,屁股上有塊很大的紫色胎記,萬一被秦阿姨看到,她很可能會識破小寶的真實身份。
皮蛋的生活,遠比不上小寶。
開始的幾天還不錯,羅姨每天換著花樣做好吃的,張老頭雖然話少,倒也和顏悅色。好幾次皮蛋半夜起來,也沒再聽到隔壁房裏說關於他的事。反正有吃有喝有得玩,皮蛋也就安心地過。
小寶想上學,皮蛋不想。他從小頑劣,在幼兒園裏被老師罰過站罰過跑還挨過打,對老師和學校沒有半點好印象。在家住了個把月,也沒見羅姨和張老頭提起上學的事,他也樂得逍遙。
過了十來天,張老頭開始唉聲歎氣,總嘀咕開銷太大收入太少,家裏入不敷出,提出讓皮蛋幫忙撿煤渣。皮蛋本不想去,可羅姨待他不薄,他也不能一直這麼遊手好閑下去,隻好答應幫忙賺點錢。
皮蛋其實能吃苦,他隻是不願為別人吃苦。煤渣撿得懶散,倒是經常弄點廢銅爛鐵什麼的去賣,得的錢當然都是歸自己。他積少成多,攢到一百就換成大票子,藏起來,誰都不知道。
礦區人多,但大家都熟,尤其是張老頭這種幹了幾十年的老礦工,沒兩天他就聽到廢品回收站的人告訴他,皮蛋偷賣東西換錢。
張老頭心裏不舒坦,這小子吃裏爬外,是養不熟的貨。有了上次皮蛋領著小寶出走的經曆,他知道皮蛋這小子什麼事都幹得出,他連老婆都沒說,把這事在肚子裏漚爛了,另想出一個招來。
張老頭告訴皮蛋,他已經跟附近私礦上的人說好了,讓皮蛋下井,他年紀雖小,但也能頂個半大勞力了,一個月給一千塊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