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溫柔至極,似春風,融化了大堂中如堅冰般的氣氛。
詩玄來了,滿月抬頭,視線掃過她,卻正對上了她身邊的南宮尋。
多日不見,南宮尋似乎並沒什麼太大的變化,即使身處危境,他卻依舊的泰然自若,一襲白衣,風度有佳。
雖然現在詩玄在南樓中不再頂著樓主之名,但她在南樓的地位卻並未因此而有絲毫的動搖,見她來了,郡仁轉過身,連忙向後退了兩步,低下了頭,卻沒說話。
詩玄似是剛剛才看到滿月,走到滿月的麵前,親切笑道:“回來了?”
滿月點了下頭,算是回應。
“回來就好,快去安置一下休息吧。”
滿月自是知道詩玄這是在為她鋪台階,化解眼前的尷尬場麵,應聲道:“好的。”
正要離開,卻沒想到在這個時候被先前一直沉默的南宮尋叫了住,他的聲音很冷:“等一下,你還沒交代過你這段時間去做什麼了?”
滿月的心裏一緊,她先前對郡臣多加忍讓,不想同他爭執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為了南樓內部不起爭端,她所想到的南宮尋不會不知道,可還是對她窮追不舍,他究竟是為了什麼?
隻是因為她這段時間沒有留在南樓、破壞了南樓的規矩而感到生氣,所以想要知道她到底去幹了什麼嗎?
可如果他真的在意,這麼長時間又怎麼會根本沒有找過她的跡象?
她知道在南宮尋的心裏,她是玄門九姑娘、是殺害了他皇弟的仇人,她沒有指望這次回來能得到他的什麼好臉色,可此刻這樣的場麵卻是有些失控了,如果她說不出她究竟去做了什麼,他真的要按郡臣所說,當殺嗎?
滿月抬頭,隻見南宮尋就那樣麵無表情的看著她,然而滿月隻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南宮尋此時的神情當然算不上是和顏悅色,卻並沒有盛怒之中的那份戾氣,她直視著他的雙眼,想要從中看出些什麼,在這短暫的對視之中,滿月恍然。
他不是要殺她,是要留她。
他要讓她證明她在這南樓之中的價值,她該有能力化解所有人的質疑,而不是總靠別人來解圍。
可她去了哪裏呢?
滿月別開了眼,她怎麼可能告訴他們,她一直在他的身邊?
詩玄再次嚐試緩和場麵,“大家都很累了,先去歇下吧,有什麼事晚些時候再說。”
滿月冷笑了一聲,道:“來這裏的一路上我還在擔心,南宮郅手握重兵出征苗疆,朝中大臣幾乎盡數歸心,此刻公子豈不是要著急的厲害?現在看來倒是我多慮了。”
南宮尋卻是冷靜,“不知滿月姑娘提起這朝中大臣可有所特指?”
“有”,滿月答的幹脆,“戶部胡為安、吏部文力顥、兵部韓嶸爭、禮部吳玉、禮部沈南,相信公子不會陌生吧?”
這些人都是滿月從南宮軒給的名單中找出的,在名單的前列,原本該是最可靠的,卻偏偏在這次巨大的變動之後,都想要投靠南宮郅,歸順東宮。
南宮尋究竟知不知道他麵臨的是多麼嚴峻的情況?
一旁的詩玄聽到這裏也不由覺得好奇,問滿月道:“你又如何知道他們的想法?”
滿月麵無表情的回答:“問過。”
人群之中傳來一聲嗤笑,是郡臣,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嘲諷之意,“你該不會是在說笑話吧?他們憑什麼告訴你?”
軟劍出鞘,銀光閃過,轉瞬之間,滿月一個旋身,就已來到君臣的身後,手中的軟劍堪堪抵在他的脖頸上。
這一切發生的極快,周圍的眾人才看清了究竟發生了什麼,就聽滿月嗓音清冷道:“就憑這個。”
軟劍刀鋒極利,擱在郡臣的頸間,不多時已見血痕,雖然明知道郡臣是魅影,即使滿月就這樣砍下去也殺不掉他,可眼前的情形還是讓眾鬼倒吸了一口氣。
見先前聒噪的郡臣終於安靜,滿月這才收回了手中的劍,她冷笑了一聲:“多日不見,未曾聽聞你又什麼宏偉功績,倒連武功都沒什麼長進,郡臣前輩,承讓了。”
她那句“前輩”說的諷刺,郡臣的麵色一下變得鐵青,此時的感覺,如同被人狠狠地給了一耳光。
周圍原本想要看熱鬧的人見此刻事態急轉直下,也趕忙招呼著散了,很快,大堂之中又安靜了下來。
隻剩下了滿月與南宮尋和詩玄三人,再留下也無趣,滿月正要上樓,卻在走過南宮尋身邊的時候忽然被叫了住,她聽到他問:“所以你特意去見他們,用劍抵住了他們的脖子,隻是為了聽他們說一句想要歸順東宮?”
滿月的身形一頓,也未回頭,“我隻是要告訴他們,這是錯的。”
南宮尋的質疑緊隨而來,“憑什麼?”
手中這一柄劍在逼問的時候是有用的,卻沒有辦法長久的攏住人心,想要讓那些人真正的改變想法,這個方法行不通。
滿月斂了眸,“我有我的辦法。”
可她這樣的反應堪堪印證了南宮尋的想法,就聽南宮尋冷笑了一聲,“你的辦法?南宮郅的辦法吧?尋人把柄來做威脅,這樣的手段你用的倒是得心應手。”
滿月怎麼會聽不出他話中的嘲諷?可她從前是玄門九姑娘、是南宮郅的師妹,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她闔了眼,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公子說的沒錯,從前這樣的髒活都是我在替南宮郅做,這樣的手段得心應手也不足為奇,如果公子接受不了的話,不必留我。”
說完,滿月再不做停留,決然離去。
她聽到她的身後,並不了解內情的詩玄對南宮尋道:“雖然方法不太光彩,不過滿月她也盡力了,阿尋你也別太過苛求了。”
南宮尋搖了搖頭,並非他想要苛求,隻是這樣不幹不淨的手段總讓他回想起南宮熙被殺的事情,那隻是一個九歲的孩子,是他們的皇弟,就是因為怕失去太子的地位,南宮郅卻下了殺手,而滿月,那個時候的九姑娘,竟然選擇跟隨!
算來那個時候,她的年紀也並不大,卻能有這樣的蛇蠍心腸,當年那個在雪地之中的背影,這麼多年來,他真是恨毒了她。
事到如今,她為什麼還要用這樣的手段?
見南宮尋沒有回答,詩玄歎了一口氣,又問:“當下情況確實不太樂觀,阿尋,南宮郅現在手握重兵,你要怎麼辦呢?”
南宮尋卻是所有人中最先知道南宮郅即將領兵出征這一消息的,早已想的清楚,“父皇病重,南宮郅雖然得到了兵權,卻又怎麼能放心離開蒼都、前往苗疆邊境?十數萬人馬浩浩蕩蕩而來,苗疆定能明白這一仗事關生死,絕不會輕易服輸,這又是南宮郅領兵的第一仗,為立軍威他也決不能輸,為了能盡快結束這場戰爭,他一定會與苗疆的人私下達成一些見不得人的協定。”
詩玄應聲:“你是說他賣國?”
想來也不覺得奇怪,這樣的事南宮郅也未必做不出來。
“但這一次隨他出征的主將林鋒是個忠勇的戰將,多年來一直主張與苗疆一戰,恢複邊關平靜,南宮郅若想耍些手段隻怕沒那麼容易,他隨領軍,但若林鋒不服他,這兵權也未必是他的。”
“如果這樣的話,我們所要做的就是招兵買馬、韜光養晦。”
南宮尋糾正她:“是你們。”
詩玄一驚,“那你呢?”
南宮尋沒有回答,可從他的神情中她已經了然,他終是放不下這次與苗疆的一戰,苗疆中人禍害蒼玄邊境已久,實為外患,這次兵將俱全,隻需趁勢,必要讓苗疆付出代價。
這段對話,滿月隻聽到這裏就進了屋,她猜得出他要去哪裏,如今蒼玄可謂內憂外患,而南宮尋這個被流放蠻荒之地的“殘廢王爺”不憂心自己,倒是情懷高尚的要為蒼玄去除苗疆這個外患,若是在尋常時候也便罷了,可如今皇帝病危,能撐到幾時誰也不知,連領命出征的南宮郅都會著急回到蒼都繼位,南宮尋倒是悠閑。
她原本想提出一個兩全的法子,由她代替南宮尋前去邊境,南宮尋則可留下來主持大局,可是話到了嘴邊,她終究還是咬牙咽了回去。
他自有他崇高的無可比擬的情操,她那點“卑鄙”的手段,他看不上,她又何必多管閑事?
想到這裏,滿月反過手一推門,隻聽“嘭”的一聲,房門應聲合了上,將一切隔絕在了外麵。
她沒有再聽南宮尋和詩玄究竟說了什麼,也沒有想到,這險些成了她和南宮尋見得最後一麵,而她和南宮尋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如果公子接受不了的話,不必留我”,甩長袖,決然離去。
可連南宮尋自己都沒有想到的事,也算不得她的錯。
南宮尋離開南樓之後,詩玄向眾人宣布,他們頂瞧不上的滿月姑娘,將以副樓主之名代理南樓之事。
南樓一下炸開了鍋,可這事是詩玄來宣布,勢必已經得到了她的認可,心裏雖是老大的不願意,卻磨嘰了半天,連個“不”字都沒說出來,最後站出來提出質疑的是滿月自己,她蹙著眉,瞧著含笑的詩玄問道:“為什麼是我?”
詩玄笑容未變,“因為你合適。”
滿月不認同的一笑,“一個新人,再合適又怎麼能比得過老樓主?老樓主既在,又何須什麼副樓主?”
詩玄的神色僵了一僵,“滿月姑娘可否同我私下交談兩句。”
滿月想了一下,點頭,終是答應了。
詩玄的房間裏,寧神香燃起,詩玄將椅子的方向指給滿月,“請坐。”
有片刻的安靜,大約是詩玄在猶豫開場白該從何說起,開口,是一句:“選你為副樓主是你回來之前阿尋同我已經做好的決定。”
這倒讓滿月有些吃驚,“我回來前?”
詩玄頷首,“阿尋他很信任你。”
既然說是信任,那麼她回來之時他當這眾人的那句質問她應該是沒有會錯意,那個時候他並非是在氣頭上的責問,而是讓她立威,可他們怎麼說著說著,就說到絕路上去了呢?
南宮尋怎麼也沒想到,滿月遲來的這些天,竟然挨家挨戶闖門,提著劍去威脅人了。
他沒有想到她會做到這個地步,他也不喜歡她做到這個地步,總讓他忘不了她是玄門九姑娘這個事實,可想來她就是玄門九姑娘,他為何要忘?
再遇到她之前,南宮尋曾想過,幫助南宮郅做出那麼多十惡不赦之事的人,勢必天生惡心、無藥可救,可見到了她,這樣的話他是不信的,她在他寒毒發作的時候深夜出城找明玉來救他、不惜燒掉玄門至寶楠木珠來護他,治水患、闖地宮她沒有絲毫猶豫,軍營中瘟疫爆發,她時刻看護以致身染重病,卻還要為眾人尋回解藥,並非是草菅人命、目空一切的惡人,反倒是重情重義。
如果他們早一點遇到就好了,如果他們早一點遇到,她不用去為南宮郅做這些髒活、也不會被南宮郅後來算計,他還記得那夜月朗星稀,躺在草地上,女子曾經對他說:“比起你來,我的運氣就好多了。”可終究還是差了一點,他就是她差下的那點運氣。
他並非是對她苛求,南宮尋隻是有點心疼她,可她那麼能幹,哪裏需要他的心疼?
南宮尋想了想,什麼都沒說,滿月自然無從得知。
麵對著詩玄的這句“阿尋他很信任你”,滿月很是茫然。
可南宮尋信不信任她她不知道,但最初的氣悶過後,滿月卻還記得自己千裏迢迢趕來,為的是什麼。
為了幫南宮尋、也為了幫自己。
有了副樓主這個名頭,她在南樓中做事可以更順暢一些,這樣也好,她沒有再推拒。
詩玄話鋒一轉,問:“不過之前阿尋他和你的對話之中,曾提起南宮郅來,似乎你與南宮郅有什麼特別的關係?”
詩玄活了幾百年,何其聰敏的心思,聽到滿月與南宮尋的對話,便已察覺其中的不對,尤其是滿月所說“從前這樣的髒活都是我在替南宮郅做”,心中的疑惑更深,似乎滿月和南宮尋之間,知道些什麼她不知道的。
她知道若直接去問南宮尋,南宮尋為了滿月在南樓安穩,未必會告訴她,因而她索性來問滿月。
詩玄的話既已問到了這個地步,她也沒有什麼好再多隱瞞,索性坦然答道:“南宮郅曾是我師兄。”
詩玄蹙眉,“你是……”
“玄門九姑娘。”
並不是沒有才想過滿月從前可能是玄門的人,因而此時聽她說出,倒也算不得多麼驚訝,總歸是從前的事,她若一驚一乍,倒是對不住自己這數百年來的修為了,更何況當初還是她在冥冥之中對這件事有所感應,托夢給了南宮尋,滿月能來南樓,也有一半是她的原因。
她知道滿月是一個很重要的人,但她的確沒想過滿月會是這樣的底細。
唯一讓她覺得意外的,是南宮尋在知道了這件事之後依舊讓滿月留在了他的身邊,玄門九姑娘,她還記得最初從阿尋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那時他不共戴天的仇家。
為了保護滿月,這件事就連向她這個師父,南宮尋都沒有提起過。
詩玄的心裏涼了一涼。
一涼再涼。
可麵上卻還是雲淡風輕的模樣,詩玄蹙著眉,又想了想,問:“那你為什麼會來南樓?”
“聽大師兄說,我師父玄通天師圓寂前原意將玄門掌門之位傳給我,南宮郅為了掌門之位對我下了殺手,我走投無路,來了南樓。”
“將掌門之位傳給你?”詩玄挑眉,一頓,又道,“玄通他眼光不錯。”
滿月成為副樓主這件事就這樣定了下來,她主持了南樓後續的工作,招兵買馬、安營紮寨,她樣樣安置的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