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玄這個老樓主每日倒是清閑,從不過多插手,隻是旁觀。
起初南樓中人尚對滿月存疑,她說什麼也免不了多質疑兩句,可幾次事情下來,眾人皆驚訝於滿月的能力,再無人敢多說一句閑話。
滿月在南樓的地位,就這樣漸漸安定了下來。
這一安一定,轉眼兩個多月就過去了,南樓的準備已經充足,眾人都眼巴巴地等著公子回來,好一同殺到那狗屁太子的東宮去,就在這個關口,一日之內,滿月接連收到兩封密報。
一是邊疆來的消息,苗疆的戰局已定,苗疆節節敗退,沙場之上坐鎮的卻不是領兵出征的太子南宮郅。
二是南宮軒自宮中傳出的消息,因滿月離開前特意囑咐過南宮軒,不應再同他們有任何瓜葛,此番南宮軒冒險捎信出來,就隻能證明宮中一定發生了大事,但拆開信一看,她還是不由吃了一驚,皇帝病情危重,恐怕活不過眼下這一時半月了。
這二者合在一起,不難猜出南宮郅去了哪裏,丟下蒼玄十數萬士兵,為的不過是能早一日趕回宮中,隻等君王一朝駕鶴,他便可立時登基即位。
兩條消息裏都沒有提的,是南宮尋的下落。
也說不清為什麼,滿月的心裏無端出現了一絲慌亂,竟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可細細想來,南宮尋那麼聰明的人,該不會再這個時候將自己置於險境,自己何必嚇唬自己。
可苦等了十日,南宮尋依舊沒有任何消息,滿月卻接到了南宮軒傳來的第二封密信,南宮郅回宮後將皇帝寢殿四周布滿了暗羽騎的人看守,根本不容外人進去,美其名曰為保護,其實就是把皇帝軟禁起來了,各方傳來的急報也都被南宮郅的人扣押,肯本到不了皇帝手中。
這著實是一個不好的消息,但更糟的是公子尋遲遲未歸南樓,外麵卻傳來消息說,他玄門所抓,現在被關在東宮的地牢裏。
滿月不知道這是從那裏傳出來的消息,忽然之間,呈遮天蔽日的勢頭,傳遍了整個蒼玄。
東宮太子、西巷左丞、南樓公子尋,三方勢力一直鼎立,卻沒想到會有這樣一日,公子尋被太子捉了去。
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滿月震驚之餘,心裏大半是不信的,也說不清為什麼,就是一種直覺,可這消息越傳越盛,南樓裏很快亂成了一鍋粥。
起初還隻是私下的議論,但慢慢的,開始不斷有人來問滿月和詩玄關於南宮尋的事情,滿月和詩玄自然知道這樣的事無論真假都絕不可向南樓中人承認,緊要關頭,南樓絕不可在此時刻軍心渙散,若如此,就是中了南宮郅的下懷。
可咬緊牙關硬撐隻能撐得了一時,南宮尋至今沒有任何的消息,滿月麵上平靜,心裏卻很清楚此刻情形的嚴峻。
東宮地牢……
滿月輕念著這四個字,若想知道傳言的真假,就隻能前去一探真假。
而且為了保證南樓軍心不亂,這件事絕不能讓別人知道。
可東宮地牢,南宮郅必定設下了天羅地網,等著他們去自投羅網,這一趟,旁人去了多半連地牢都沒找到便已命喪東宮,就連她這般熟悉東宮之人,也未必能從東宮全身而退,更遑論她此刻還有著身孕。
但就算是這樣,這一趟也不得不走。
滿月把無瑕叫了來,將南樓今日要緊之事囑咐於他,並告訴他要是有什麼大事需要人拿個主意的,找詩玄就好。
無瑕應著,隨口問道:“說來,近兩日似乎並未見過老樓主,也不知她在忙些什麼。”
滿月這幾日忙於南樓事務,與詩玄無甚交道,此時被無瑕一提,滿月隻覺得腦海中一道白光閃過,下一刻,人已經衝向了詩玄的房間,門推開,是空的。
也不容再多耽擱,滿月騎馬急向蒼都的方向而去,一路風塵,卻未容得自己休息,隻怕晚一步,詩玄就真的成了甕中人。
她闖了皇宮,在腦海中飛快的回憶著東宮的路,正要自東宮外翻牆而入之時,餘光卻見不遠處草叢中晃過一道血色的身影,滿月心裏一沉,趕忙向那身影追了過去,及至跟前,隻見眼前的人麵色慘白、步履踉蹌、氣若遊絲,全憑著一股意誌強撐著在走,身後蜿蜒著一道血痕,不是別人,正是詩玄。
滿月心裏一沉,容不得多想,趕忙上去扶住詩玄,詩玄本能的想要避開,一抬頭見來的是她,竟緩緩地攢出了一份笑意。
“你終於來了……”
不等滿月多說,強撐著一口氣的詩玄強撐著說道:“阿尋他……他不在……找……找到他……”
以詩玄近千年的修為,南宮郅原本為難不得她,東宮就算是布下天羅地網,這個活在傳說中的魅影也不過輕描淡寫一笑“原來東宮就這點本事”,來去自如。
可現在的詩玄不同,她已是人肉身,千百年修為耗盡,換來這段陽壽,僅憑凡人劍法,隻身闖入陷阱重重的東宮地牢,能出來就已不易。
今日詩玄若是喪生於此,她的修為就算是白費、化成人形也是白化,滿月知道她是為了南宮尋,為了南宮尋的同時,也不得不放棄了南宮尋。
東宮的大門打開,暗羽騎的人出了來,為首的十日指揮道:“你們往東麵、你們往南麵、剩下兩個跟我來,她受了傷,跑不遠,一定要把她抓回來!”
滿月耳尖,隔著花叢聽到這話,心知十日指的是詩玄,伸手點了詩玄兩個大穴,減緩她失血的速度。
將詩玄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滿月一心想著帶著她盡快出宮,詩玄卻腳下一滑,重重的咳了一口血,濺在了滿月原本就是大紅的衣裙上。
“我……我回不去了……”詩玄竭力的喘息著,那喘息聲滿月聽著隻覺得慎人,“滿月,找到……找到阿尋。”
滿月止住她的話,“別再說了,我們回南樓,找百穀來救你,南宮尋沒在這裏,那我們一起去找他,詩玄你撐住!”
可正說著,連詩玄的鼻子裏都流出了血,此時的詩玄,不隻是重傷,更是中了劇毒。
“我來的時候就沒想過……沒想過再活下去,放下我,你快走……”
詩玄說著,漸漸的,連睜眼的力氣都沒了。
她為什麼來?為的自然是南宮尋。
這一趟橫豎都是要有人來的,不是她,就是滿月,所以她先走一步,替南宮尋保住滿月,這大概是她能為南宮尋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她的阿尋。
那日花錦之曾問她可曾後悔逆天改命換來這十年陽壽,那日她不悔,而今也是不悔的。
她想活,為了阿尋想要變成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因為她想要同他在一起。
可他喜歡的是滿月,她早就看出,至滿月承認自己就是玄門九姑娘時確認無疑,哪怕滿月是他的仇人,阿尋依舊喜歡滿月。
她似乎成了多餘的那一個。
可如若不能同他在一處,活著,在這世間,就連十年都變得漫長不堪,那不如不活罷了。
闖進東宮地牢之時,百餘之箭齊發,密密麻麻,地牢不大,她隻顧著躲箭,哪知後退了兩步正退到了地刺之上,那痛意鑽心,緊跟著頭頂上方就在這時射下箭來,她竭力躲避,肩頭卻仍受了傷。
就她做了千百年的魅影,險些快要忘了血肉之軀的疼痛,她險些承受不住,卻又想著,還好阿尋不在這裏,還好阿尋不會受到這樣的痛。
地牢的門在這個時候又徐徐打開,是南宮郅進來了,見到是她,唇畔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沒想到來的竟是你。”
他做這個局,原本是為了誆滿月前來,但誆到了詩玄,隻能說是意外之喜。
詩玄瞪著他,問:“阿尋呢?”
“沒想到千年的魅影竟然如此好欺,南宮尋並不在我這裏,他在江城雖中了我們設下的計,卻僥幸逃了出去,不過此時重傷,怕是也命不久矣。”
聽到南宮郅這樣是,詩玄強撐著一口氣,竟還能露出一個笑來,咬牙向他道:“我就知道阿尋不會被你抓住!”
隻要不在這裏,以阿尋的能力,總能搏出一份生機!
南宮郅笑,“可我現在抓到了你。”
可詩玄卻毫不在意。
如此,詩玄最終確認了南宮尋並沒有落在南宮郅的手裏。
她鬆了一口氣。
這之後她是如何逃出東宮的,她也記不太清了,隻記得視野之中一片血色模糊。
讓她堅持到現在的信念,就是要將這個消息傳回南樓,此刻滿月來了,她總算得以圓滿。
可以放手了。
再堅持下去太累了,她想到這裏就停下吧,原本想看阿尋如願的那一天,如今是看不到了。
“江……江城,找……找到阿尋……”
這是她最後的一句話。
眼見著詩玄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漸漸隨風一點一點消散,如天上的繁星出現在了日間,滿月知道這件事已經無可挽回。
詩玄本是魅影,就算逆天得了十年的陽壽,可一旦逝了,肉體也是絕不可能留在這世上的。
滿月隻覺得手上越來越輕、越來越輕,直到最後,什麼都沒有了。
蒼玄大地上鼎鼎大名的詩玄、芳名流傳千百年的詩玄,竟然會就這樣消散在她的懷裏,任憑所有人怎麼想怕是都想不到,滿月此時亦是恍然如夢,詩玄離去之後,就連地上的血跡都隨之消失,那樣的徹徹底底、幹幹淨淨,就好像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滿月的心裏一空。
她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想哭,卻哭不出。
對於詩玄,她抵觸過、質疑過,在最初發現詩玄化為人身之時,她猜出詩玄是為了南宮尋才做到這個地步,甚至對詩玄排斥過,可現在……
可現在……
如果不是詩玄,今日躺在這裏的很有可能就是她,這一趟詩玄來的決絕,幫了她、幫了南樓、幫了天下大義,可滿月心裏清楚,詩玄這一趟,隻是為了南宮尋,做到這個地步,滿月無話可說。
有腳步聲漸近,暗羽騎的人發現了花叢後的滿月,大喊了一聲:“這邊!”
那人拔出劍,劍尖指著滿月,“你是何人?剛才跑出來的女子呢?”
滿月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緩緩放下,攥緊成了拳。
說話間,暗羽騎其他的人也聚攏了過來,將她包圍在了裏麵,十日走到她的跟前:“姑娘若不能報出自己在這宮中的名號,就跟在下走一趟……”
猛然間,十日怔住,眼前的女子抬起了頭,這麵孔他久久不敢忘,正是那日在蒼都城門前辱他於馬下的女子!
“是你!”
十日一驚過後,當即拔出了腰間的佩劍,麵上的神情也變得肅殺,“姑娘既然來了,就別想走了!”
滿月站起了身,目光輕蔑的掃過他,“就憑你們?”
十日的眉頭蹙的更緊了些,也不多說,揮劍向滿月而來。
原本淩厲的劍風被滿月敏捷的側身避開,隻見軟劍劃過天際,直向十日的麵門而來,短短兩招之內,十日就已開始向後退去,周圍的人見勢不好,趕忙上前圍攻滿月幫助十日,然而眼前的女子身手卻要快出常人不知多少倍,他們甚至還沒看清她的動作,滿月的劍就已經沒入了十日的胸膛。
所有人莫不為眼前的情形一陣,暗羽騎的副首領十日在這女子麵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隻見十日瞪著滾圓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胸前的那把劍,張著嘴半晌,未來得及說些什麼,那女子的手一揚,拔出了劍,立時血濺漫天,那女子卻以輕功躍起,避了開來,似是不願被這汙血髒了身一般。
為副首領報仇!
這個念頭自他們的腦海中閃過,卻沒人敢上前與滿月動手,這女子的實力他們都見識過了,此時上前是自不量力,他們從前多半是死囚出身,最珍惜的莫過於自己的這條命。
卻在這時,有人一身玄紫色的衣袍,信步而來。
開口,聲音之中仿若還含著笑意:“九兒,你總算來了。”
東宮之主,南宮郅。
暗羽騎其他的衛兵紛紛讓開,為自己的主子讓路,有人上前去告滿月的惡狀:“主子,這女人殺害了副首領十日!”
南宮郅的目光淡漠的瞥了一眼橫屍地上的人,不屑的冷哼了一聲道:“技不如人,該殺!”是他一貫冷漠的做派。
周圍的人都噤了聲。
滿月的聲音清冷:“我來又如何,不來又如何?”
南宮郅露出了一份笑意,話音好似一聲歎息:“我等你很久了……”
等著殺你很久了……
滿月笑的譏誚,“三哥這情誼,九兒真是自愧不如,說來九兒還記得當初三哥一心相當這世間最最尊貴的人,如今皇上病重,九重宮闈之中被你重兵把守,想來三哥該是離如願不遠了。”
卻忽然話鋒一轉:“今日三哥害了詩玄,我本該讓三哥一命換一命才是師父自幼教會我們的行事風格,可我忽然想,若就這麼殺了三哥豈不是無趣?不若三哥最後的這樁心願,就讓我來毀掉吧!”
話音落,雙方殺意畢現,南宮郅再不多言,直接運掌成風向滿月重重襲去!
滿月一個旋身避開,正欲還擊,忽覺腹中有幾分異動,她一驚,怕是肚中的孩子出了問題,此時不宜戀戰,虛虛的還了一招,趁南宮郅向後退避之時,轉身一躍向皇宮外而去。
她說要毀掉他的心願,自然要好端端的活到那一天,此時呈不得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