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你帶著行李箱是要出差嗎?”
“知道就說知道,沒必要冷嘲熱諷。”我麵皮薄。
人流不停地擦過我和周森,他索性一把拉住我的手,將我帶離喧囂。他邊走邊說:“我第一次給你打電話,是想問問你是不是在找房子,需不需要我幫忙。你不接。後來喜喜告訴我,她收留了你。第二次,我是幫你找好了房子,距‘合璧’二十分鍾車程,七十平,夠你住了,房東是我朋友,房租給你打個折價錢夠公道。可你還是不接。後來喜喜說,你搬走了。畢心沁,你不接我電話沒問題,你想維持和喜喜和孔昊和任何人的感情,都沒問題,可麻煩你給我過得好一點!”
說完,周森鬆開了我的手,我們已地處清淨之地。
我緊張:“你找單喜喜打聽我?”
“不用我打聽,她也會說到你。”周森無奈極了:“你把我話當耳旁風是不是?你偶爾自私一點行不行?別光想別人了,自身難保了還不多想想自己嗎?”
我快被周森逼到死角了,幸好,新娘賈小姐這時打來電話:“畢小姐,還沒到嗎?”
我掛了電話,周森運籌帷幄:“你去忙吧,魚缸我幫你選,讓人晚上送過去。”
我木訥地走了幾步,回過頭:“你還沒問我搬到哪裏了,還是說,喜喜連幾門幾號都告訴你了。”
“我要是想查,這個還難不倒我。”
又走了幾步,我又回過頭:“你說的是找人給我送過去,不是你親自給我送過去吧?”
周森毫不猶豫:“我要是想親自過去,誰也攔不住我。”
我被動地繼續向前走,沒有再回頭,可周森卻幾步追上來,幹淨利落地擁抱了我一下。就深厚的一下,他就鬆開了我:“我不想後悔一整天。去吧。”
賈小姐將我約到她所在的公司,那地處北京最繁華的CBD,占地半層樓。平心而論,我對這問賈小姐毫無好感。最初,她打電話到“合璧”來,張口便說希望我們可以上門服務。我去請示莊盛:“上門服務?慣得她啊?”
可鑒於這是“合璧”歸了莊盛所有後的第一單生意,所以他對我作揖:“大恩不言謝了啊。”
我以為的賈小姐是個氣焰囂張的女強人,所以習慣於對人呼來喝去,可結果她個子嬌小,腳踩黑色圓頭的平底鞋,短發,兩鬢的碎發都別到耳後,可人極了。她是個小頭目,有一間獨立的小辦公室,文件堆積如山,但好在井井有條。她滿懷歉意:“這大熱天的,辛苦你了。”
賈小姐麵有難色:“好像你們是專門針對跨國婚禮的,可我和我先生都是中國人。”
“我們才新推出了一係列西式婚禮,可以麵向教外人士,其中一大半夫婦雙方都是中國人,不知您有沒有興趣?”
賈小姐急不可耐:“好啊,那就辛苦你們了。”
我在第一時間給莊盛打電話向他報喜:“賈小姐的合同簽了,另外恭喜你,揚名四海,這賈小姐親自將我送到電梯,電梯門都快關了,還在向我確認,司儀是姓莊名盛,對吧?”
莊盛不苟言笑:“幹得漂亮,小張!”
我一頭霧水:“小張?”
這時,孔昊的獅吼從電話中傳來:“是不是心沁?你把電話給我!”
我迅速地掛了電話,像是手機漏電了似的。
開車時我聚精會神,生怕一個走神,就駛向了我和孔昊過去的家。孔昊的電話仍沒完沒了地侵入我的手機,這無疑是他有生以來最不務正業的一天了。單喜喜說得對,我逼出了孔昊的另一麵。
大金小金在廁所的水池裏遊得毫無新意,我和它們麵麵相覷。門鈴被按響時,我下意識地斷定來者定是周森的人,來送新的魚缸,然而門一打開,門外卻是孔昊。
孔昊的襯衫已汗濕了大半,他一步跨到門內:“心沁,你這小孩子脾氣到底要耍到什麼時候?”
我異乎尋常地鎮定:“孔昊,咱倆好了六年了,我有過因為自己的喜怒影響你的工作嗎?我有過在你承歡父母膝下時非要和他們一爭高下嗎?我有過要你下跪獻花,或是大庭廣眾之下示愛等等的非分要求嗎?所以請問,你真的認為我是會耍小孩子脾氣的女人嗎?”
孔昊額角的一滴汗水滾入他的眼睛,他沙痛地抹了一把:“我……我們談談。心沁,我爸媽催我結婚,催得我快走投無路了。我……我沒辦法,就帶李真去見了他們一麵。”
孔昊的結舌讓我光火:“為什麼不能帶我去?就因為我在一個隻有小貓三五隻的婚慶公司……不,婚慶作坊上班,我就見不得人?”
“這是我爸媽的意思……”
“不!”我失態了,“這他媽就是你的意思!我爸媽生我養我不是為了讓人看不起我的!我不偷不搶沒啃老也沒搶人老公當人小三,你又憑什麼看不起我!”
“你給我時間……”
“多久?等有朝一日我飛黃騰達了,或是你和李真喜結連理了?”
頃刻間,窗外淅淅瀝瀝了好一會兒的小雨像衝破了牢籠似的,化作電閃雷鳴,將我和孔昊的兩張麵孔映得青白。我說,孔昊,我們結束了。孔昊的反應像是中箭一般,一蹙眉,就差噴出一口鮮血了,而我的感受,大概也類似自刎。
我拚了命地將孔昊向門外推搡,無奈他虎背熊腰的,紋絲不動。正當我們勢均不力敵之時,周森的女助理出現了,後方還尾隨著一位工人模樣的男人,懷抱著一隻長方體魚缸。
我和孔昊停止了抗衡。我下意識地:“是你……”
“周先生讓我來給畢小姐送魚缸。畢小姐,”幹練的女助理盡忠職守,“需不需要我報警?”
孔昊的風度蕩然無存:“周先生?那姓周的?報警……要報警的是我啊!”
我將孔昊擋在身後,不忍他出醜,低聲地:“幹什麼你?告他拐騙良家婦女?”
我繼而搶似的接過魚缸,對女助理:“謝謝你了,改天再請你進來坐,今天……不太方便。”
“也好,反正魚缸也不太沉,我們就不送進去了。”女助理臨危不亂,笑了笑,“可周先生是交代我,不管沉不沉,也不準我自己送來,說不然你又要挑他的不是了。”
我知道場合不對,大大的不對,可我還是不免失笑。
孔昊急了,來搶我的魚缸:“畢心沁,你要拿他的東西,你就……你就不要臉!”
我也急了,十指緊緊扒著魚缸:“好,我要臉,我也要你!你現在就給你媽打電話,說你要和畢心沁結婚!你現在就打!隻要你打了,別的我什麼都不要!”
又是一聲悶雷,和孔昊的沉默一樣叫人窒息。而這時,周森出現了。在樓梯口,他實實在在地站在那裏。
我不懂,為什麼他都派了人來,還會又親自來,我更不懂,我在怕什麼,是因為他聽見了我對孔昊強有力的“求婚”?他一定是聽見了的。
孔昊察覺到了我的異樣,一回頭,對視上了周森的眼睛。他鬆開魚缸,擋在我身前,讓周森完全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中。孔昊先下手為強:“你來幹什麼?”孔昊並不當這裏是我的地盤,他隻當我畢心沁是他孔昊的女人。
我對周森不見其人,隻聞其聲:“許諾,我們走。”
許諾是那名女助理的名字。
是的,周森沒有理由不退場,在我向孔昊“求婚”之後。果然,當孔昊讓開了我的視線,樓梯口隻剩下許諾和工人的背影,周森早已無影無蹤。
“他來幹什麼!”同樣一個問題,孔昊又來找我要答案。
而我,突然中邪似的放下了魚缸,推開孔昊,衝向了樓梯口。我知道我的舉動對孔昊而言無異於火上澆油,可我卻更知道,我不能就這麼放走周森。孔昊從我身後一把拽住我的手臂,我們雙方的力道之猛,讓我狼狽地跌回了原地,肩膀痛不欲生。然後,孔昊狠狠扇了我一記耳光。
與排山倒海的屈辱感相比,這皮毛的痛不值一提。我十根腳趾緊緊扒住地麵,不允許自己倒下。孔昊癡癡地盯著自己的手,像是那“凶器”並不為他所有,而是有人栽贓給他的似的。
孔昊哭了:“心沁,我不想讓你走,我……我不想打你的,我不是有意的。”這時的他,已一身汗水,落湯雞般。
下一秒,孔昊被一隻手臂揪離了我的門口,重重地甩到了走廊的牆壁上。我不寒而栗,孔昊的身體和牆壁碰撞出的巨響,在我耳邊久久無法散去。
“跟我走。”周森這次不再君子,口吻是不容我有異的命令。他不再是那個泰然的男人,他完全違背了我之前對他下的定義:我原以為他不會為情所困,原以為他至多隻會失敗,不會心傷。
“我的魚缸……”我已稀裏糊塗,本末倒置了。
“我們再買新的,你要多少買多少。”周森承諾我,“你先跟我走。”
“報警,我要報警。”孔昊跌跌撞撞地,像沒頭蒼蠅似的尋找著他那不知在哪一環節不見了的手機,“心沁,手機,把你手機給我……”
孔昊仍視我為他的同夥。我也哭了,孔昊對我的擁有已深入他的細胞,旁人無法抹煞,自己無法控製。他天經地義認為我是屬於他的,我們是屬於彼此的。
我抓緊周森的手,飛快地逃離了孔昊,不然我怕我會心軟,再也逃不開。我奔入了樓梯口,抓著周森一圈一圈向下旋去,直到我一腳踩空,而周森敏捷地撈住我的腰,我才戛然而止。樓梯間空曠極了,讓我的呼吸聲像極了恐怖片。
“跟我說話。”我比周森站低一級台階,仰視著他。
周森的視線落在我漸漸腫脹的臉上:“你要我說什麼?”
“既然你讓我跟你走,總要跟我說些什麼。”我有些胡攪蠻纏。
“你可以不跟我走的。”周森並不謙讓我。
“可我不想讓你一個人走掉。”
“你想和他結婚?”
周森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就算他英俊富有,就算他千帆過盡,他也並非百毒不侵。他這會兒酸溜溜的口吻幾乎令我苦中作樂,我險些就在這戰後的餘煙嫋嫋中苦笑出聲了。
我拍了拍周森的肩膀:“放心,我們難兄難弟一場,我不會不講義氣,這麼快就扔下你去結婚的。更何況,他不肯娶我的。”
“如果他肯,你會嫁他?”
“不,不會……”我脫口而出。孔昊已對我們的未來絕口不提了,隻剩下我,三番五次將求婚求得好似激將大法,開口之前就早已有了答案:他會拒絕。所以即使孔昊一不小心點了點頭,屆時騎虎難下的我,拚了一條小命也會食言,絕不嫁他。
“夠了,今天有你這一句就夠了。”周森帶著我繼續下樓,與剛剛我逃命般的狂奔相比,這會兒我們的腳步猶如晚餐後的散步。
雨說停就停了。周森從藥店買了冰袋給我敷臉,外加一支化瘀止痛的藥膏。他去買藥的空當,我坐在他的車中把錢包裏所有的卡券一股腦兒倒在了膝蓋上。周森回到車上後,我將其中一張旅館的折價券遞給他:“送我到這兒吧,不用也該過期了。”
途中,我咬緊牙關抹著藥膏,一個心無旁騖,就被周森帶回了他的住處。不等我反對,他便說:“我家有空餘的房間,多少也比旅館舒服,空著的話比浪費折價券更可惜。房間可以從裏麵反鎖,外麵開不開的。”
周森的家遠沒有我想象中奢華,我以為那是類似酒店套房的公寓,一樓的大堂有螺旋狀的水晶吊燈,代主泊車的門衛穿著暗紅色西裝,戴雪白手套。可不想,他住的也不過就是稍稍有名氣的社區而已,保安一樣是瘦骨嶙峋,貌似也隻是充充門麵,不太有戰鬥力的樣子。
一樓,高聳的複式,周森一打開門,像是別有洞天。木地板紮實而富有彈性,下麵一定是精密的龍骨。家具也是實木色的,完全沒有雕花,光潔而細膩。周森拿了雙一次性的拖鞋給我,他門口的鞋櫃裏整齊地排列著近十雙他的皮鞋,和他的一雙褐色拖鞋,體麵,也不誇張,恰到好處。
我被動地換了鞋,跟著周森大致參觀了房間,六室兩廳,除去他的臥室和書房之外,其餘四間都門窗緊閉。周森打開窗戶通風:“平時就我一個人住,用不了太大地方。”四處都沒有女人出沒的痕跡,茶幾上的水杯也隻有孤零零的一隻。這隻是一個單身男人的住所,幹淨到乏味。
周森將我帶到二樓的客房,我走到窗口,他也跟到窗口,一陣雨後的晚風疾疾地迎麵撲來,卷起半麵鵝黃色的窗簾,將我們團團圍住。
周森製止住我的慌張,將我的頭攬向他的胸口,我的額頭抵著他的胸膛,腫痛的半邊麵孔並沒有受到牽連。他沒有說話,怦怦的心跳不疾不徐,那麼有力。我也不敢說話,四肢僵硬。窗簾緩緩放開了我們,而我們仍貼合在一起。
“送個魚缸有必要這麼興師動眾嗎?我以為你不會親自去。”
“原本今晚的航班飛上海,天氣原因,取消了。”周森補充,“隻要時間允許,我一定會親自去。”
這時,門鈴叮咚叮咚地唱響,像是十萬火急。我跳出周森的懷抱,整個人處於了備戰狀態:“誰?”
周森走向樓梯:“我和你一樣好奇。”
我跟著周森下到一樓。周森在從貓眼向外查視了一眼後,告訴了我兩個字:喜喜。我下意識地撲上前,捂住他的嘴,讓他噤聲。門鈴聲一浪高過一浪,我對周森比手畫腳,告訴他我要逃了,縱然我最恨做賊心虛,可該逃還是要逃的。我一溜煙躲進了一樓一間客房,關上房門前,我還在急赤白臉地指著我的鞋,讓周森把它們收進鞋櫃。
我緊閉門窗,周圍倏然鴉雀無聲,於是單喜喜一聲曲裏拐彎的“森”顯得是百轉千回。我聽得見單喜喜的抽泣,卻聽不見周森的回應。我心頭好似有草在瘋長,癢得叫人坐立不安。
我偷偷打開一條門縫,那樣細細窄窄的一條,正好擠滿了單喜喜和周森的擁抱。周森撫慰地拍了拍單喜喜的脊背,二人這才一分為二。然後,單喜喜拎出她帶來的餐盒,張羅道:“來,愛心宵夜。”
我關緊了門縫,錯過了周森投來的目光。
我狠下心拉開窗戶,利落地翻過窗台,踩著鞋底薄如蟬翼的一次性拖鞋安全降落。周森這一樓的房子,帶有五十幾平的私有土地,供人養花種草,是的,周森說過,他不會開直升飛機,隻會養花種草,哪知道,今天這片沃土還榮當了我的退路。
我一路走著,不知道孔昊在我和周森如梁祝般化蝶離去後,是已將我的城池水淹火燒,或是死守原地,似乎都有可能。我也不知道單喜喜學會的第四道菜,是否合乎周森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