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抄上電話就撥110還是120的,我媽這才一把把我推開。啪的一聲,電話線約莫是被我扯了個斷。
“都怪你……”我媽對我咬牙切齒,“都怪你,那女人來找我了。”
我拚拚湊湊,大約是我爸在外麵的那女人給我媽打來了電話,請求見上一麵。可別說見麵了,我媽登時就把電話掛了,手機關機,也不管人是不是還在千裏之外,連窗簾都拉了個嚴絲合縫。她滿腔的無名火無處發泄,便隻好突突突對我一陣掃射,說因為是我在伊犁重提了舊事,所以那舊時的孽障這又卷土重來了。
我被我媽攆出了酒店,明鏡兒似的致電周森:“看來這就是你的好主意嘍?”
“看來我也不太善於……循序漸進,是吧?”
“你和那女人說了些什麼?”
“不,給你媽媽打電話的,那隻是個‘演員’。”周森那邊傳來敲打鍵盤的聲響,好不繁忙的樣子,“我大致查了下,你媽媽和那女人,之前並沒有見過麵,但願這結論是準確的。”
“準確。”我上了車,卻遲遲沒有發動,“別說見麵了,她寧願哪天一覺醒來,忘了有那麼個女人的存在。演員?你給那演員什麼樣的台詞?”
“畢心沁,你沒其它安排了的話,過來我這兒吧。”
我獨自在車裏,將手機拿得遠遠的,攥著拳頭無聲地喊了聲Yes,這才重新清了清嗓子,穩重地:“嗯,也好。”
三十歲還出了頭的年紀,理應擯棄了浮躁和悸動了吧?可我一邊狠狠踩著油門,一邊自言自語地開脫著,即便是六十年,我和周森相離了六十年,即便黃土都埋到了我的脖子根兒,再相逢時我也會回光返照地向他奔去,投入他的懷抱。即便我的麵孔皺得像枚過期的核桃,他也會深吻我,如獲至寶。這些,哪裏會關乎年紀。
總要有個人,是值得你勇敢地向他奔去的。
像在套著肥大的校服的年紀,爭強好勝地衝向一百米的終點;像在情竇初開的歲月,因和那個籃球打得出神入化,連汗味兒都迷人的男生失之交臂而在空曠的午夜狂奔;像在風燭殘年奄奄一息的關頭,刻骨銘心的信物就在不遠處的窗邊,那麼就算爬,也要向它爬去,握著它才甘心淌過這一生長河的終點。這一生,總要有那麼一個人的。
周森的那張床即便是微微深邃的呼吸,都能讓它吱呀作響。
我埋在周森懷裏,小心翼翼地閉著氣,可時候一久,我便突破了那臨界線,咯咯地笑出聲來,一笑便不可收拾。
周森翻身將我壓住:“在取笑我的……生存環境嗎?”
我抽出手來,捧著他的臉:“恰恰相反,和你在一起,哪裏都……那麼好。說來這是我的失敗吧,我租了全北京數一數二的公寓,可我媽卻住在酒店,你卻住下地下室,既然你們都不遷就我,我隻好遷就你們。我這人……到底是有多隨和?”
單喜喜和莊盛的婚禮,辦在了一家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私房菜館,什麼儀式都省了去,來賓各自按照喜帖上的地址摸過去就是了。
從簡歸從簡,但盛裝還是要的,無奈那石板路的小巷子根本容不下車子,我隻好提拉著湖綠色的裙擺,腳下尖銳的鞋跟步步為營。
好在,有周森在一旁若有似無地護著我。
單家父母和莊家父母都是和藹且老派的長輩,固然當兒女是掌上明珠,但兒女在外到底是顛沛流離還是光鮮照人,小的說什麼,老的就信什麼。這樣多好,小的一向報喜不報憂,老的隻當莊盛生財有道,當單喜喜理財有方,兩個大齡青年,日久生情,接下來再生一對人中龍鳳,此生足矣了。
單喜喜和周森久別重逢,倆人抱在一塊兒敘舊。
單喜喜咣咣地擂著周森的後背:“悔啊,悔死我了,是我把畢心沁推入了火坑啊。”
周森風度翩翩:“總之,謝謝你了。”
我看時間差不多了,親手把他倆拆開:“好了好了,沒什麼可謝的。沒有她,咱倆也一樣會認識,隻不過是遲早的問題。”
我和周森,以及孔昊和李真,被安排在了同一桌。時隔這麼久,周森對孔昊還是一副拒他於千裏之外的德性。他私下對我坦言:“我的確沒必要和他增進感情,對吧?”
我從頭到尾合不攏嘴:“你盡管橫眉冷對吧,小女子無能,一共也沒兩個能讓你吃醋的對象,我巴不得他算一個。”
席間,李真和周森的手機最為瘋狂。一個是家中父母擔驚受怕,生怕女兒和無後的男人共赴無後之路。另一個是許諾,說和小執約好的動物園之行,提前一天,改到了今天,命周森速速回“家”。
上菜上到豬腳芋頭煲的時候,李真率先大發了雷霆,她摳下手機的電池,扔進了那砂鍋裏,然後拿上筷子,把它捅了下去,覆頭兒還用豬腳和芋頭蓋好。在座的人麵麵相覷。
李真招呼道:“動筷子吧,吃出一塊兒電池,這道菜就能免費了。”
至於周森,巋然不動,不動得連我都惶惶不安了。我說,要不……你先走吧。
周森不緊不慢地盛湯:“小執那邊,回頭我會好好和他解釋。今天我是你的,這可是我們第一次雙雙對對出席正式場合,再加上這些家常菜味道可不家常,還滿有宮廷菜的水準的,我們就別浪費了。”
周森先嚐了一口湯,隨後同一隻碗遞到我嘴邊:“好喝的。”
我也不用伸手,就讓他端著,小聲地吸溜了一口。
莊盛和單喜喜來敬酒,換走了厚厚的紅包。莊盛對周森和孔昊一並說了加油吧兄弟,單喜喜夫唱婦隨,說是啊,雖說加不加油的好像用處也不大,不過還是加油吧姐妹們。
後來單喜喜跳到椅子上拍著巴掌,諸位諸位,到了我拋手捧花的時間了,手捧花,快給我上手捧花。
莊盛在下麵扯她的大腿:“不是……咱不是從簡嗎?哪有手捧花?”
單喜喜氣急:“真是的,從簡從簡,幹脆把你簡掉算了!”
再後來,單喜喜二話不說抄上一個豆沙麻團:“姐妹們,就是它了,都給我爭氣啊。”
單喜喜背過身去,將那麻團高高拋出。時間像凝滯了似的,我餓狼般盯緊它,連從它上麵掉落下的芝麻都被我看得粒粒分明。隨後,我拋下餐巾,矯捷地蹬上椅子,鞋跟還是太高,幸好又有周森扶了我一把。
末了,我屈膝,一個後仰的小跳,穩穩地捕獲了那顆還帶著餘溫的翻滾的麻團,和它一並落在了周森的懷裏。
至於李真,就少了分運氣了。她上半身撲在餐桌上,正被孔昊拖著腿拖回座位,真真扼腕。
單喜喜帶著頭的鬼吼鬼叫,但我的耳邊是靜謐的。我獻寶似的將那顆麻團在周森麵前晃了又晃,說我拿到了,我拿到了。
周森不動聲色地將我的裙擺理好:“你最讓我著迷的就是這股子巾幗英雄的勁頭。”
可雖說周森是不動聲色,莊盛那廝卻嚷嚷了開來:“我的沁啊,露小內內了啊,黑色,黑色,喔!”
救助癌症患者基金會計劃舉辦一次義賣,僅僅才是籌備階段,我和周森這次頭一回結伴露麵,而周森不出我們意料地,被婉轉地謝絕了。
之所以說不出我們意料,是因為六年前安家家紡染色劑致癌一案,又被人重新炒了冷飯。許諾聯合了刑海瀾,放出些無憑無證的消息,無奈,總有太多人冷飯也吃得津津有味,不求甚解人雲亦雲,便又將周森推上了風口浪尖兒。
基金會婉轉的謝絕大體可以歸納為兩個字:避嫌。
周森到底還是逼出了許諾的這第一步。
單喜喜和莊盛大婚那天,我微醺著倚著周森走出那條石板路,手裏仍油乎乎地捧著那顆麻團,嘻嘻地說拿它如何是好呢,用麻團做標本還前無古人呢吧。
而石板路的盡頭,人行道的對麵,許諾在等候著,手裏牽著小執。
我湖綠色的斜肩長裙,由周森墨色的西裝映襯著,像是一副旖旎的夜景,精雕細琢地,須天時地利才會這麼毫厘不差地。而許諾,她穿了件膚色的合身的針織裙,包裹著她姣好的身軀,她腳下是雙平底球鞋,這讓我不敢草率行事,因為我逃不出十步,大概就會被她易如反掌地拎住。
至於小執,他穿了灰色的運動套裝,褲子肥肥大大的,一隻手插在褲兜中,略為瘦削的麵龐微微垂著,沒有任何表情。
不知該不該感到驕傲,我們這暫時二對二的四人,單論外表的話,無疑是這會兒穿梭的人潮中,最出色的四個。
周森對我交代:“跟著我。”
隨後,他穿過人行道,牽上小執的另一隻手,沒說一個字,便邁開了腳步。
周森連頭都沒回,他知道,他讓我跟上,我就會跟上。
足足過了三個紅綠燈,周森才停下。我差點兒都跟得失去信心了。
許諾明明知道我在狼狽地尾隨著,可還是裝作意外:“你還在?”
我有些喘,腳酸得厲害,打了個晃。
周森暫時鬆開了小執的手,站到我旁邊。
“小執想今天去動物園。”許諾目不斜視地盯著周森。她在有意避開我,倒不是說今天有多加倍地憎惡我,而是不願在我麵前表露她的祈求罷了。她甚至推了一把小執的肩膀,提醒他附和。
可惜,小執沒遂她的願,沒吭聲。
許諾唱著獨角戲:“你有事耽擱了,我想小執不會介意的。這會兒也還來得及,說是一直到月底,動物園每天還有夜市。”
許諾又推了小執一把:“問爸爸好不好?嗯?”
到底,許諾還是個狠角色的。那“爸爸”二字她念得蕩氣回腸地,而我也真的中了招,就像被針紮了會痛這是明擺著的道理,但真的被紮的那一當下,還是會不自禁地噝噝呼痛。
好在,有周森在:“我走這麼急不是想趕什麼夜市,那邊都是畢心沁的朋友,我不想在那邊讓誰出醜,讓她被議論。”
假如這個時候有人問我,畢心沁,周森究竟哪裏首當其衝地深得你心?我的答案隻有一個。他好看的眉眼和好看的軀幹固然叫我沉醉,他的泰然也固然叫我欲罷不能,但那些都太虛無了,真切地,讓我一寸寸淪陷的,是他的細致入微,像是細碎的柳絮,順著呼吸鑽進心房,直到滿滿當當。
周森俯下身,將小執運動衣的拉鏈拉到最上端,歘的一下,讓他不得不抬了頭。
“我們按原計劃,明天。”周森當小執是平等的,用商議的口吻,且伸出手掌,等著他和他擊掌。
小執又是滿眼的戾氣,和我第一次窺見到他時一模一樣。而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我,沒人給我們介紹,我也不諳和少年相處之道,隻好在他麵向我時,訕訕地嗨了一聲。
小執麵向著我,幹脆地和周森擊掌,隨後雙手插回褲兜,扭頭便走。
許諾色變,但在她有任何其它反應之前,周森搶了先,他倏然握住許諾的一隻手腕:“想兩敗俱傷嗎?”
周森沒有在吝嗇氣力,許諾的表情越來越掩飾不住的痛苦,她的精神再強大,肢體上的痛苦也一樣是由神經支配。她的手因血液的滯流而呈出絳紅色,周森不再加重,維持著。
“我在問你,想兩敗俱傷嗎?”周森逼問她。
“放開,放開我。”許諾在掙紮了。
連我都有些不安了:“周森……”
“別再把小執或是畢心沁拖下水,你大可以繼續衝我來,因為你傷害了我,也就等於傷害了他們。許諾,目前你的籌碼還有一大把,占盡了優勢,所以請你至少還有個做人做事的底限,可以嗎?”周森說得慢條斯理,而他越慢,許諾便越顫抖,他又加重了力道,“我再說最後一遍,別再……找小執……或是她的麻煩,不然我保證,你會傷得更重。”
周森鬆開了許諾,不過是五指悄然地鬆開,便還了她自由。
“小執!”許諾對著不遠處……聲淚俱下。
我和周森回過頭,這才注意到小執就在不遠處駐足,依舊是沒有表情的表皮像是隨時會爆發的火山。我們這廂戲落下了帷幕,這回他才埋頭鑽入了人潮。
許諾從容地揉著手腕:“爸爸對媽媽這麼凶,這回你可傷透了他的心了,回去好好向他賠不是吧。”
後來,我們大概像是作鳥獸散。許諾先走了,這樣的收尾對她來說差強人意。我催促周森,快去追小執吧,他才那麼小,別再迷路了,如今壞人還那麼多。周森擁抱了我一下,拍了拍我的背,說他認路的本事比我還好,不會迷路,而且他一向警惕,不會上壞人的當,可這也正是我遺憾的地方,一個誰也不相信的孩子,這樣的童年太沉甸甸了。
周森去追小執了。
我手裏黏膩膩的,那顆麻團被我攥爆了,豆沙餡兒泛濫著,慘不忍睹。
那天回到家,我接到了趙熾的電話。他劈頭蓋臉:“整夜整夜地不回家,你真是太不像話了。”
“喂,我不是未成年少女了,要是早婚早育的話,我孩子都快成年了。”自察這話說得有些生硬後,我又補充道,“我說了多少次了,你可以打我手機,手機。”
“我不是非找到你不可,”趙熾越來越沒有律師的沉穩了,“我隻是要知道你到家了,要知道你平安到家了。”
“又不是兵荒馬亂……”話才說了一半,我反應過來,“總不會許諾要對我……”
趙熾打斷我:“什麼都別問我,在你們這你死我活的爭鬥裏,我是最無辜的受害者,你們誰都沒權力問我什麼。我為許諾浪費了多少年,我又用多少年才再一次動心,現在我的鄰居住著三個單身女人,姿色過人不說,還爭相對我暗送秋波,可現在我沒那個力氣再重新忘了誰,重新敞開心扉了。畢心沁,你既然讓我再一次動心了,就對我負責吧,來和我過安穩的日子吧,這樣對誰都好。”
“不好,那樣對誰都不好。”我沒有一絲遲疑,“除非許諾惡有惡報,不然咱們誰都解脫不了。讓她放馬過來好了。”
“放馬過來?”趙熾好生泄氣,“可是她從來不明刀明槍,你又有什麼辦法?”
接著,時隔三日,我還毫發無傷,但安家家紡的陳年舊案倒在許諾的操縱下,被“愚民”翻了案。
周森被基金會攔在了門外,然後悠然地在門外等我。
我進去公事公辦,說會為他們爭取來一兩件崔西塔的物什用作拍賣,另外作為買主,我也會照舊下下大手筆。臨了,我還是按捺不住,說清者自清,而避嫌不過是昏庸者的盾牌。
出了門,我一下子抱住周森,心絞痛。
“這是幹什麼?”周森掐熄了香煙,“同情心又泛濫了?”
我振作,放開他,叉著腰教訓道:“我是怕你沒了這筆補貼,連地下室都住不起了,偏偏骨氣還那麼硬,以後真要睡大街嗎?”
“不如你收留我,作為交換,我來照顧你的飲食起居。”
我下巴掉到胸口:“你還真是我肚子裏的蛔蟲……”
“騙你的。”周森喚醒我,“但接下來句句屬實,遠香的薰衣草精油目前蒸餾過程中油水分離工序是由人工操作的,這樣會導致油水分離不淨,所以我們目前主要以粗油的形式低價出口法國,而經法國再加工後,再以高價進口回來。畢心沁,等我突破這個瓶頸,你多少分我一杯羹,我也不至於流落街頭的。”
我愁容不展:“說實話我這會兒矛盾極了,想祝你成功,可再一想,等你成功了,我還哪有美人救英雄的機會?”
“睫毛上沾了東西。”周森對我抬手。
我下意識地也抬了手,卻被他攔下。他讓我閉眼,我便乖乖地閉眼,不安分地眨動,果然,他重重地吻了一下我的額頭:“還是騙你的。”
吻完了,他綿長地呼出一口氣:“好過多了。”
他也不是刀槍不入,他也會疼,會不安,更會因為固執而偽裝,因為偽裝而更叫我心疼。還有更要緊的,他在馬不停蹄地打理著一切,我媽曆久彌新的心疾,甚至遠香的遠景,他如同第一次入獄之前,要將我安排得妥妥善善,因為他不知在哪一天,又會和我高牆相隔。這些哪裏是“要緊”,這明明是在要我的小命兒,那些貼心,貼得連骨頭都粘連了似的,動輒便揪心得叫我痛並感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