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幾句就好。”我忙不迭叮嚀。
周森從後視鏡中和我對視。
我解釋:“你別誤會,我可不是什麼聖人,這會兒我腳還是軟的,以後的幾十年可能再不會去動物園了,連玩具熊也可能再不會碰了。可是……你罵他對我也沒半點好處,我可不想有非要你在我和他之間選一個的那天,真有那天的話,就算你選了我,咱倆也不可能當他沒存在過,所以我不想……讓他更恨我,我本來就……夠招人恨的了不是嗎?”
周森一擰方向盤,靠邊停了車子。他說過來,然後就揪著我,把我從後排揪到了副駕駛的位子。
我大腿上的那件他的T恤本來就綁不牢固,這一折騰,索性掉落,於是我衣衫不整地坐在了他的旁邊。
“不如……我們結婚吧。”周森對我不正經的穿著熟視無睹,反倒說出了這等正經的話來。
“你……說什麼?”其實我聽清楚了,其實我聽得再清楚不過了,但到了這個關頭生怕周森是在尋我歡心,生怕我一當真,反倒將他逼上了梁山,所以不得不裝出一副不著調的德性,伸手掏了掏耳朵。
“我說,我們結婚吧。”枉我給了他退路,他卻還死不悔改,自尋死路。
“怎……怎麼結?”我裝不下去了,不由自主地思索著步驟。
“你的戶口本在你手上嗎?好像有戶口本和身份證就可以了。”周森破天荒地拿不準主意,“不會還要什麼……單位證明吧?對了,體檢,是不是還有什麼婚前體檢?這……我還真不在行這個。”
我一時腦熱,連不文明的用詞都飆了出來:“切,你他媽要在行這個,我……我饒不了你啊。”
周森這時才注意到了我光溜的大腿,明顯地悸動了下,隨後迅速地撈上他那件掉落的T恤,重新給我蓋好,好言歸正傳:“反正我看明白了,就算接下來我……我們還有數不清的大災小難,你也不大可能忘情於我了,那我還等什麼?先娶了你好了。”
“我也看明白了,”我抹掉一把鼻涕一把淚,還擊道,“你這個人太脫俗。在伊犁的時候,我就以為有鑽戒,空歡喜一場,這會兒就更不可能有了,而且照你這隨性的性子,以後也不大可能有。算了,我認了。”
周森當我是小孩子:“鑽戒,好,你的抱怨我記下了。”
我伸出小拇指,要拉鉤:“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結婚。”
周森麵露一副無奈的,不情願的,嫌我是小孩子般的難色,可到底還是和我拉了鉤。
趙熾在我家樓下等我。這回他可不是幹等,他打了多少遍我的手機,可這大半天下來熊口脫險的,我一通也沒接到。
周森和趙熾這是……闊別多日。趙熾穿了最規矩的白襯衫,不深究他暗鎖的眉頭的話,他還是如舊的體麵,而周森穿著動物園的紀念T恤,不免寒酸,但好在挺拔。
“不準下車。”周森命令我。
他難得這麼直接地命令我。有時被人管製也是一種福分,一來省得費腦,大可以直接服從,二來也會享受到那種被人所有的滿足感。
周森獨自下了車。
我這輛大奔的車膜顏色不淺,趙熾見隻有周森下車,顧不得和他敘舊,也顧不得形象,就趴在我這邊的車窗外,鼻尖都貼在車窗上了,向內張望。我是周森之命難違,不準下車,隻好對他招了招手。趙熾見我安然無恙,總算先鬆下一口氣來。
那兩個男人起初話並不多,音量也控製得有分寸,我在車內像是在觀賞一出沉悶的默劇。後來是趙熾先挑起爭端的,他先打破了我車內的寂寥,一嗓子傳來:“你遲早害了她!”
周森仍以禮相對,仍讓我隻見其動嘴,不聞其聲。
車子熄了火的,我打不開車窗,索性推開車門。
周森倒是聞見了聲,扭過頭吼我:“回去。”
我恨恨地縮了回去。不過是區區一條大腿,也就是比基尼的一半程度。
再後來,趙熾先走了,他甚至都沒再看向我這邊,在周森的三言兩語下,頭也不回地就先走了。周森這才回到車旁,打開車門蹲下身,替我將大腿重新包好:“回去吧。”他太過用力,微微弄痛了我。
“你們說了些什麼?”
“有兩個這麼優秀的男人同時鍾情於你,你得意了吧?”周森笑著將我拽下車,“無非是說她是我的,不,她是我的,你回去後洗個澡,躺下,再自己慢慢回味吧。”
我癟著嘴悻悻地走向樓門。周森叫住我:“畢心沁。”
我回過頭。
“回去選個日子,我們結婚。”他燦爛地對我擺了擺手道別,像個十八歲的少年,甫了解什麼是擔當,便等不及地去表達。
當天深夜,周森才再給我打來了電話,但這還是遠遠早於了我的預料。畢竟,在帶著小執擅自出遊後,應對許諾並不容易,且在小執有意將我當作熊飼料後,再和他推心置腹,更更不容易。周森在電話裏說,小執並不是許諾“指使”的。
在周森向許諾還原整個事件時,許諾的意外不是裝能裝出來的。末了她扇了周森一個耳光,這是她第一次對周森動手,平日裏無論她如何束縛他,但一向將他的血肉之軀捧在手心裏。這次,她怪他奪走了小執,拱手送給另一個女人,我。
我說周森,這回也許是你虧欠許諾了,沒有哪個媽媽會將親生骨血拱手送人,更不會教唆他雙手沾滿罪惡。
那一夜,周森獨自在他的地下室裏坐了整夜,他說他寧願是許諾技高一籌,早早識破了我們的行程,指使了小執,也不願那出自小執的本意。事後,小執在他的咆哮下,怕歸怕,但半點悔意沒有,那張倔強的小嘴兒說:“我還會再找機會的!”
周森對他說:“那你就光明正大地去找她,和她說離我爸爸遠一點。”
小執自有主張,說光明正大有個屁用,最後辦成了不就行了。而他所謂的“辦成了”,多半是要我一命嗚呼。
周森困惑了整夜,那像是複刻了他軀殼的孩子,骨子裏為何和他如此截然不同。
周森讓我選個結婚的日子,我幹脆就選了第二天,我說:“打鐵要趁熱啊。”
第二天,周森帶著鑽戒在我家樓下等我,他也不故弄什麼玄虛,那暗紅色的絲絨小盒子就堂而皇之地拿在手裏,我才一露麵,一伸胳膊就遞給了我。
“喔,讓我猜猜看,耳釘?項鏈墜?胸針?”我自顧自演戲。
“你點名要的,鑽戒。”周森故意拆我的台。
我白了他一眼,打開,小小的一顆。枉我事先還偏了頭,眯了眼,以為會有多璀璨的光線從那小盒子裏射出來,刺瞎我的眼,哪知是那麼小小的一顆。
周森利落地將它拔出,套在我的無名指上。那指環也該死的小,我的手指明明不算多肉的,卻還是被勒了個緊。
“我不過是去碰碰運氣的,沒想到兩千塊也能買得到鑽石。”周森擎著我的手端詳,“更沒想到你的手……這麼胖。”
民政局並不遠,半小時的車程,可就在這半小時中,我接到了琳達秦的電話:“頭兒,不得了了,崔西塔反悔了!”
我們Mr. Right的第二套方案,擯棄了賭場和奢華的元素,將婚禮定義為一場為救助吸毒青少年籌集善款的盛會。崔西塔的吸毒史,至今懸而未決,我也不去深究,先前隻對她說,清者自清也好,感同身受也罷,這樣一場慈善的婚禮遠比你一擲千金來得有意義。當時,崔西塔鬆了口,說你們Mr. Right倒是擅長投身慈善事業,所以細節上……我不擔心的。
節目將會是現場直播,可就在現場直播的這前一天,她反悔了。
我仍駛向民政局,周森卻叫了停:“公事要緊。”
“開什麼玩笑,誰也沒有你要緊。”
“我可以等到明天。不如索性後天,你媽媽同意了明天和那冒名頂替的女演員坐下來當麵談談,所以也許,後天你就全無顧慮了。”
我放慢了車速:“又被你說中了,我承認,我唯一顧慮的就是她。”
我原地放下了周森。我問他接下來有什麼安排,他說娶我這就算基本娶到手了,那中老年女演員也整裝待發了,遠香的新設備引進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至於小執,他暫時決定緩上一緩,那麼接下來,他便要為自己孤注一擲了。
而後,即便我是忍痛放下了周森,我還是沒能和崔西塔麵談。她臨陣退縮,在電話裏對我直言,還是決定不去冒那樣的風險,吸毒這樣的醜聞,躲還來不及,誰還大做文章。她還說了,明天直播的時候,請Mr. Right務必換回澳門葡京的那一套方案,她不會讓我們輸得太懸殊。
而這次,Mr. Right倒是上下齊心,從焦總到焦世天,再到我和琳達秦,不約而同道,先斬後奏,明天拚了。
回家的途中,許諾打電話給我,生硬地問方不方便碰個麵。我有一說一,說明天公事繁忙,今天還是養精蓄銳的好。可她直接吐出個地名,便掛斷了電話。
那地名是個不知名的酒吧,位於大好的地段,我卻連聽都沒聽過。小兒科地依許諾的用意,她求之不得我今夜一夜笙歌,明天好對著鏡頭哈欠連天,好被整個行當流傳,畢心沁江郎才盡了。
可想歸這麼想,車子開回了樓下,我卻遲遲沒有下車。
正要重新發動車子時,有人兀自拉開了副駕駛一側的車門。
是趙熾。
我全身的刺都豎直了,捂著胸口發作道:“趙熾?你這人……到底有什麼毛病?口口聲聲說周森和許諾回來後,什麼都變了,可依我說變的隻有你。當年我們才認識的時候,律師那股子沉穩的勁頭兒沒人比得上你。還有,我才搬到你樓上後,第一次頭破血流的去找你幫忙,你少言寡語的,可完全是個效率派。還有,周森入獄後,你從幫許諾,到幫我,沒人能強迫你,你一直是個有主意,有行動力的磊落之人。可現在……”
趙熾靜坐著,從頭到尾不說話。
我真的急了:“瞧你現在磨磨唧唧的,故作深沉的,黏糊糊的就像……像一灘鼻涕!”
“這麼晚了,你還要出去?”趙熾對我的詆毀充耳不聞。
我鼓著腮幫子吐了口氣,無奈地:“是,許諾約了我,這麼直接,我求之不得。”
“開車吧,我和你一塊兒去。”趙熾先湊過來幫我係上了安全帶,又係上了自己的。
途中,趙熾執拗地望著窗外。我打開天窗,瑟瑟的秋風灌下來,讓我好一陣激靈。我主動求和:“好吧,我不該說你是鼻涕,膠水,膠水好了。”
趙熾像是被膠水糊了嘴巴,我也隻好噤聲。
那不知名的酒吧連霓虹燈都壞了大半,殘缺地閃爍著。我問趙熾你真的要進去?趙熾這會兒倒幹脆,說不,我不進去。
許諾一個人坐在角落的卡座,DJ正搖頭晃腦地陶醉在電音版的《美酒加咖啡》中。許諾端著美酒,雖不加咖啡,但那壓頂的愁雲恰似那句唱詞:我並沒有醉,我隻是心兒碎。偏巧不巧地應景。
我坐過去。許諾直截了當:“你放過小執。”
“怎麼才叫‘放過’?”
“別去接觸他,別逼他做出任何不好的事。”
我雙臂俯在黑金色的大理石桌麵上:“別忘了,讓我接觸他是你的意思,早在你把他和周森的照片幾經周折送到我媽手上時,你的用意不就是讓我接觸他嗎?”這裏真是落魄,桌角掉了一塊兒,粗糙地棱角勾了一下我的袖口。
“我以為那能綽綽有餘地打發掉你。”
“你和刑海瀾都小瞧了我。”
“總之,別再把小執扯進來。”
我試探:“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他是你的弱點?”
許諾不急不躁:“隨你怎麼理解。打算用他對付我的話,就省省吧,他還遠不及周森的分量。更何況,你又怎麼做得到用一個孩子當弱點?那些善心,才是你們的弱點。”
我低估了許諾。堂堂如她,才不屑於占用我這一夜的睡眠,話一說完,拔腿便走。
而我的皮包就在這時從卡座上翻落在地,拉鏈開著大半,自從我在車上從包裏掏出手機,接了許諾的電話,就無暇再拉合它。許諾著魔般地蹲下去,我的戶口本不過才露出半指寬的邊角,可還是逃不過她的魔高一丈。
她蹲在我麵前,窄裙崩得緊緊的,一如她的神經:“你帶戶口本做什麼?”
我了然,索性虛張聲勢:“把我的包打開,看看還有什麼?”
“結婚?你們……登記結婚了嗎?就因為小執差點兒要了你的命,你們就豁出去了?你生是他的人,死也要是他的鬼了嗎?”許諾這番話說得悲愴。
我順勢:“說來……這戶口本還真的是用處不大,除了……結婚。”
許諾站直身,將窄裙上的褶皺撫平,坐回了座位。DJ大概是鄧麗君的鐵杆兒粉絲,一曲《美酒加咖啡》過後,又是一曲《甜蜜蜜》,同樣的電音版,轟然炸裂。許諾凝視著我,也許在她看來,我正笑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
我彎下腰去撿皮包,於是並沒有看到許諾摸出一顆藥丸,投入了我的酒杯。她將美酒斟滿我的酒杯,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卻伸直手臂推遠:“我酒量不好。”
許諾鍥而不舍:“你隻當禮貌地接受我的祝福。”
“有沒有茶?或者我以茶代酒。”
許諾罕有地按捺不住,將酒杯咣當一聲,重新墩回我的麵前:“就這一杯。”
我緩緩地再度推遠:“不如找機會,我和周森一並接受你的祝福。”
許諾陡然色變,疾步走去了洗手間。
我不是跟蹤狂,但我敏銳地看到了吧台後的一名男子在許諾的示意下,尾隨了她而去。而那男子莫名的……不對勁。許諾並非去洗手間,我跟蹤她和他穿過油膩的走廊,來到一間用作儲藏室的房間。
他們的交談斷斷續續傳來。許諾說取消了,那男子不屑,哼了一聲,說你猶猶豫豫地我就知道沒戲,哎,枉我提槍等著上陣。許諾厲聲,說她不肯喝。那男子又說,她不肯喝,你可以捏著鼻子灌她啊。就這樣,許諾賞了那男子一個耳光,當他是下人似的,說你知道什麼?你這種下三濫。
我屏氣扒了頭,那“下三濫”不對勁的答案呼之欲出。他正對著我的,眉目生得和周森……好生相似。
許諾說:“沒有藥力,她不會混淆你們,不混淆,她就不會情願,而她不情願,又有什麼意思!”
有人從我背後捂住我的口鼻,我魂飛魄散。幸好,那是趙熾。
我拖著趙熾逃出酒吧,說是逃,可也不乏從容,我帶走了許諾盛情的那杯迷魂酒。
才一上車,我便對趙熾口沫橫飛:“小執的爸爸……也許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