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許諾對周森坦言,自從那一次她忍住了眼淚,以後就沒什麼忍不住的了。那天她太想哭了,太想匍匐在周森的腳下,訴說她的衷腸了。
“趙熾說,她手上的文件的確是有法律效力的,那麼到今天她還是來談判的嗎?”我問。
“不,她是來通知我,她隨時會將那些文件遞交給檢察機關。”
我才心頭一緊,周森就拉我入懷:“明天我去河北,之前的工廠那邊有消息給我。你要不要……夫唱婦隨?”
“明天……崔西塔的經紀人約了和Mr. Right再碰碰麵,我畢心沁今後是畢總還是無業遊民,明天可是關鍵。”我坐在周森腿上,一下一下地吻他,“不如你先去,我隨後就到。”
周森反身將我壓在床上:“隨後就到?說得還真無情。今天留下吧。”
我咯咯笑:“那得看你的誠意了。”
第二天,周森租了輛花冠去河北。
他上了車。我彎腰在他車窗前,調侃他:“你邀請我同去,是想蹭我的大奔吧?”
“被你識破了。”
“我可以借你的。”我百折不撓。
“即便是虎落平陽,我想借輛車來,也不在話下。可我連他們的都不借,更何況你的。”
我捶了一拳車身:“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真能屈能伸的話,你坐火車去。”
“不如你稍後坐火車去,這樣我們好同一輛車回來。”周森氣人地踩下了油門。
我的空頭名片新鮮出爐,還帶著餘溫:“執著”婚禮策劃,董事長,畢心沁。
我借鑒了許諾取名“小執”時的理念,因為我再也想不到更好的詞彙,可以比執著更吻合來之不易的真情意。當然,我也想不到,我才一拿到那“執著”的名片,沒等回到車上,就撞上了小執。
真的是撞了個滿懷,我時間緊迫,小執更是風風火火。有好一會兒我們倆互瞪著,他有些邋遢,衣袖髒兮兮的,嘴角還沾著什麼食物的殘渣,手裏捏著一張紙條,我居高臨下,認出那紙條上寫的是周森的地址。他在找周森。
小執突然恐嚇地一齜牙,嚇得我連連後退。他扭頭便走。
我上了車,開著車慢慢地尾隨他:“他不在。”
小執顯然不相信我的話,抬腳便踹向我的車門。我的車在行進中,他重心不穩,摔了一跤,又將我嚇得不善。他倔強地一個鯉魚打挺,繼續走。
“我打給你媽。”我作勢掏出手機。顯然,他是偷溜回來的,而且是從至少幾百公裏以外。
小執的壞脾氣像極了錢大成,他伸手就扒進我的車窗縫,虧我還早有準備,隻留了條縫兒。我當即刹車,對他咆哮:“你還要不要命了!”
“我找我爸。”小執咬牙切齒,但忍不住地,眼眶一紅。
“上車。”
說是這麼說,可我的車門還鎖著。小執繞到副駕駛這邊,一拉,沒拉開,以為我戲弄他,又差點兒發作。
我匆匆開門,小執一屁股坐上來:“怕什麼,你命不是挺大的嗎?”
琳達秦給我傳來短信:ex頭兒,陳小姐二十分鍾後到哦。
我踩下油門,同時撥電話給周森:“你倒是什麼都不怕,就這麼就上了仇人的車了。”
“仇人?是笨女人吧?”小執警惕地,“你打給誰?”
“我是笨女人,所以我以德報怨,不會打給你媽,我打給……你爸。”
小執一把搶下我的手機,掛斷:“不準!你打給他他隻會讓我回去找我媽。”
小執的指甲抓過我的耳朵,我方向盤一擰,隱隱擦上隔離帶。我頓時火冒三丈:“你個小毛孩子我是不是太給你臉了?我警告你啊,出了事兒第一個缺胳膊少腿兒的就是坐你這個位置的,你休想我會舍己救你。還有,想拿我喂熊是嗎?以為喂熊就頂天兒了是嗎?你聽沒聽過有句話叫最毒婦人心?我就是婦人,你再對我沒大沒小,我丟你去喂蟑螂!我是三十多了不假,可你也休想我有半點兒母性光輝!”
小執一時間被我唬住了,到底也還是個小毛孩子。
“我還有要緊事要先處理,我給你兩個選擇,一,對麵商廈裏有個遊藝廳,我給你換兩百塊的幣,你去消磨一會兒,二,一會兒就在我車裏等我,不,車外麵,在車裏你不給我動手腳才有鬼。”
“有沒有第三?”
“有,咱倆各走各路。”
崔西塔的經紀人陳小姐如期出現,我等在她的必經之口,掐好分秒,現身。我和她迎麵一交錯,走過去了,默數三二一,果然,身後傳來呼喚:“畢小姐?”
我回頭:“陳小姐,這麼巧?”
陳小姐也尚未獲悉我被炒一事,還招呼著我一同進去,也不想想我正走在和她的反方向上。
我適時奉上名片,不鹹不淡地:“今後還請多多關照,尤其是以後崔小姐熱衷慈善事業的話,免不了碰麵。Mr. Right當年走這個路子,裏裏外外我一手操辦,幸好各基金會還都給我幾分麵子一向全力支持,所以我們‘執著’,目前也是打算穿新衣走老路,順便爭取老路再走出新花樣來。”
陳小姐拿著我的名片好不嚴肅。
我匆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對了,Mr. Right目前是由焦副總和琳達負責這個案子,焦副總我就不說了,咱們有目共睹的。琳達當我副手時候還不長,但我們感情不差的,有哪裏做得不順手的,你可以讓她隨時來請教我。”
回到車子之前,我還是給周森打了電話。
我說小執在我這兒,自投羅網來的,你說我要不要就勢綁票?
周森也沒什麼新意,說我打給許諾,讓她去接他。
“我是不反對,但等許諾來的這段時間,我得給小執五花大綁,不然他不會乖乖束手就擒的。”
周森一聲短歎:“畢心沁,你客觀地想想看,能不能自保,保證他傷害不到你?能的話,帶來一塊兒來找我。”
小執蹲在我的車前等著我。
我沒給他好臉色:“你還在這兒?還真賴上我了?”
“帶我去找我爸,”小執站直身,“不然我殺你全家!”
我仔細檢查了車胎,末了指著小執的鼻子:“沒紮吧?”
小執率先鑽上了車,不理會我。
我駛上京港澳高速,之前第一次和周森同行時,它還叫做京石高速,後來才改了這麼洋氣的名字。那一次,我和周森還不熟的樣子,我拖著行李箱無處可去,繼而引誘了他。
我覺得的確是我引誘了他,因為偌大的北京,哪裏會有無處可去這麼一說?
小執一道默不作聲,但總歸是急脾氣:“還有多遠?”
“你可以先睡一覺,放心,賣不了你,你這種不讓人省心的孩子賣也賣不了幾個錢。”
小執閉了會兒眼,是緊閉的那種,然後倏然睜開:“你能不能離我爸遠點兒?”
這是周森教他的法子,光明正大地問問我。
“不能。”我眼都不帶眨的,“因為你媽和……你爸,咱們還是叫他周森吧,因為你媽和周森沒有結婚,而未婚的人,都有自由選擇配偶的權力,所以我和你媽……當然了,也還可以算上你,咱們三個是自由競爭的關係,勝者王,敗者寇。”
“我爸他也不會和你結婚的。”小執打壓我,“他和我媽親口說過,說過一百遍,他這輩子都不會結婚。”
那位叫“小妹”的大嬸這麼多年光景過去,模樣一點沒變。人如其名也是有道理的,要是被喚作大媽,叫著叫著不老也老了。
小妹照周森的吩咐,還是給我們煮了打鹵麵。
小執吃了兩大海碗,肚皮滾圓。小執問她,我爸呢。小妹咣啷咣啷地收拾著碗筷,沒好氣地反問他,誰是你爸?
我拽著小妹鑽出門簾。她興許對許諾也是有了些耳聞的,所以小執也免不了受些牽連。
她對我是好的,不等我問,就說:“森子和原先廠裏邊的人說事兒去了,說完事兒就回來。”
等我們再回到屋裏,小執睡著了,窩在暖融融的炕頭兒上,稚氣地睡著了。天曉得他是從哪裏逃回來的,兜裏連個鋼鏰兒都沒有,偷溜上的火車,吃別人吃了一半的方便麵。這也就是他了,有許諾的韌勁兒,錢大成的暴躁,換了別人家的獨苗苗,誰受得了這等的苦。
“我去轉轉。”我對小妹說。
“不嫌遠的話,朝村頭走,村頭有咱自家的生意。”小妹扯過棉被丟在小執身上。鄉下人的質樸,自個兒攔都攔不住。
“生意?什麼生意?”
“廠子倒了以後,森子把能幹活的工人,都安排去了別家的廠子,沒少求人。剩下我們這些老的老,傻的傻,不能幹活的,他在村頭給我們置了買賣,總不能讓我們餓死啊。”
我先去了周森的院落,就在隔壁,那麼近,所以就算我對村頭的買賣心癢癢得厲害,也不得不先去那裏逛一逛。
大門換了新的,還是鄉下最時髦的鏽紅色,門口左右兩邊各蹲著一隻石獅。推開大門,迎麵便是一堵類似屏風的石牆,上麵是整麵的瓷磚畫,龍鳳呈祥的圖案。我繞進去,院落是空曠的,沒種什麼。我精確地記起那隻馬紮的位置,記起我和周森是怎樣在其上纏綿,怎樣跌倒下去,吻到快要喘不上氣來。
它不見了。這裏的翻修,自不是周森所為,而那些熱心的村民,誰會去收藏一隻屢見不鮮的馬紮。我有些後悔,上一次來,我帶走它就好了。
我進了屋,塵埃在光線下飛舞,但伸手去摸,哪裏都一塵不染的樣子。
我在炕沿坐了坐,閉上眼,眼前便出現周森身著布衣布褲的模樣,他坐在房前的太陽地兒裏,連剝玉米的姿態都那樣純熟。他抬頭,喊周太太,然後我就出現在房頂上,我丟下一片紅薯幹兒,說嚐嚐,曬得剛剛好。
我兀自樂不可支。
我幾乎是連蹦帶跳地去到了村頭。小妹並沒有說清具體的位置,但也無妨,因為才臨近的時候,便有零星的村民,或本村的,或鄰村的,結伴向某一個位置湧去。我門清兒,就是那兒了。
一間磚房,四台拍大頭貼的機器,就是這些了。
磚房的門口掛著軍綠色的棉門簾子,屋裏熱火朝天。四台中的兩台空著,另外兩台,有嘰嘰喳喳的村民正熟練操作,母子也好,閨蜜也罷,連剪刀手都運用自如了。
我看得入了迷,甚至沒看到周森是什麼時候站到我旁邊的,直到他自娛自樂地開口:“說了不讓你開車的,這會兒都在議論了,說周太太比周先生開的車高級多了。”
我正打算擁抱他,村民便紛紛和他打過招呼,我隻好罷手。哪知他倒放得開,擁抱住我,說放心,這裏沒那麼封建。可明明,村民就是都在偷著樂。
“見到小執了嗎?”
“見到了,還在睡著。小妹說你來這兒了。”
“我少說有……十年,沒拍過這玩意兒了。”我搓著手,躍躍欲試。
周森裝模作樣,掏出手機:“我去打個電話,外麵等你。”
我死死扯住他:“哪裏逃!”
周森眯長了眼睛,麵有難色:“我……從來沒拍過這玩意兒。”
村民們拿著大頭貼嘻嘻地走掉了,這裏的生意再好也好不到大排長龍,這會兒這磚房裏,隻餘下我和周森兩人,勢均力敵。
“周森,我越來越覺得虧大了,你不擅長的事兒未免也太多件了,不擅長家務,不擅長和長輩打交道,這還都有情可原,拍照你也怵頭?”我雙手捧住周森的臉,“你看你,眼睛這麼勾魂攝魄的,還有你的的睫毛,這麼長,幸好不卷的,不然就太娘娘腔了。還有你的臉,這不就是男人中的巴掌臉嗎?無論如何也不會顯胖的,你不拍照,那不是暴殄天物嗎你?”
後來,我和周森手拖著手打道回府時,我另一隻手裏撚著熱騰騰的大頭貼忽遠忽近地端詳著。
那組大頭貼上少了兩張了,分別貼在了我和周森的手機上。
“我就說嘛,你這麼好看的。”我陶醉道。
周森湊過來:“是挺好看的。”
我一偏頭,臉頰蹭過他的,心頭好一陣撲通撲通。這種時候便覺得白活了一把年紀,這也就是自個兒默不作聲地小鹿撞一撞,倘若讓人抓到我臉紅,裝嫩這樣的黑鍋我是逃不掉的了。
許諾給周森打來過電話了。周森大大方方地承認,是,小執是來投奔我了,兩天之內我把他安全地交還給你。
我賭氣,說咱們自然是不會拿個孩子要挾她什麼,可你讓她急一急也是好的啊。
周森像個大人似的,給我講道理,說我沒打算放過她的,而且也絕不是嚇嚇她這麼表麵,但現在還不是時候,說得直白些,現在我們再惹惱了她,無疑還會殃及池魚。周森說,畢心沁,許諾也曾經善良,為我工作時,她也曾經為多少員工求情,即便是他們的失責,她也會勸說我得饒人處且饒人。今天的她,是被我一步步逼到不擇手段的,也許還會更甚,但我也無能為力,因為我愛你,不愛她,再重新來多少遍,我也還是一樣會愛你的。我現在要做的,要麼是穩住她,要麼是讓她再沒有反擊之力,僅此兩條路。
我抽出手,一本正經:“等等,你剛剛說什麼?”
“你指哪一句?”周森漫不經心地將我的手重新握回手中,揣進他羊絨大衣的口袋。
“最關鍵的那一句啊。”
“現在還不是時候嗎?”
“裝,你就裝吧,”我又氣又不禁笑出來,“你明明說了,你愛我。”
“是,我是說了。之前欠你的,怎麼說,我也是個有欠有還的……君子。”周森大言不慚。
我用胳膊肘狠狠一頂他:“切,太狡猾了,夾在那麼一大篇長篇大論裏,我要稍不注意,還真被你蒙混過去了呢。”
周森的手抽出了口袋,但我的手留下了。
他伸來手臂圈住我的肩膀:“有什麼可蒙混的,以後一天說一遍好了,直到你膩了為止。”
從村頭回去的路,是條多曲折的土路,前幾天有過雨雪天氣,地麵坑坑窪窪,這會兒凍得硬梆梆的。我和周森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卻根本不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