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森是真的沒打算放過許諾了。
那一年,鑫彩染料的負責人段某鋃鐺入獄,其父母和胞妹一並去了國外,多少手續都是許諾一手辦下來的。誰人都隻當許諾是有情有意,男朋友落馬,她傾力幫著男朋友的至親遠走,離這是非之地遠遠的。而真相是,許諾隻有對段家斬草除根了,夜裏才好睡得安安穩穩。
周森從沒有對段家下過手,一來他不樂見殃及人家無辜的家人,二來更是,他知道結果,他知道結果無非是揪出許諾的蛛絲馬跡,但他的“把柄”,還是被扼喉似的,牢牢地被許諾掌握著,改變不得。
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他有了我。
段某胞妹的婆家,做的是醫藥的生意,三年前,周森便在其中安插了人,未雨綢繆,這會兒手上早有了他們大把的漏洞。段某的胞妹和妹夫不得不倉促回了國,探視段某時,求爺爺告奶奶地問那許諾到底是何許人也,有人要用她換我親愛的公婆。
段某在高牆內麵壁思過了幾年,也思出了些眉目,那會兒就是那場意外的工廠大火,燒了他個措手不及,果然,許諾是那黑手。他說妹妹,你讓那人去河北,從前我們給安家家紡供應染色劑的當地負責人,他會給他他要的東西。
那小小的存儲器這會兒就在周森那羊絨大衣的口袋裏,我摸出來,周森一點兒也不當回事兒地說:“這個你收好了。
“我?”
“許諾是不會對我手下留情了,所以我不在了以後,假如她再對你不利,你也不用留情,盡管用這個和她針鋒相向。她會有所顧忌的,怎麼說,她也不忍心小執沒人照顧。”
正事兒三言兩語說到這兒,周森就算說完了。他攬著我,又湊過來看大頭貼,沾沾自喜:“明天我們再去拍一組吧,還挺有意思的。”
小執睡足了,站在炕頭扒著窗戶,我和周森才一進院子,就和他隔窗戶相望了。
我沒甩開周森的手臂,周森也沒鬆開我。
小執還真不是個一般的孩子,人一般的見了這場景,幼小的心靈早碎了一遍又一遍了,而他,這會兒反倒愈加像個大人了,對周森笑了笑,一招手道出發自肺腑的久別再見的愉悅。
隔著窗戶我們聞不到聲,但看得到他的口形。他喊了一聲:“爸!”
“我去隔壁等你?”我詢問周森,打算讓他全權做主。
“好。”周森這才鬆開我。
我又回去了周森的院落,給我媽打了電話。
我也不算太沒腦子。小執失蹤後,我無疑會是許諾心目中的頭號疑犯兼出氣筒,所以在臨來河北前,我先將我媽送去了莊盛和單喜喜的大house裏。
單喜喜是舉四肢歡迎的,有我媽在,莊盛又不好對她耍流氓了。
單喜喜主動和我媽睡在了一個房間。我媽照我的意思,對單喜喜說,阿姨從前學過中醫,有幾個永葆青春的穴位,我來給你掐上一掐。
而事實是,那些穴位俗稱“愛穴”。
我學著和我媽無話不說。過去的那些年,她年複一年地被我和我爸當作主婦,而其實她也渴求交談,渴求被我們平等地對待。近來她倒是青春煥發了,無關穴位的事兒。
而事實背後的近一步事實是,單喜喜那天雖說是乖乖地被我媽掐了一番,但後來她戳著我的腦門子:“畢心沁,我會不知道那些穴位是幹什麼的?得了我這毛病,我還不知道自個兒偷著治治?可你知不知道,那些穴位是讓……讓伴侶來刺激的?我平時自個兒來就挺不好意思的了,你還讓你媽……讓你媽給我……哎!噩夢,噩夢啊!”
那一廂,周森也平等地對待了小執。
有個當地牌子的啤酒,三元一瓶,周森每次來,小妹都會給他備上幾瓶。他富貴歸富貴,但不是隻認錢的,他說那個牌子的啤酒的醇香,根本不亞於德國產。
他開了一瓶後,小執抓過瓶起子也開了一瓶。他沒攔他。
我在這邊隻是出於無所事事,所以順著梯子,爬上了房頂。
望向小妹的院落,我可以看到周森和小執麵對麵坐在炕上,中間的矮桌上擺著幾碟小菜,焦黃的燈泡隱隱閃爍著。那窗戶並不通透,我也隻能看到大致的輪廓。
我莫名就潸然淚下了。對於周森我一向不悔,有這樣一段絲絲縷縷紮根在心窩,盛放在心尖兒的男歡女愛,我哪裏還有悔的道理。可委屈總是有的,覺得太難,覺得不幸,不公,尤其是隻有這樣遠遠地望著他,耳邊連蟲鳴聲都琴瑟和諧般的時候,那些委屈便勢不可擋。
我抱著膝,感覺不出坐了不久,直到小執騰地站直身,來到窗邊,推開了窗戶。
那窗戶吱呀地一聲,而小執的眼神直直地射向我。我一時間惶惶調頭,險些一頭栽下。
小執不鹹不淡:“喂,扶穩了。”
我怔住,保持著半撅著的不雅姿態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又回過頭:“我……沒事兒。”
小執矯健地從窗口鑽了出來,縱身一躍,落地並不算從容,咣的一聲塵土揚了大片。他站直身,拍了拍褲腳,朝我走了幾步,站在院子中央。
周森不走旁門左道,從屋門出來,站在小執旁邊。
“正說到你。”周森對我的飛簷走壁饒有興致。
“你們繼續,我不過是練練身手。”我又要遁去。
“我爸說,”小執脫口而出,“以後你要有什麼斷手斷腳,他就不要當我爸了。”
周森糾正:“我說的不是斷手斷腳,是‘不測’。”
“那她被狗咬了,摔個狗吃屎什麼的,也幹我屁事?”小執不服。
周森點點頭,表示是的。
“還不下來!”小執對我吼道,“怎麼上去的再怎麼下來,給我扶穩了!”
我被他的大嗓門兒震得耳朵發痛,手腳愈加滑溜,索性吼回去:“禮貌!學校沒教過你文明用語嗎?請下來,請扶穩了,謝謝,OK?”
小執被我噎了個語塞。周森大概是也受不了我們這音量,無奈地揉了揉耳朵。
鄉下都是那種與屋同深的大通鋪,底下燒熱了,便會隱隱約約聞到柴草的純樸味兒。
周森從櫃子裏抽出不倫不類的鴨絨被來,足足四床,我們三人,還富裕一床。都是上等的品相,鵝黃色的被麵,柔暖得不像話。這便是他了,你才覺得他吃得了艱苦,他當即就向你證明,吃得了是一回事兒,不去吃又是另一回事兒。
周森睡在中間,我和小執一人一邊。這大通鋪足有五六米長,我們誰都井水不犯河水。我本來是打算睡在小妹那邊的,但小執不同意,他說你睡那邊的話,我爸半夜會去和你幽會的,還不是扔下我一個人?
周森公平公正地臉朝上躺著,我偏過頭。這裏連個窗簾都沒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會兒,銀白色的月光傾灑在周森的麵孔上,像是精致的雕刻品,被淡淡的水墨暈染著。他沒準兒睡著了,朝下縮了縮,半個下巴都埋進了鴨絨被裏,好不享受。
我睡不著,鬼鬼祟祟地朝周森伸出魔爪,可還不等我得逞,小執搶先一步,卷著被子咕嚕兩圈,滾到了周森的旁邊。
再怎麼說也是兩個大男人,摟摟抱抱太矯情,小執隻是背貼著周森,不一會兒便不勝酒力,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周森翻身,麵向我。
我將手伸出被子,意圖明顯。
周森這會兒反倒尤其的不爺們兒,多弱不禁風似的,猶猶豫豫地才舍得讓手離開了柔暖的被窩,和我握住。我強行和他十指交叉。
“有事兒嗎?除了勾引我。”周森隻動嘴,不出聲兒。
我點點頭,難以啟齒。
“說。”
“我想……生個孩子。”我也隻動嘴,不出聲兒。
“我也想。”周森沒半點遲疑,“等回去的。”
我羞臊地抽出手,咕噥了一句“好冷”,便背過了身去。
回程時,小執自然和周森同一輛車,我開著我的大奔,孤零零地隨在後麵。周森先前的那句話倒不是憑空杜撰的,鄉親們真的有議論紛紛:森子媳婦兒的車,比森子的還高級呢。
周森對小執說了,我和那個叫畢心沁的阿姨結婚了。小執問他:“所以你不是不要我,是不要我媽了是嗎?可是我媽說,你不要我了。”
即便是這個問題的答案,周森也沒敷衍小執,他對他說,我們回北京後,會找你媽坐下來,談一談。
我日複一日地攥著手機,等著崔西塔的經紀人陳小姐打給我,目前至少還有個好消息是,到今天崔西塔仍沒有在合璧和Mr. Right中作出抉擇。單喜喜胳膊肘朝我這兒拐:“你話到底有沒有說明啊?那姓陳的,會不會壓根兒沒領悟你這程咬金的意圖啊?”
“就我這勢單力薄的,真要把話說明了,她們隻會當我想要吃天鵝肉,就這麼吊吊她們的胃口,我也許還有機會。”我話鋒一偏,“對了,你回去和莊小強說一聲,我走運贏了的話,他想辦的事兒,由我來辦我一樣會給他辦得妥妥的。”
“什麼事兒啊?”
“我有生以來最欽佩他的一件事兒。”
從河北回來後,小執就由周森親手交還給了許諾。當時許諾的小眼神兒可到位了,惶惶地滴流著,吃不準周森有沒有把錢大成的事兒向小執和盤托出。
周森置身事外。後來還是小執的小眼神兒讓許諾安了神,他殷切地:“以後你和我爸是一人管我一個月嗎?還是一個星期一換?”
他還是管周森叫爸,和從前無異,所以錢大成還是隱形的錢大成。
趙熾通知了我,說許諾以匿名的形式將文件遞交至了檢察機關,由於匿名舉報往往石沉大海,所以她不得不聯手刑海瀾,會借著媒體再將此案推上風口浪尖。那麼一般情況下,三個月之內,檢察機關便會著手受理此案。
“我們對她夠寬容的了,可她是不可能回心轉意的了是不是?”一時間我的憤憤湧上心頭。
趙熾趙律師將杯中餘下的咖啡一飲而盡,便要告辭:“連小執都認同了她和周森的有緣無分,她也夠絕望的了,不是嗎?”
我顧不得幹掉我的咖啡,追上趙熾:“等等。”
咖啡館外北風呼嘯,吹得人腮幫子都在抖。我追在趙熾旁邊:“你呢?你還不夠絕望?幹嗎不回去奧克蘭呢?走吧你,國內的律師少你一個不少,奧克蘭多你一個也不多。”
趙熾沒說話,雷厲風行似的一拐彎兒,下了地鐵口。
刑海瀾沒有如期地呼風喚雨,因為她的另一組競爭夥伴,拿到了周森的專訪。
前一陣子周森用自個兒作籌碼,換得那一組即刻報道錢大成的勾當,直搗了錢大成的酒吧時,便早早埋下了這伏筆。周森儀表堂堂地配合那一組,做了個類似回憶錄的專訪,他舉手投足間好不迷人,表明了無辜,也承認了疏忽。電視台的決策層不滿了:無辜?他當然會喊無辜!毫無新意!可說歸這麼說,這有形有色的專訪當然還是壓過了刑海瀾幹枯的文字。
刑海瀾被封了口。而專訪被當作了寶,隻等時機一到,那案子紙包不住火了,獨家播出。
許諾這回出師不利,再去聯係其它媒體,人媒體怕就怕失實報道,從此再翻不過身,所以對她這連實名都沒膽子報的舉報者,真真沒法重視。
在周森的那間地下室裏,我美人出浴,單單裹著條不穩當的浴巾,走著貓步搔首弄姿。
周森正在打高爾夫,那一小段迷你球道,隻一個緩緩的上坡,便是洞口。周森熟稔地推杆,小球入洞。
近來他倒是越來越有情調了,這高爾夫是其一,其二還有一套瑞士產的咖啡機。他頭頭是道,說這樣可以省錢。是啊,他省錢也隻有這麼個省法,因為速溶的全然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其三,礙於這地下室空間有限,他才沒弄個吧台回來。
周森看都沒看我:“過來,我教你。”
我簇簇的小火苗熄了滅,隻好把浴巾掖了掖緊,接下球杆。
我站穩了雙腳,這才認識到,周森這會兒才沒有教學的興致,我的出浴到底還是有幾分姿色的。他站在我身後,雙臂倒是伸來了前麵,把持住我的手,可一句教學的言語也沒有,雙唇縱火似的啃上我的耳垂。
無疑的,他想給我一個最完滿的他,像是沒有後顧之憂的,善於享受,善於撥弄人心弦的無所不能的他,他想讓我擁有一份最欲罷不能的情愛,不要從始至終陷在雜念的追逐中,不要有半點的遺憾。
我嘶地鼓足僅有的氣力,推杆出去,那小球索性逃出了球道。
“教不嚴,師之惰。”我板著臉責備周森。
“因為我突然想到,你說你想要個孩子。”周森從來都是有道理的。
我不甘示弱,抵擋著周森向浴巾內探去的雙手:“啊哈,對了,聽說孔昊和李真去谘詢人工授精了,聽說中獎率相當之高。”
周森不由著我,扳過我,吻住我的嘴,不過彈指間便扯掉了我的浴巾,好在他貼合著我,不至於讓我因暴露而腦溢血。他說:“我們不用那麼麻煩了。”
崔西塔會親自拿著我的名片找上門來,還真讓我措手不及。大清早,她打電話給我,連個開頭語都沒有,直接說我在你的“執著”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