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著”門口?我噗地噴了一鏡子的牙膏沫。
可末了,我也還是沒做到分秒必爭。
周森蹬著一條黑色的運動褲,赤腳趿拉著拖鞋,上身套著件再平常不過的灰色圓領T恤,正在煎蛋。他抽空從那瑞市產的咖啡壺中倒出那熱騰騰的褐色液體,頓時咖啡香撐滿這小小的地下室。即便我再也不識貨,也深吸了一口氣。
“還不走?不是趕時間嗎?”周森提醒我。
我撂下皮包,坐回餐桌前:“我為什麼要隨叫隨到?‘執著’九點營業,讓她等著好了。”
周森煎蛋的手藝我不敢恭維,虧他之前還問我要幾成熟的,我說五成就好,可他還是端上來一盤老掉的,破碎的,炒蛋般的東西。但他最大的好處便是從來不自慚,他若無其事地坐下在我對麵,包攬了另一盤不止是老掉,根本是焦掉的東西。
好在,咖啡是一級棒的。
杯盤是我來洗的,我說以後我們就這樣分工合作,一個下廚,另一個便負責善後。
這才是結婚了。
崔西塔老老實實地等在車裏,正好補了個覺,摘下墨鏡後,還打了個哈欠。我坐上去,大大方方地打量,她的這部吉普裏滿是垃圾,吃剩下的食物,用過的化妝棉,雜誌,甚至衣物,在腳下堆積如山,隻有她本尊,光鮮照人。
“太忙。”崔西塔不問自答。
“執著”的卷簾門還無情地關閉著,我看了看,也隻好坦白:“崔小姐,這兒……是‘執著’不假,但有個先後的問題,我得糾正一下。不是說先有了‘執著’,才有了我的服務於你,而是,得先有了你的捧場,我才撐得起這麼大一場子。說白了,我還真沒種兩眼一抹黑地就背水一戰。”
崔西塔有些意外,蛾眉一皺:“進去說話。”
裏麵空空蕩蕩,連桌椅都沒有。崔西塔的鞋跟咄咄地叩擊出回音:“果然呀,你這是要空手套白狼。”
最後的最後,我從皮包裏掏出早就備妥了多時的合同,崔西塔大筆一揮,簽了。
崔西塔說,這下她反倒更不用猶猶豫豫了,誰還沒個耍小聰明的時候,誰又說小聰明不是大智慧了。篇篇報道都隻說她因那部電影一炮而紅,沒人去提在那之前,她有多坎坷。崔西塔還說,人總要有點兒執著,再有點兒詭計多端,才有機會,而太豁得出去,也不是什麼好事兒。
這是崔西塔的切膚之感,她還不就是仗著對薛平的執著,對單喜喜的詭計多端,上了位。
“我看好你。”崔西塔高高在上地走掉了。
至於許諾,她這回也凡人了一把,顧此失彼了。
她一手抓周森和小執這分崩離析的“家”,一手還得抓事業,一個抽筋兒,事業也出了岔子。
許諾的染料公司,便是鑫彩染料的後身。她接手了設備和渠道,篩選了資源,發家的速度遠遠比從零搭建快得多。她這幾年不求賺得流油,但求嚴把質量關,說白了,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當年,許諾放火,隻當放出的是一條小草蛇,哪知擰擰巴巴地,狂蟒之災似的,延續到了今天。
那公司後來改名叫了諾森染料。曾幾何時,單喜喜的美足會所也差點兒被她命名為喜森還是森喜的。周森這才叫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
在這方麵,許諾和單喜喜是一樣的認死理兒,以為這樣的聯名就像宣布了誰和誰是不可分割的整體似的。事實上,根本沒人規定諾森染料的風雲莫測,不能是其中的那個“森”所為。
事實上,也還真不是周森,至少,不是他直接所為。
當年,和安家家紡合作愉快的順元染料,在賬務上被許諾動了動手腳在先,這才有了後來的鑫彩染料的取而代之。這幾年下來,順元的日子也不好過,即便是周森心存舊情,頻頻為其牽線搭橋,但也敵不過順元的何董年過六旬,愈加頑固,將周森的好意屢屢拒之門外。
半年前,何董力不從心了,這才讓何大小姐何芸接手。到底是少年一輩,做事開闊些,接受了周森的援手,依仗著他的人脈,連續拿下幾筆大訂單,這才翻了身。
周森向我三言兩語述說這些時,執著婚禮策劃終於不再是空房一間間了,桌椅板凳進駐齊全,辦公用品也在逐一拆封。
周森可不是空手過來的,他帶來了一盆發財樹。他說:“別笑我俗氣,做生意沒有不食人間煙火的。”
我捂著嘴笑:“好吧,那請問你懂不懂風水?我這盆到底擺在哪裏好?別再衝撞了什麼。”
然後,周森接替我,收拾著零零散散的辦公設備的電線,我則坐下來翹著二郎腿篩選投來執著的簡曆。這會兒也說不好是不景氣還是人心太浮躁,我才一發布招兵買馬的消息,簡曆便雪片似的飛了來。
再然後,周森就說到了何芸。
我越聽越不對勁,打斷了他:“且慢。這何大小姐今年芳齡?”
周森並不是個好夥計,幹活兒手腳生疏,磨洋工似的。隻有他那張臉,氣勢猶存:“二十有八。接下來你要問相貌如何了吧?不差的,也是多少人競相追逐的對象。不過畢心沁,多了我不敢說,至少未來十年,我對除了你以外的女人沒興趣的,我和她不過是公事上的接觸。”
“十年?還多了不敢說?”我不滿地咕噥道。
“好吧,十五年。”周森還一副讓步了的德性。
總之,何芸的順元染料在鹹魚翻身後,針對諾森染料,打了場漂亮的價格戰,將諾森最大的合作夥伴,撬了走。
周森說:“諾森這幾年一直求穩,無論是在業內的交際,還是技術創新,都沒有一時半下可以馬上拓展的空間……”
“所以說,何芸這一出手,足夠她喝一壺的嘍?”
“足夠。”周森幹活兒生疏是不假,但好在效果甚佳。亂麻似的電源線被他整理得井井有條。
我將鼠標一推,不再理會那些個個都像是人才的簡曆,環胸站到周森一旁:“完了完了,我是個妒婦了吧?就連是許諾,我都從你的話裏聽出那麼一點點同情來了。”
周森收工後,隨意地撣撣手,繞過了我。
我不滿地嘶地倒抽了一口氣,回過頭。
像是我給他讓了座似的,周森一屁股坐到我剛剛的位子上,一邊滑動著鼠標,瀏覽簡曆,一邊語出驚人:“我忽然覺得我們結婚結得太倉促了些。”
我回著頭,脖子快要擰斷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森一心二用不在話下:“你不覺得嗎?你根本還不了解我。”
我回過身,紙老虎似的雙手環胸:“願聞其詳。”
“我不是什麼聖人,我的同情心也不會隨便泛濫。或者也可以這麼說,即便我胸懷開闊,對私人恩怨不斤斤計較,可她傷害了你,小執,甚至趙熾,傷害了無數無辜的安家家紡的消費者,這些,你以為我會一筆帶過,就因為她這會兒形勢不容樂觀?”周森整張臉陰霾著,他是說真的,“有一句話我非常不同意,叫風水輪流轉,這說法倒是太樂觀了,像是悲喜跌宕都是隨機似的。我相信的是,惡有惡報,不是天報,事在人為,自有人報。”
我雙臂垂下去,罕有地裝了一回軟柿子:“好嘛,人家不是說了嘛,人家變妒婦了,所有思維都是從吃醋出發的。”
周森還對著電腦屏幕,空閑的那隻手朝我這方向伸來。
我走過去,把手交給他。
他不疾不徐地一拽,將我拽坐到了他的腿上。他將我囫圇抱住,向後挪了挪,我險些人仰馬翻,匆匆摟住他的脖子。就這樣,我側坐在他的腿上,腳尖沾不到地麵,沉甸甸的重量全部交給了他。我不禁有些局促。
可周森說:“畢心沁,你再胖,頭腦再不好,我也鍾情,其他女人再出色,再命運多桀,會有其他男人去操心,和我們沒關係。”
我將臉埋在周森的頸窩,長舒了一口氣:“你可真好……”
接著,周森就這麼抱著我,對著那些簡曆指手畫腳。他說得頭頭是道,這個跳槽跳得太頻繁,沒恒心,不可取;這個初生牛犢,沒資曆,但不妨給她個機會;那個的某某認證是虛假的,前不久媒體才曝了光,海外根本沒有這某某資格考試,虛假再加上不關心時事,直接斃掉。
幾番斃掉,周森露出了狐狸尾巴:但凡劍眉星目的男子,通通過不了關。
“這個也不行?”我指著一名長相平平的男子問道。
“不行。”周森直截了當,“以我的經驗,他是不上相而已,本人會比相片上好太多。”
我哭笑不得,虛乎著眼睛表達著不滿。
周森索性將我的眼睛一捂:“好了好了,我不幹涉就是了。”
之前我應允了救助癌症患者基金會,說會討來兩件崔西塔的物什,用作義賣。我本來想著是小事一樁,哪想人崔西塔再三考慮後,把我給拒絕了。
這是我第二次登門崔西塔的洋房了。我苦口婆心,說既然打算貼上慈善的標簽了,幹嘛不多多益善。
崔西塔自有一套,說泛而不精,沒什麼意義。
我又旁敲側擊:“你隻針對吸毒青少年的話,不怕真有什麼不利於你的言論嗎?”
“再加上癌症患者,他們也隻會說我放煙霧彈。”崔西塔才注射了玻尿酸,表情僵硬,“再說了,怕的話,我去拉斯維加斯不就得了嗎?”
我詞窮,原地轉磨磨:“真的……不怕?”
“我們這個圈子,尤其的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我不想那麼早死,所以必要的時候,我不會浪費任何炒作的機會,包括反麵的,包括……我的吸毒史。”崔西塔當真是不給我留一點點的餘地。
崔西塔隻顧著囑咐我,婚禮的事兒要萬無一失,有多少人等著看笑話呢,有看她的的,也有看我的的。
我也不算空手而歸,至少還拎走了崔西塔的禦用廚子的拿手吃食兒——肉桂卷一盒。
那廚子說來也還和焦世天沾親帶故,而等著看我笑話的人,頭一號一準兒是焦世天。
第二號,非莊盛莫屬了。所以,單喜喜一根筋地安排了一場四人聚會。
我回家換衣服時,我媽做好了一桌子好菜。我一拍腦門兒:“媽,忘了和您說了,今兒晚上約了單喜喜,外頭吃。”
我媽興致大減,緩緩收了一雙筷子:“要是回來的晚,又餓了,到時我再給你熱熱。”
我借花獻佛,遞上那盒肉桂卷:“嚐嚐這個,私房手藝。”
我媽笑眯眯地目送我。我走出去兩步了,又折回來,抱了抱她。她的發鬢還有著一股子廚房的油煙味兒,可卻是讓人欲罷不能的家的氣息。
我接上周森抵達珠光寶氣夜總會時,單喜喜和莊盛正在唧唧歪歪。
是這麼回事兒。那倆人抵達時,單喜喜不巧被個路人迎麵撞了一下,而就在單喜喜掏出化妝鏡,檢查被撞翻了的假睫毛時,莊盛好死不死地走先了兩步。說時遲那時快,珠光寶氣夜總會的迎賓姐姐隻當莊盛是名獨行俠,扭著腰肢招呼了上來:“胖哥,又來了啊。”
莊盛一梗脖子:“胖哥?Come on,我隻是臉盤子比較大好不好?”
“什麼叫‘又’來了啊?”單喜喜不知不覺尾隨了過來,臉耷拉到了胸口。
不過是迎賓姐姐一句稀鬆平常的招呼,叫莊盛百口莫辯。
我和周森默契地旁觀,直到單喜喜把戰火燒到我身上:“畢心沁,都怪你,說這兒有什麼免費的果盤贈送,到底是果盤值錢,還是我和莊小強的安定團結重要?”
我聳聳肩,被莊盛推搡著走向了包廂:“好了好了,進去說話。”
我把握時機,對莊盛表明心意:“薛平那老王八蛋的致歉,包在我身上。”
“有用得著我的地方,隨你差遣。”莊盛正兒八經的時候,也算得上迷人。
進了包廂,單喜喜還陰陽怪氣:“胖哥,你的春花還是秋月的,快叫來啊?”
莊盛臉一沉:“過了啊喜喜,還沒完沒了了。”
這是莊盛的小把戲,時而打諢,時而又義正詞嚴的,虛虛實實地真讓單喜喜摸不著頭腦。
我對周森咬耳朵:“別管他。人別的男人撇清來不及,他是一身清白,反倒硬要自潑髒水。單喜喜也是糊塗了,也不想想這兒為什麼有免費的果盤贈送,還不是因為才開業大吉。這才開業,哪來的胖哥這熟客。莊盛他呀,不過是要讓單喜喜吃吃老陳醋。”
單喜喜那廂愈加威武:“上酒!周森,還是老樣子?”
我瞪眼:“單喜喜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當著我的麵兒和我合法丈夫敘舊?”
還是周森風度翩翩:“戒酒了。我和心沁……打算要孩子了。”
我狗腿子似的補充:“封山育林,懂不懂?”
“打算……要孩子?”單喜喜囁嚅。
莊盛假模假式,卻又是發自肺腑地對著單喜喜瞅了瞅,那意思是他倆叫我好生豔羨。這回,單喜喜蔫兒了。
包廂門一關,單喜喜獨占了麥克風,一邊點歌一邊罵罵咧咧:“他奶奶的,我會唱的怎麼都被歸進經典老歌裏了?老歌你妹啊!”
我不亞於陪酒的小姐,風騷地窩在周森的懷裏:“基金會的高會長是個好人,兩年前他上任後,每一筆賬目變得清清楚楚,所有雁過拔毛的,都被他處置了。這次拿不到崔西塔的拍賣品,我最沒臉麵對的就是他了。哎,虧我還誇下海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