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個賣笑的妓女!
慕容山莊的老夫人從未承認過柳蘇蘇是慕容家的人!也從未承認過慕容慈是慕容山莊的血脈。
所以,慕容慈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份,不是高高在上的慕容山莊大小姐,而是一個——低賤妓女生下來的低賤孩子。
她從出生起,就在慕容山莊最偏僻的後院裏一個人長大。
而一直陪伴她的,也隻有她的娘親,這個世上最讓她不齒和痛恨的女人。
她從未正眼看過那個女人一眼,她跟慕容山莊的人一樣看不起這個女人,她跟慕容山莊的人一樣厭惡那個女人,唾棄那個女人。
即便這個女人是她的娘親。
她以為這樣做,就可以證明她與這個低賤的女人是不同的,慕容山莊的那些人,就會喜歡她,善待她。
她叫慕容慈,她也姓慕容啊!
整個山莊裏,隻有兩個人對她好。
一個是她的親哥哥,莊主正室夫人所生的孩子,她的哥哥,慕容胤,慕容莊主為求多子多福,所以她這個唯一的哥哥,又被稱為十三公子。
另一個就是……慕容胤的表弟華辰。
那一年,華辰五歲,她八歲,他就喜歡跟著她到處玩,她不願理他,隨便把他扔在什麼地方,他就蹲在那裏傻傻地等著,等他的小慈姐姐玩夠了回來找他。
在她的記憶裏,華辰總是很乖,那個略有些肥嘟嘟的小男孩,總是拉著她的衣角跟在她的身後,眨巴著明亮的眼睛,可憐兮兮地喊著小慈姐姐。
她卻很喜歡耍弄他。
比如在他睡覺的時候在他的臉上畫一個大烏龜,比如用花剪把他剛寫好的大字剪成碎片,比如抓一隻青蛙扔到他的衣領裏,嚇得他哇哇大哭。
華辰卻還是跟著她,口口聲聲地叫著她小慈姐姐。
她卻總是做一些讓別人討厭的事情。
因為她受不了被人無視的感覺,因為沒有人看得起她,她的童年,交織著的都是,輕蔑,嘲笑,冷漠的眼神。
九歲的時候,她站在廊柱的後麵,聽到那些自以為很高貴的女人冷冷吐出那句她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字眼。
——那個賤丫頭,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她轉頭就走。
那一夜,山莊的布庫忽然起了一場大火,那些最喜歡披金戴銀的女人最心愛的錦緞一夜被燒光。
放火的她被罰跪,在灰燼前跪了一天一夜。
她的母親一臉眼淚地守在她的身側,給她帶來她最愛吃的點心,她卻冷冰冰地對那個一臉悲傷的可憐女人說:
——你離我遠點,別人會看見我和你在一起。
十歲的時候,慕容山莊的老夫人壽辰,她根本沒有資格走進大廳拜一次壽,她的十三哥和華辰偷偷地把壽糕帶出來給她吃,她卻隨手一扔,狠狠地說了一句。
——我才不吃死老太婆的東西!
她的這句話恰恰被她的父親,慕容山莊的莊主聽到了,慕容莊主隻一巴掌就把她從台階上打下去,九十多級台階,她一路滾到底,頭破血流。
父親卻看都沒有看她一眼,一臉憤怒地走入大廳。
血流滿麵的她聽到周圍的人冷漠的譏笑聲。
她還記得,當時的她倒在血泊中時,上前來扶她的隻有十三哥和華辰,十三哥緊張地抱著她,華辰卻一直在哭。
血流到她的眼睛裏,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躺在十三哥的懷裏,聽著華辰的哭泣,無聲地看著頭頂上那一片血色的天空。
她一滴淚都沒有流。
當她被人抬回隻有她和母親的偏僻後院時,她柔弱的母親驚慌失措地撲到她的身前,捂著她頭上的傷口,同樣失聲痛哭,心痛如絞……
——一個隻會哭的下賤女人!
她卻隻是這樣想。
十歲的她滿臉鮮血,眼眸卻依舊冰冷倔強,看都不看那個哭泣的女人一眼,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走到水邊,咬著牙清洗自己的傷口。
十二歲的時候,她遭到慕容山莊的幾個外來孩子戲弄,關進山莊被廢棄的黑屋子裏,在之後,那幾個孩子離開慕容山莊,就沒有人再來找過她。
她被丟棄在黑屋子裏,整整三天三夜。
打開那扇門的,還是她的母親,在她心中,她認為最下賤的女人。
後來,她才知道,那三天三夜裏,她的母親是怎樣獨自一個人不分日夜地走遍了慕容山莊所有的角落,她的母親是怎樣淒慘地跪在慕容老夫人的門外,苦苦地哀求老夫人派人找尋女兒……
她卻一臉憤怒地瞪著母親,“我寧可死了,誰讓你去求他們的?!你為什麼要做這麼下賤的事情?!”
她的母親終於淚流滿麵,“小慈,我不能讓你死。”
她終於哭了。
惡狠狠地摔破藥碗,打落燈盞,扯落竹簾,甚至不惜將自己的雙手弄到鮮血淋淋,她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哭,委屈的眼淚縱橫而下……
為什麼她要這樣淒慘地活著?!她也是慕容家的孩子,為什麼她比不了十三哥?!為什麼她要被別人侮辱,被別人瞧不起?!甚至連那些外來的孩子都欺負她!
慕容山莊的一切,就是一個絕望的夢魘。
她在後院陰暗的天地裏獨自長大,她的心,永遠都是蒼白的顏色,冷冷的,猶如一望無際的雪原。
慕容慈啊,慕容慈!
她最終還是見不得光,她是一個被神靈背棄的孩子,沒有人會理會她,她會在這個後院裏,和母親一樣,一點點地死去……
她十五歲時,一身紅衣的華辰手握花槍站在她的麵前,眼眸中都是明亮如湖水般澄澈的笑意。
“小慈姐姐,這套槍法我教你。”
他在她的麵前練完一套槍法,迅猛無比的槍法讓她稍微有些驚歎,不能再小看這位十二歲的表弟。
他教她槍法,看著她握槍,他一臉驕傲的笑容,“小慈姐姐,等我練好武功,就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
那時候還隻有十二歲的華辰說得無比堅定。
她淡淡地看他,仍舊是一臉的倔強,滿眼的質疑,“你以為我會信麼?!你現在這套槍法這麼簡單,我學得比你都快。”
“我……我還會很多套槍法。”
十二歲的緋衣少年因為太過急切而結巴起來,“我……我將來練好了武功,就要娶小慈姐姐做我的娘子,我……跟十三哥保證過的……”
“那就等你做了大將軍王,再來娶我吧!”
“大將軍王?”
“我要你做盛世王朝的大將軍王,這樣我就可以做風風光光的將軍夫人,普天之下,就不會再有人瞧不起我了,也沒有人敢欺負我。”
那一年,她十五歲,他十二歲。
柔軟的柳絮紛飛,在寒意消融的水塘邊,他與她在幾句話間為彼此定下了一份承諾,他要做盛世王朝的大將軍,因為她要做風風光光的將軍夫人。
這一生,都不會再被人瞧不起。
大堂姐慕容瑾過十七歲生日的時候,她一個人偷偷地躲在了屏風後麵,看著一臉歡笑的大堂姐穿著一襲鮮豔的霓裳,山莊裏的人都送了禮物給她,就連慕容老夫人,都送來一個精致的盒子,錦製的盒子裏,一對粉紅色的宮製絹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慕容慈第一次見到這麼美麗的東西。
宮製的絹花,紮成了蝴蝶的形狀,色澤無比鮮豔,七彩的流蘇自絹花上垂瀉下來,那一對絹製的蝴蝶,栩栩如生,振翅欲飛。
大堂姐慕容瑾在眾姐妹欽羨的目光中滿臉驕傲地接下那盛著絹花的錦盒,放在桌麵上,又領著眾姐妹去給老夫人叩頭謝恩。
在所有人都走光之後,她悄悄地走向了那個放在桌子上的錦盒。
因為那對絹花太漂亮,她真的好想看一看,摸一摸,因為她也有一頭烏黑茂密的長發,卻從未擁有過一支哪怕是最普通的絹花。
她從未想過,隻是想要碰一碰那朵絹花,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屈辱和悲哀!
她還是拿起了那對絹花。
“你怎麼會在這裏?!”
當冷漠挑釁的聲音從她的身後冷冷地響起時,她驚惶地轉過頭,隻見大堂姐慕容瑾領著眾姐妹居高臨下站在她的麵前,一臉的鄙夷。
她手裏拿著絹花無措地站在那裏,隻覺得轟的一聲,大腦一片空白!
“誰讓你到這裏來的,這裏豈是你這種下賤胚子來的地方?!莫要弄髒了我房間的地麵!”大堂姐挑釁的蹙起眉頭,在看清她手中拿著的絹花之後,更加憤怒地大喊出聲,“誰讓你動我的絹花的,你想偷我的東西!”
慕容慈張口結舌地站在那裏,看著幾句話間就把她歸為竊賊的大堂姐慕容瑾,看著大堂姐憤然地轉身,指揮著自己身後的丫環。
“快點去告訴我娘,就說慕容山莊的這個下賤胚子偷我的東西,對了,還要告訴我的莊主大伯,還有奶奶——”
大堂姐在轉瞬間,已經讓消息傳遍了整個慕容山莊。
她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慕容慈偷了她的絹花,這樣所有人也都會知道,慕容山莊的慕容瑾所擁有的絹花是最美的,是宮製的,所有人都夢寐以求的。
她可以用這樣的方式,狠狠地炫耀一把!
至於慕容慈的顏麵盡失,是死是活,又與她何關!那個下賤女人生下來的孩子本來就是沒有任何尊嚴可言的。
慕容慈拿著那對絹花站在那裏,看著門外越聚越多的人。
她呆呆地看著,好多的聲音,好多的聲音瘋狂地湧進了她的耳朵裏,將她空白的意識擊碎,四分五裂!
——龍生龍,鳳生鳳,下賤女人生下的孩子就是做賊的。
——柳蘇蘇也不過是算計了莊主,因為懷孕才進了慕容世家,不然世代王爵的慕容世家怎麼會讓這樣一個不幹不淨的女人進門!
——她們母女倆人,就注定要讓慕容山莊的人看不起!
耳邊,是嘈雜的笑罵聲,眼前,是無數張鄙夷的麵孔,他們冷笑的嘴角深深地印進慕容慈的腦海裏。
她隻是筆直地站在那裏,倔強的眼中,還是一滴淚都沒有。
擁擠在門外的人群中,忽然擠進了一個女人踉蹌的身影,那個女人看到了站在桌旁,握著精美絹花的女兒,哭出聲來。
“小慈——”
她看著自己的娘親撲來上,抱著她,想要將她手中的絹花奪下來,“小慈,把這個還給人家,跟娘回去。”
她不出聲,任憑她的娘親如何哀求,卻不肯鬆開絹花。
“小慈,你把這個絹花放下……好不好……”她的娘抱著她,流著淚哄著她,“娘回去給你做更好看得好不好?娘也會做絹花的,就像外麵賣的一樣,娘會給你做很多很多很好看的絹花……”
可她一直都是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她就像個木頭一樣站在大廳裏,不理會抱著自己痛哭的娘親,不理會哀求那些人放過自己女兒的娘親。
她就是要站在那裏!
那一天,慕容莊主下令所有人都不要理會這個倔強到骨子裏的女孩,她要站在那裏就隨便她站多久,他命令下人關上大廳的門,就連她的娘親也被趕出大廳。
她一個人孤獨地站在大廳裏,整整一夜。
過了好多年之後,慕容山莊的人也許還記得那一幕。
那個十五歲的小女孩慕容慈,倔強而又狼狽地站在大廳裏,看著大門外那些人嘲笑的麵孔,雙手緊攥著那對被捏壞的絹花,死也不肯放手!
她咬緊嘴唇不說一句話,然而她明亮的眼眸中,卻分明有兩行清澈的眼淚,順著委屈的麵孔上,無聲無息地流下……
第二天夜晚。
當她拖著兩條浮腫的腿,蹣跚著回到那個孤僻的小院時,看到了她雙眸已經哭腫的娘手挑著一盞紅色的燈籠,靜靜地等待在院門口。
那一片小小的光亮,映照著她娘親溫柔哀傷的麵孔。
她卻站那裏,冷冷地說出一句話來,“你為什麼要是一個妓女呢?!”
紅色的燈籠,從她的娘親手中滑落。
燈籠落地,火焰迅速燒起來,很快地,將小小的燈籠燒成灰燼,那一小片溫暖的光亮,被黑暗湮沒。
她卻無視娘親刹那慘白的麵容,失控般地大喊起來,“都是你,都是你連累我,要不是你,她們就不會瞧不起我,我隻是一個妓女的孩子,你為什麼是個妓女?!”
“小慈……”
“別叫我的名字,我不要聽你說話——!”
啪——
她竟一巴掌狠狠地摑在了娘親痛苦落淚的麵容上。
“你這個下賤的女人,不配做我的娘親!你為什麼不去死?!你為什麼不死?!你死了就沒有人笑話我,你死了就最好了!”
她大聲地嘶喊著。
絲毫不管不顧娘親手捂被摑的麵頰,震驚失措的模樣,她隻是一個人放肆地大聲哭喊著,轉身跑入了冷寂的夜色裏。
這一次,她的身後,卻再沒有苦苦呼喊她的聲音。
天亮的時候。
在水塘邊待了整整一夜的她,又餓又累的她,最終還是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了那個小院子,因為這裏,還是她唯一的家。
她一身疲累地推開了那扇房門時,不情不願地喊了一聲,“娘,我餓了……”
沒有人應她。
就在她推開門的一刹那間,一陣冷風撲麵而來,瞬間讓她從頭頂涼到了腳底,十五歲的女孩化石般僵立在門口,震驚地瞪大眼眸,臉色卻蒼白的可怕。
她最先看到的是,是娘親的雙腳。
她的雙肩激烈地顫抖起來,雙眸不可思議地睜大,顫抖的視線,順著那雙腳在往上看去,有一抹觸目驚心的白綾,從屋棱上垂落,纏繞著娘親纖細無比的脖子……
娘親因為死去多時而僵硬的身體,如凋萎的花朵,從半空中垂下,隨風搖曳……
那個一輩子都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的女子,在最後一刻,還是遵從了她唯一女兒的要求,帶著滿心的傷痛,走上了黃泉路……
一陣更大的冷風自敞開的窗口吹入……
冷風吹向站在門處的她,也霍然吹起桌麵上輕靈的粉色絹花和一張純白色的紙箋,瞬間,整個房間內,都是無數支飄飛的美麗絹花……恍若一室輕盈的雪花,在慕容慈的麵前,冰冷而且肆無忌憚地飛舞著……
那是——她的娘親為她親手做的,美麗絹花……
她以為她的女兒喜歡這樣的絹花,所以她為她的女兒做了這麼多支絹花,每一支,都是不一樣的樣式,每一支,都美麗的栩栩如生……
而那片白色的紙箋,在慕容慈的眼前,在如雪般飛舞的絹花中,在冰冷的風中,劃過淡淡的弧度,緩緩地飄落在地麵上,紙箋上,唯有淚跡斑斑的一行墨跡……
小慈,娘不是下賤的女人……
隻是一行字,卻是那個淒苦一生的女人,一輩子都被人瞧不起的女人,在臨死的一刻,在她最愛的女兒麵前,想要討要的……最後一份尊嚴……
這個世上,任何人都可以作踐她的娘,唯獨她,她不可以作踐她的娘!
痛苦與悲哀,排山倒海一般將她湮沒。
她怔怔地望著娘親懸掛在半空中的僵硬身體,滾燙的淚水從她瞠大的眼眸中瘋湧而出,她終於明白了眼前殘忍的一切,她終於戰栗著,搖晃著,屈膝跪倒在了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娘……”
她的娘,即便被別人痛罵,即便被別人看不起,即便被別人罵為下賤,卻是這個世上最愛她的人,可以為她放棄一切的人。
而從此後——
這個世上,再也沒有那個……在每一次當她受了委屈之後,都會緊緊抱著她,陪著她一起痛哭一起流淚的娘了。
十五歲的慕容慈,再也沒有娘了!
緋·夢魘·絹淚——完
冰冷的地牢內。
慕容世家的老夫人,慕容莊主,慕容莊主夫人,老弱婦孺,家丁丫環百餘口性命皆被困在一個牢室內,沒有一個人說話。
華辰渾身都是傷痕,靠在石柵上,眼眸黯淡無光,一片死灰。
他似乎已經死了一半,那一雙沒有任何色彩的眼中,有著滾燙絕望的眼淚混合著臉上的血跡,長劃而下……
六年的等待。
他終於等到了他的小慈姐姐,隻是今日的慕容慈卻不再是那個一臉倔強,即便受了委屈也不肯落一滴眼淚的十五歲女孩。
他的眼淚,縱橫而下,浸濕緋色的衣衫。
她,為什麼要如此作踐自己?為什麼就不能勇敢堅強地好好活下去——!難道她願意這樣低賤地活著……
難道她真的願意——?!
嘎吱——
一絲光線慢慢地透射進來,冰冷地牢裏那扇鏽跡斑斑的鐵門,被一隻滿是鮮血的手緩緩地推開來……
那一聲門響,在清冷死寂的地牢裏,卻分外清晰。
似乎有人,踉踉蹌蹌地走進來……
石牢內。
華辰抬起頭來。
慕容世家的人,老夫人,慕容莊主,慕容夫人,老弱婦孺,家丁丫鬟都在那一瞬間,望著蹣跚搖晃出現的那個人。
驚住!
一個渾身是血的女孩。
女孩的烏發散亂,滿臉血跡,她急促地喘息著,殘廢的左臂軟軟地垂下來,血珠順著左手的指尖,一滴滴地滑落下來……
她血肉模糊的手裏,捏著一把匕首還有一串石牢的鑰匙,那是可以拯救慕容世家百餘條性命的鑰匙。
華辰湖水般澄亮的眼眸裏,忽地閃過一片滾燙的淚光,他從石地上站起來,撲到石柵前,失聲喊道:
“小慈姐姐——”
慕容山莊的人,全都怔住了。
那個渾身是血,闖進地牢裏的女孩,是慕容慈,居然是很多年前,他們每一個口中競相鄙夷嘲笑的蒼白倔強女孩——
她是柳蘇蘇的女兒!
慕容慈!
****** ******
夜已經深沉。
關押慕容胤的石牢外,忽地傳來一陣沉悶的聲響,似有人轟然倒地,緊接著就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鎖鏈嘩嘩作響,有人打開了牢門。
冷風順著打開的牢門灌進……
一襲白衣的蓮花快步走進來,她單手握住銀色的軟鞭,身背慕容世家玄冰弓,嘴唇帶著一抹淡淡的血色,眼眸劍一般的雪亮。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靠在石壁上的慕容胤。
牢房裏,死寂潮濕。
意識模糊的慕容胤靠在石壁上,麵容慘白,呼吸微弱,明黃色的衣衫血跡斑斑,雙手也是鮮血淋漓,他的雙腿已經殘廢,這一生,都不可能再站起來走一步路了。
蓮花的眼中一片恍惚的失神,手中的軟鞭自她的手指間滑落,胸口,忽地有一種窒息般的痛楚,瘋湧而來……
陰暗的地牢裏。
蓮花輕輕地俯下身去,伸出手來觸摸他消瘦的麵頰,她的手指下,是他的肌膚,冰冷蒼白的沒有半點溫度。
耳旁,似乎有著無數的聲音在呼嘯,望著昏迷的他,蓮花的全身無聲地顫抖,恍若無數的巨石洪流衝擊而來。
“慕容胤,我來救你走!”
就像是一個夢。
迷糊而茫然的視線裏,忽然出現一雙含淚的眼眸。
處於意識渙散中的慕容胤大腦僵凝,眼睛隻是睜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他恍惚地看著那雙含淚的眼眸,卻是熟悉之至的麵容,他凝著血跡的幹裂嘴唇吃力地顫了纏,脫口而出的,竟是微弱的兩個字眼。
“……蓮……花……”
胸口忽然一陣抽痛。
那個名字,如一根細細的針,深深地刺入他的心肺之間,每一次想起,都是一種刮骨一般的痛不欲生。
他卻再也沒有力氣去看清楚更多。
手指微微一鬆,慕容胤再度陷入昏沉沉的黑暗世界裏去,在那個冰冷的世界裏,身體的劇痛就不會再如此地強烈地折磨著他,就仿佛已經死去了一般。
蓮花卻在他再度昏去的那一刻,奮力將他架起。
她拚盡所有的力氣將虛軟無力的他背負在自己的身上,拾起地上的軟鞭,吃力地,緩慢地朝著牢門口走去。
他的體重全都壓在她的身上,每走一步,都讓她氣喘籲籲。
在葉初寒的麵前,她不能流露出對慕容胤半點不舍之色,因為她知道,隻要她對慕容胤有半點情誼流露,葉初寒就會毫不猶豫殺掉慕容胤!
她不會讓他死去,不會讓他死在天山雪門!
她要讓他活下來,從天山雪門攻陷慕容山莊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決定。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就算是要她立刻死去,她也要這個她咬緊牙關背負的男人——活下來!
地牢已空。
天色黯淡無光,轉瞬之間風起雲湧,似有一場大風暴就要降臨,而天山雪門這一夜,卻注定充滿了殺機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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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道很黑很長。
伸手不見五指的密道裏,連續不斷地回響著一陣陣急促慌張的腳步聲,空氣似乎越來越稀薄了,那些人的喘息越來越急促,死亡,隨時都會威脅到他們。
因為天山雪門周圍,到處都是天山雪門弟子把守的隘口,根本就不可能輕易走出去,所以,慕容慈帶著從地牢裏逃出來的慕容世家人走了密道。
這一條密道,直通雪門山下,一個最安全的村寨,通過這個密道,就可以逃出天山雪門的勢力範圍。
湛羽在轉身離開的那一刻,如此清晰地告訴了她。
他在收刀的瞬間,放了她一條生路,也放了慕容世家人一條生路。
慕容慈走在最前麵。
她的身形已經搖晃,左手血流不止,惟有那一雙眼睛,卻如閃電般雪亮,支撐著她最後的意誌力,將慕容世家人全都帶出去……
她還可以支撐。
腳下一個羈絆,她的身形忽然踉蹌,幾乎跌倒,陰暗中,卻有一隻手穩穩地伸過來,撐住了她單薄的身體。
“小慈姐姐……”一片模糊中,一直跟在她身側的那個人緊張地低聲說道:“你怎麼了?傷口很痛麼?”
是華辰!
慕容慈的心一緊,她惶然地收回自己的手去,扶住牆壁撐住自己的身體,“沒……沒事,你們快點走。”
六年後,委身於葉初寒,靠媚笑度日的她,一切醜態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又怎麼敢配再讓他叫一聲,小慈姐姐!
她無顏麵對他!
她的身旁,忽然一陣沉默,有很多人在她的身邊走過,已經有人走出了密道,前方隱隱傳來喜極呼喊之聲,可是她知道,華辰一直站在他的身側,沒有動一步。
慕容慈扶住石壁,竭盡全力說了一句,“你也快點走!”
那一片模糊的光線裏,華辰的眼眸依然湖水般明亮清晰,粘著血跡的的麵容一片堅定的英氣。
“我要和你一起走。”
慕容慈眼眶一陣發漲,她別過臉去,不敢去看他澄亮的眼睛,麵頰緊貼著冰冷的石牆,隱忍抽泣,滾燙的淚水,從她的眼中滾落。
六年後的她,怎麼配麵對這樣一雙明亮無垢的眼睛。
轟!寂靜的密道裏,忽然響起一陣巨響,那響聲來自於密道的入口,緊接著,密道裏原本陰暗的光線倏地更加暗了幾分!
與此同時,在密道的前麵,轟然之聲不絕於耳,密道的地麵隱隱顫動,有著無數細碎的小石紛紛落下……
慕容慈大驚失色,霍地轉頭,“不好,有人要封密道!快走——”
她不顧一切地拉起華辰,拚起全身最後的一絲力氣朝著密道的出口飛奔而去,慕容世家的人已經走出去一半,還有另外一半人,跟隨著他們兩人朝前奔跑。
大地震動!
吼聲隆隆!
密道的出口,重逾千斤的斷龍石已經轟隆隆地朝下降去,斷龍石又稱隔世門,是用來封住地道入口的,此石一旦放下,密道就被完全封住,被封在裏麵的人,惟有等死而已。
“華辰,快出去——”
華辰的手驀地一沉,慕容慈已經鬆開了他的手,踉蹌著奔向了斷龍石一旁的機括,用力地按住那自動下滑的機括,延緩斷龍石下降的速度。
她用整個身體按住機括,斷龍石的下降之勢一緩,機括的一旁,一片鐵環卻霍地出現,猛扣住慕容慈的雙手,將她鎖在機括上,慕容慈一怔,更多的慕容世家人已經湧出密道,麵色慘白的華辰也被那些人湧擠出密道,他一個怔神之間,已見滿天星光。
他出來了。
慕容世家的所有人都出來了!
可是——
華辰震驚地轉身。
密道內,斷龍石還在轟然下降著,隻是那個一襲綠衣的人影,卻依然寂靜無聲地站在那裏,她按住機括,雙手被機括上的鐵環扣住,隻能任憑那重逾千斤的斷龍石在自己的麵前,慢慢落下……
她已經出不來了……
仿佛被一支利劍刺中心髒!
劇痛瞬間貫穿了他的整個身體,華辰踉蹌著上前,卻在那一刹那間怒急攻心,撲倒在地,有溫熱的血,自他的傷口流出,他悲慟地放聲嘶吼道:
“小慈姐姐———!”
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
慕容世家人盡皆轉過頭來,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眸,驚愕地看著那雙手握住機括,被鐵環鎖在密道裏的女孩,她的臉上,有著紅色的鮮血,宛如通紅的胭脂,那一襲湖綠色的衣裙隨著夜風獵獵作響。
死裏逃生的慕容世家人呆怔地看著密道內的慕容慈。
斷龍石一寸寸地下降。
生死訣別的一刻。
被鎖住的慕容慈望著撲倒在地,心膽俱裂的華辰,望著呆呆地站在密道外的慕容世家人,她羊脂玉般純淨的麵孔上,竟浮現出一抹無比寧靜的笑容。
“……有一句話,我從很久以前……就想要告訴你們慕容世家的人——”她這樣溫和地微笑著,輕輕地說著。
“我一直……都很想讓你們知道……”
星月暗淡的夜色裏。
斷龍石在慕容慈的麵前緩緩落下,她的目光凝注在那一群狼狽不堪的慕容世家人身上,那一瞬,她的眼神無比清澈,溫柔的笑容在她的唇角,猶如一朵最純淨無瑕的冰花,寧靜無比地綻放……
“……我娘柳蘇蘇……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女人!”
這就是她在人世間最後一句話。
密道外。
慕容老夫人眼眸驀地一濕,淚如雨下,望著鎖在密道裏那個一身鮮血的女孩,她踉蹌著跪倒在地,而在她的身後,慕容世家百餘人,盡皆無聲屈膝跪下……
夜風蕭蕭,星月無光。
那一夜,慕容慈以一己之力,拚著一死為慕容世家百餘人打開了一條活路……
在斷龍石放下的一瞬。
麵對屈膝向她跪下的整個慕容世家……
那個被鎖在密道裏的女孩慕容慈,終於在臨死的一刻,為她死去的娘親,也為了她自己,贏得了最後的,也是最神聖的尊嚴……
“小慈姐姐———!”
在斷龍石距離地麵不到三寸的瞬間,華辰的眼瞳忽地縮的死緊,他一聲怒吼,身形已經掠起,順著斷龍石與地麵那三寸的縫隙,箭一般竄了進去!
生死同歸,此生不渝!
轟——
斷龍石轟然落地,天地之間,無聲無息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