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星暗淡。
寒風酷烈,卷起漫天飛雪,廣闊無垠的雪域天山一片肅殺之意,再無花穀溫泉的半點春意,一望無際的天山雪,一望無際的雪白流螢。
蓮花背負著昏迷的慕容胤,踉蹌著朝前走,飛舞的大雪落滿她一身,她咬緊嘴唇朝前一步步走,白色的身影似與這片寂靜的雪白天地融為一體。
已經分不清是第幾次跌倒在雪地裏。
隻覺得全身上下都似乎要僵硬了,蓮花氣喘籲籲地背負著慕容胤,每朝前走一步,腳就會深深地陷入雪地裏去。
冰天雪地裏,她的臉上,卻有著清晰的汗珠滾落……
隻要再往前走,就會有人接應慕容胤,隻要走出這片雪域,慕容胤就能活下來。
她要將慕容胤背出天山雪門。
天,就要亮了……
天山之巔,忽地傳來一兩聲雪鷹尖銳淒厲的叫聲,蓮花悚然一驚,她抬起頭來,仰望著那一隻雪鷹自控中掠過,劃過一道蒼茫的軌跡。
這是……
天山雪門的雪鷹……
蓮花的眼眸刹那間猶如閃電般雪亮,用力咬緊蒼白的嘴唇,身體瞬間緊繃,僵硬的手指握緊了銀色的軟鞭。
一望無際的天山白雪,忽地傳來一陣蒼涼的樂音……
那樂聲幽深、悲淒,傷懷,似有著綿綿不絕的情感彌漫而來,千裏跋涉隻為找尋一人,卻忘了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終究是道阻且長……
蓮花循著聲音轉過頭去,那一片白雪連綿處,不知何時到來,卻靜靜佇立在雪崖之上吹塤的修長人影。
背對著流雲雪瀑,塤聲淒切,吹塤之人烏發隨風輕揚,華麗絕色的容顏,廣袖翩飛,端地是絕代的風華,恍若飛仙……
蓮花的手指卻一陣冰涼。
一曲止歇。
一襲雪衣的葉初寒緩緩放下手中塤,抬眸看向蓮花,狹長的眼眸中,竟是一片柔和的笑意,猶若未見她麵頰上失神的蒼白。
“你總說這一曲太過淒清孤寂,我也總說有你在我身側,我又怎會淒清孤寂!你還記得這些嗎?”
蓮花的嘴唇,血色逝去,冰冷一寸寸地浸入肌膚裏。
他凝視著她,眼珠寧靜,“蓮花,放下慕容胤,跟我回去……”這也是他給她的,最後一次機會!
否則——
他寧可把她的命留在天山,也決不許她帶著這個男人從自己身邊離開!
蓮花微微俯身,緩緩地放下了慕容胤。
安置好昏迷的慕容胤,蓮花慢慢地站直身體,凝注著葉初寒,她的眼神淡定如點點寒星,無聲地將全身內力灌注在手中軟鞭上。
她低聲道:“動手罷!”
葉初寒的眼瞳慢慢地縮緊,“你真的要與我為敵?”
蓮花凝眉,“就算拚得我一命,我也絕對不會讓慕容胤死在你的手裏!”
“好——!”
葉初寒眼眸一凜,刹那間,一道銳利如劍的光芒在他的眼裏閃電般閃過,他的右手揚起,蒼玉劍迅若遊龍,直襲蓮花!
兩人一旦交手,便是生死之戰!
蒼雪之巔,蒼玉劍的劍氣猶如破天之芒,發出可怖的怒吼,那一片劍氣殺意,映得蒼雪震蕩,大地顫搖,劍氣所過之處,蕩擊天山……
天山亙古萬年的雪被震動了……
蓮花手中銀鞭急甩,變化出燦爛的銀色波浪,轉瞬間已接了葉初寒近百招,卻隻有守勢,但無反攻之機,她麵色慘白,被蒼玉劍逼得連連後退,轉瞬之間,身後已是萬丈雪崖……
這一役,她絕無活下來的可能,卻也要——死守到底!
葉初寒身形變換,快如疾風!
蓮花漸漸不支,手勢稍稍一緩,蒼玉劍便淩空劈來,劍氣如霜,四麵戾氣如暴雨洪流朝著蓮花衝擊而來。
蓮花的渾身骨骼都在這一勁猛的殺氣裏格格作響,她咬牙揮舞銀鞭,一聲長嘯,足下加勁,縱身而起,長鞭如靈蛇,直取葉初寒胸前要害穴道——
狂雪飛舞中,葉初寒一聲冷笑。
蓮花手下一沉,情知手中的長鞭已經被他抓住,葉初寒用力一拽,連花便腳步不穩地朝前撲到,然而就在那一刻,蓮花忽地鬆開了自己手中的軟鞭。
牽扯她的力道瞬間消失……
蓮花貌似收勢不及,她的身形迅速朝後退去,仰天跌倒,而她的身後,就是跌下去就會粉身碎骨的萬丈雪崖……
葉初寒麵容一驚,本能地失聲喊道:“蓮花——!”
他縱身上前,緊緊地攥住蓮花的左手,卻驚見蓮花的眼神忽地黯然,他心一沉,胸口處,頓時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
葉初寒的身體一震!
菲薄的唇角,有著鮮紅的血滴落……
他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蓮花,一隻手還是死死地攥住了蓮花的右手不放,慢慢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胸口——
就在剛才的生死一瞬,蓮花趁他伸手救她的刹那,狠狠地一掌,擊在他的胸口,他甚至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肋骨斷裂的聲響……
在他救她的時候,她卻偷襲了他!
葉初寒的眼神一點點地變沉,慢慢地,浮上了一抹悲哀的味道,他竟笑了起來,唇角一抹血跡殷紅可怖。
“蓮花,你真的想要我的命麼?”
“蓮花不敢……”
蓮花竭力穩住自己的呼吸,卻還止不住聲音的顫抖,“求門主……放慕容胤一條生路,之後……我自會回天山雪門向門主賠罪!”
葉初寒眼中的光芒一點點霜結,森寒無比,鮮紅的血滴,如紅色的珊瑚珠子,順著他的唇角,一滴滴滑落……
他一字字地出聲,冷如骨髓,“慕容胤他——非死不可!”
一語落下!
葉初寒陡然轉身,身形如白鶴淩空掠起,蒼玉劍在他的手中劃過淩厲的弧度,徑直刺向了還在昏迷中的慕容胤!
蓮花麵容煞白,疾撲上前,心膽俱裂地呼喊出聲,“不要殺他——”
蒼玉劍直刺而下!
劍入血肉之中,發出沉悶的聲響,葉初寒的眼眸卻猛地睜大,目光在刹那間瞬息萬變,握住蒼玉劍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就在蒼玉劍刺向慕容胤的那一刻。
蓮花奮不顧身地撲在了慕容胤的身上,她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他。
蒼玉劍刺入蓮花的手臂,血流如注,她的身體因為那一場纏鬥耗盡了體力,隻是雪亮的眼眸,卻分外的冷靜。
“你若要殺他,就先殺了我!”
“為什麼?!”
葉初寒望她片刻,倏地回身撤步,蒼玉劍自蓮花受傷的手臂中抽回,他目光冰冷如雪洞,聲音亦帶著雪一般的清冷。
“即便你如此護著他,他醒過來之後還是會恨著你,因為慕容世家的人全都因為你死在了天山雪門,被活活地悶死在了密道裏。”
蓮花抱著慕容胤,眼底一片悲哀,“是你做的?”
“他們妄想逃走,就隻有死路一條!”葉初寒冷淡地看著她,胸口是斷裂般的疼痛,他唇角的血跡已經凝結,忍不住低喝。
“蓮花,難道……你也要背叛我?!”
“我不會背叛門主,如果今日命在旦夕的是門主,我也會不顧一切的保護門主,”蓮花微微喘息著,眼神卻依舊清亮如初,“如今隻求門主放慕容胤一條生路,我把他送下山,就一定會回來向門主領罪!”
她祈求他!
葉初寒的目光無聲變幻,每呼吸一下,都牽動著胸口的傷口,帶來窒息一般的冰冷痛楚,宛如千刀挖割。
“為了他,即便是要你一死,也無所謂麼?”
“為了他,蓮花情願一死!”
雪域之巔。
蓮花抱著昏迷的慕容胤,抬頭望著葉初寒,目光堅定,她手臂上的血,一滴滴地落下來,浸透慕容胤明黃色的衣衫。
慕容胤氣息微弱,如同死去。
一襲雪裘的葉初寒,清冷的目光,凝注在幾步外的那個女孩身上。
狹長的眼眸中,殺意忽如狂風一般湧現……
完全不可思議地,葉初寒隻是無聲地站著,就有著強悍無比的力量以他為中心,如狂風驟雪一般,帶著摧毀這世間一切的力量,向著四周呼嘯而去……
蓮花陡然一震!
這是葉初寒恍若邪魔一般的力量!
森寒的殺氣如雪崩一般排山倒海湧來,所過之處,岩崖飛裂,蓮花震驚地轉身,下意識間先護住昏迷的慕容胤,忽覺心口凝滯!
沉寂萬年的天山的雪,仿佛就在那一刻,崩塌了……
破碎了……
有一道雪瀑,橫空而起,猶如玉龍下山般迅疾無比,朝著蓮花和慕容胤席卷而來,風卷狂雪,處於雪瀑中心的蓮花無法抵擋,隻能拚死地抱住慕容胤,死死地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和他隨時都會被瘋狂的大雪壓下……
耳旁,是怒濤一般呼嘯的狂嘯,她不顧一切地閉上眼睛,用自己的身體為昏迷的慕容胤抵擋這致命的一擊,隻覺得自己的肌膚,仿佛是被利刃割過,一寸寸地裂開……
然而。
就在她覺得自己要窒息痛苦而死的那一刻!
忽然——雲消霧散,風暴平息。
萬籟俱靜。
忘記過去了多久的時間……
蓮花抱著慕容胤,緩緩地抬起頭來,她的嘴唇無聲地顫動,清澈的眼眸裏,一片生死一線的驚駭與恍惚……
葉初寒竟已經離開。
他還是應許了蓮花,給慕容胤一條活路!
天山雪巔,天已破曉。
蓮花抱緊昏厥的慕容胤,呆呆地遙望著遙遠的天邊,那裏有無數到絢爛的光芒自天邊折射而出,一片耀眼光芒,璀璨絕倫……
是光……
七彩變幻的七色光芒……
時間慢慢地過去……
山下,隱隱傳來呼喊之聲。
那是事先被湛羽放出去元青,帶人找尋而來……
血從蓮花的手臂上慢慢地滴落,她低頭看慕容胤冰冷蒼白的麵孔,聽著他微弱的呼吸聲,她微微地一笑,寧靜溫柔。
“欠你的,我已還你,慕容胤,從此後,你一定要好好的活著……”
那一天。
當元青帶著人踏上天山的時候,他隻看到他一心惦記的十三公子一個人躺在雪地中,雖麵色慘白,血染衣襟,卻依然有著微弱的呼吸。
而除他之外……
茫茫天山,皚皚皓雪,再無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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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石屋的門被用力地撞開。
葉初寒踉踉蹌蹌地走進來,一個呼吸間,已經雙足不穩地撲倒在地,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再一次狂湧而來。
與蓮花的對決,加速了白氏連心蠱蠱蟲的反噬!
葉初寒撲倒在地,無法動彈……
胸口熱浪湧動,體內一股真氣在瞬間倒行逆施,仿佛全身經脈錯亂,葉初寒劇痛難當,身體猛烈的一顫,鮮血從他的口中狂湧出來……
全身劇痛如萬箭穿心!
“啊———!”
葉初寒的聲音痛苦而淒厲,噬心裂肺般的疼痛讓他恨不得馬上死去,森寒的冰冷冰凍著他的每一寸肌膚。
這一刻,即便有著絕世的武功,又有何用?!
白氏連心蠱相思蠱蟲的反噬,居然是如此的慘烈決絕!全身的疼痛似乎已經進入骨髓之中,沒有緩和的餘地,一點點地蠶食著他的理智……
葉初寒痛苦地喘息著,顫抖著抬起頭來,看著石室裏那個被鎖鏈鎖在石椅上的人影,苦澀地笑出來。
“你一定是恨不得我快點死……對不對?”
“……”坐在石椅上的那個人,那張安靜的容顏,沉寂默然。
葉初寒顫抖著冷笑,“可惜,我葉初寒……還沒有那麼容易就死掉……這個世上,除了我自己,誰也不可能殺死我……”
他搖晃著從地上站起來。
蹣跚著轉過身,咬緊牙關一步步地挨到了石壁前,伸出手拉開一個格子,暖暖的玉光便從他的指尖映射出來……
天下至寶,九王玉炔!
利用九王玉炔的神力,穩住自己紊亂的內息,壓製白氏連心蠱的反噬之力!
他決不會讓自己輕易死去!
然而。
就在他的手觸到那彎九王玉炔的一刻。
他劇痛難當的身體陡然一震!
身後——
凜冽的殺意如洶湧的大海一般呼嘯蔓延開來,葉初寒震驚地轉過身,隻見一道黑影自石椅上躍起,長劍鳴嘯,勁猛疾衝,刺向葉初寒!
那全力一擊,排山倒海一般的澎湃的勁力竟是勢不可擋,所過之處,石壁崩裂,葉初寒在回頭的刹那麵容變色,竟忘記了躲避!
石椅上的人,居然活過來了!
那一劍,直刺入葉初寒的胸口,森寒的劍尖自他的後背穿出,強大的勁力讓這一劍循著來勢繼續向前,狠狠地將葉初寒定在了石壁上!
生死!
不過一瞬!
血從葉初寒的口中噴湧而出,漫天血霧中,他看清持劍給他狠狠一擊的那個人,那個人,有一雙漆黑如鐵的眼睛。
“……湛……羽……”
石椅上的人,並沒有活過來。
葉初寒卻被釘在石壁上。
一身黑衣的湛羽穩穩地站在他的麵前,他一動也不動,保持那一劍刺出的姿勢,青冥劍貫穿了葉初寒的胸口,血,從青透的劍鋒上汩汩落下。
從一開始,他潛伏在石椅後,就是把握這一瞬的時機,給予葉初寒致命的一擊,猝不及防的葉初寒,被連心蠱相思蟲反噬痛不欲生的葉初寒,誤以為石椅上的人活過來的葉初寒!
決躲不過他這一劍!
而因為蓮花的離去心誌大亂,被連心蠱折磨到痛不欲生的葉初寒,又怎會察覺到有人潛伏在石屋內,伺機殺死他!
石屋內,一時之間,死寂一片!
葉初寒痛苦地喘息著,每喘息一下,就可以感覺到那柄劍割破自己血肉的冰冷,他被釘在石壁上,眼珠清冽,冷冷地看著湛羽。
“你……為何要我死?”
即便要死,他也要死得明白!
“天山雪門,欠我一份血債!”
湛羽握緊青冥劍,眼神又透出幾分冷冽的寒意,卻有著從未有過的亮徹,“白氏連心蠱,神魔鬼莫擋!我姓白!”
一瞬。
葉初寒全都明白了。
“白……”葉初寒低聲念著,喘息得更加困難,唇角血流如注,“湛羽……原來你是白氏的人……難道是白氏公子白榕……”
“沒錯!當年為搶奪白氏連心蠱,血影四煞一夜之間連斃名門白氏一家一百一十三條人命!江湖中人隻道血影四煞手段殘忍,卻不知一切都是天山雪門暗中計劃安排!我在天山雪門忍辱負重,也不過是等這一天,手刃仇人!”
葉初寒的眼眸一片尖銳的空茫。
湛羽用力,那青冥劍又絞進葉初寒血肉幾分,冷聲道:“你爹葉征滅我白氏滿門,現在父債子償,葉初寒,你認命吧!”
他的眼中發出冰冷的光輝,手臂待要用力,忽聽葉初寒一聲清冷的低笑。
“湛羽,你以為你殺得了我麼?!”
一語剛落!
葉初寒的眼中,一片淩厲的光芒疾閃而過,他一手按住沒入胸口的青冥劍劍刃,一掌已經擊出,直劈如矢的一掌,巨大的力量自他的手掌下吞吐而出,狠狠地擊中湛羽的胸口!
轟然巨響!
森寒的青冥劍自葉初寒的胸口飛出,湛羽握劍踉蹌倒退數步,麵容慘白,唇角亦有可怖的鮮血湧出……
相比於他,葉初寒受的傷,更加慘烈。
與蓮花一戰未歇,連心蠱反噬的劇痛還未逝去,胸口又遭受重創,內髒破碎,葉初寒全身真氣逆行而上,鑽心的疼痛進入五髒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