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間人冰冷的手指扼在了他的喉嚨上,一瞬間又冷又緊,崔仙琕隻覺得眼前仿佛閃過一個不屬於人間的陰冷世界,他聽見那陰冷的聲音說:“‘舍了家中郎君’——她剁得好!就該把整隻手都給剁了!要是我,就把你的整個腦袋給砍下來!”
李柔風鬆開手指,提袍轉身離去。崔仙琕仿佛又曆一夢,隻見李柔風孤清背影匆匆消失在門口,步伐間竟似有壓抑不住的狂喜。
張翠娥確實沒去儋耳。
確信自己懷孕後,她在那個鎮子上癱了兩天。
“李柔風”三個字,她已經逃避了很久。也許是一種宿命,李柔風就是她大過天的佛法,是她一切方向的彼岸,她再怎麼撲騰,再怎麼掙紮,天涯海角地跑,世界的盡頭都是他。
就像當年聽聞李柔風的死訊,她三魂少了一魂,七魄少了兩魄,活成了一具行屍走肉,但也不再會感覺到痛苦,她覺得也算一種解脫。
誰知道,李柔風就算化作鬼,不,陰間人,也不放過她。
這一回,李柔風更狠,直接讓他的血脈與她的相連,她甚至不知道肚子裏的這東西到底是個人,還是個鬼,抑或是別的什麼奇怪的玩意兒。心懷鬼胎,說的就是她了。
她不是沒有動過弄掉這東西的念頭,怕她當真生出個妖怪。她遍讀過法遵那本關於陰間人的書,沒有提到過任何陰間人能生孩子這種事。
誰會去和陰間人生孩子?
她越想越覺得心亂如麻,天都要塌了。
再退一步講,孩子是個人,生下來之後怎麼辦呢?總有一天,他會問起父親是誰,她要怎麼說?
你爹爹在你娘還沒正經遇見他的時候就死了。
她捂著臉,不知所措,這時候她心中竟想的是,倘若李柔風在就好了,想到這裏就有些濕濕的東西從她的指縫中溢出來。她用力地擦了擦,抽了抽鼻子。
她難道沒有想過她為何能活著從那一場血戰中回來嗎?阿修羅城倒傾,紅蓮業火焚燒汙濁大地,羅睺巨手遮蔽日月之光,她如何能從那一場修羅之戰中活著回來呢?
除了李柔風,又還能有誰?
她後來想她是陽魃,不光能為陰間人活死人肉白骨,隻怕還是他們的醒酒湯、還魂藥,所以當時她進了李柔風的房間,被蕭焉灌了那麼多白墮春醪的李柔風竟能爬起來。他那時能爬起來,後麵也就能醒。
可他又是如何救她的?
她不想再細想下去。她之前為何會為了假公濟私碰一碰他的手,就去教他訣法?是她親自把讓他自盡的刀遞到他手裏的。她以為刀上帶了鞘他就不會拔開嗎?她傻透了。
她知道她是個膽小鬼。她已經承受過一次李柔風的死了,那種滋味她不想再承受第二次,哪怕她知道那才是真正的解脫。無論李柔風現在是已經化骨了還是成了一具永遠不可能恢複神誌的變屍,她都不想知道。
她一點都不想知道。
她就隻當李柔風還活著好了,好端端地活在建康城裏,長生不老,永世青春。
但她現在有了李柔風的孩子,李柔風用一個孩子,逼得她時時刻刻想著他念著他,時時刻刻忘不掉他,他要折磨死她蹂躪死她,他太惡毒了。
張翠娥又擦擦眼睛。她有幾次都已經向客棧的老板娘問清了鎮上郎中的住處,想要出門時,又癱坐在門口。她一次又一次地嘔吐,可是吐了又瘋狂去吃,吃得滿嘴是油的時候,才意識到她是這麼希望肚子裏的那個生命好好活著。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李柔風房中的那尊佛。她想他們是在佛眼皮子底下辦的事,那佛大約是送子菩薩吧?既然是佛送的東西,她不能不要。
於是她忽地又有了力氣。她發現她是在往西走,那便索性一直往西走吧。聽說蜀道最難,難於上青天,那麼她隻要進了蜀道,想要後退就沒那麼容易了。她是不走回頭路的。
她便向西邊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蜀中的青衣江邊,她大腹便便,實在走不動了,才停下來。
這天上午,她送小妖怪去鄰村的私塾,臨走前,私塾裏那位花甲之年的老塾師偷偷叫住她,同她說:“娥娘子,你家這位小郎君,老朽怕是教不了了。”
張翠娥訝然,又有些著急:“老先生,可是我家這孩子潑皮,又惹您老人家生氣了?”
老塾師忙搖頭道:“非也非也,小孩子頑皮,那是天性使然。隻是小郎君天資神秀,老朽才疏學淺……娥娘子,郡中設有鄉學,鄉學中有大儒傳經,你把小郎君送到那裏去吧。”
張翠娥眉頭緊皺,這小妖怪生下來,除了渾身青紫,別處也和其他孩子沒什麼兩樣,後來慢慢長大,青紫也開始變淺,她才不擔心了。可是這小妖怪學走路說話都比尋常孩子要快許多,尋常孩子四五歲、七八歲入私塾,她不得不在他一歲時便把小妖怪送到老塾師那裏去。
老塾師把小妖怪的字帖作業拿出來給張翠娥看:“娥娘子,你看小郎君寫的字,都比老朽寫得好看,識得的字也比老朽多,老朽還怎麼教他?現在他都可以教老朽了。”老塾師搖頭歎息道,“後生可畏,老朽枉活了六十年,實在慚愧,實在慚愧啊……”
張翠娥頭疼得緊。此前小妖怪要學寫字,她是見過好看的字的人,李柔風的字,筆筆畫畫都讓她覺得賞心悅目,再看老塾師給小妖怪臨摹的字帖,著實入不了她的眼。她想起青衣江邊有許多摩崖石刻,那書法和文字都是頂好的,便專門跑了幾趟。她本想琢磨著自己拓,後來意外遇上一個拓碑的人,倒讓她省了好些力氣。
小妖怪照著她拿回來的拓本學寫字,那一學,自然是直接把老塾師給甩了天遠。
於是張翠娥知道這小妖怪一定得讓最好的老師來教。她愁眉緊鎖地回村去,心想,或許她得學一學古人,來個孟母三遷了。
進了村,有其他婦人提醒她:“娥娘子,聽說昨晚上村子裏進了個怪物,黑黢黢的,有小山那麼大,會動,把半夜出來夜尿的楊老二都嚇得走魂了。還有好幾家都說聽到了響動,村長帶人找了一夜都沒找到那怪物,你一個寡婦,可得小心著些。”
張翠娥問:“那是什麼東西?”
婦人們神色凝重,七嘴八舌地討論了一番,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是活太歲,會吃人的。”
張翠娥點點頭,什麼鬼鬼神神她沒見過,八成就是個偷雞的,她家養的雞多,是該小心著些。每次村子裏來偷雞賊,她家都是首當其衝,讓她頗為惱火。
路上她果然看到村長和一群漢子提著刀在巡邏。將近家門的時候,張翠娥將用布纏著的柴刀從背上解下來,露出光亮的鋒刃,緊握在了手裏。
她沒走正門,沿著緊鎖的院子繞了一圈,果然在後門的牆根處發現了泥地上的腳印子,腳印子牆上也有,看來是翻進她家院子了。她心中暗罵一聲,摸出根鉤索,身輕如燕地也跟著那腳印子翻了進去。
院子裏一片狼藉。張翠娥翻進去的地方正好是雞棚,那偷雞賊也不知怎麼弄的,她搭得整整齊齊的一個大雞棚被砸得稀爛,底下還死了好幾隻雞,包括一隻五彩斑斕的“大郎君”。她撿起“大郎君”看了看,眼珠子都被砸出來了,頓時火冒三丈。
百來隻雞在院子裏亂飛亂撲,嘎嘎亂叫,雞毛雞屎到處都是,幹幹淨淨的院子毀於一旦,她在心底罵了一百遍,卻把所有聲音都忍住了。她躡手躡腳地走,提著柴刀,一聲兒都沒出。
泥足跡還在往前,最後延伸向一個陰涼的窩棚處。正當正午,這天太陽極好,亮堂得所有地麵都在發白。她出門前慣於鎖死所有的門,院子裏也就這個窩棚還陰涼著。
她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看見一隻髒兮兮的男人的手露在棚門外頭。她咬著牙,又準又狠地一刀斬下——
“偷雞賊,看我不砍死你!”
那人極痛地低啊了一聲,從窩棚裏鑽了出來。張翠娥提刀正要往下砍,卻被那啊的一聲一箭刺穿心窩。她怔怔地看著鑽出來的那人,柴刀哐啷一聲掉到地上。她猛撲過去將那人被齊腕斬斷的手臂抱在懷裏,也不管他有多髒,跪在地上,將那隻冰冷的胳膊按在自己滾熱的胸口,離心髒最近的位置。
她的心髒在狂跳,和身後的雞一樣在撲騰亂飛。她眼睜睜看著那隻斷掉的手在她胸口慢慢生長出來,長出來的手指修長而白皙。那隻冰涼的手慢慢順著她的頸子向上摸到她的臉頰,最終將她的臉龐捧在手裏。她垂著頭,豆大的淚珠滾落出來,又低又嘶啞地哭了一聲:“李柔風,我的冤家——”
張翠娥給李柔風洗澡。小妖怪從小就喜歡玩水,青衣江水太深太湍急,她不敢讓小妖怪去,便在院子裏用石頭模仿著燋龍溫池砌了個大水池。池子周圍可以生火,水便是溫熱的。
她讓李柔風泡在水池中洗澡,下水時他路都走不穩,卻一聲沒吭,她這才發現他鞋子裏頭,腳底的血肉早已經磨沒了,隻剩白慘慘的骨頭。她為他把腳肉回來,怪他為何這般趕路,他憋著氣,一聲不吭。
他也不知多久沒洗過澡了,身上髒得都能剝下一層泥來。頭發全板結在一起,怎麼都梳不開,裏麵還夾了許多跳蚤。張翠娥一咬牙,索性拿剪子全給他剪了,然後長出來的新頭發,又全是幹幹淨淨清亮如水的。她摸過他的每一寸肌膚,這每一寸肌膚都曾為她被千刀萬剮過。她看到了他那尊同樣幹淨不到哪裏去的大木佛,就是那尊小山樣的木佛砸爛了她的雞棚,砸死了她的“大郎君”。佛做的事情,她除了歎息,也指責不了什麼。那因為不分晝夜疾行而幹涸枯萎的肌膚重新活了起來,換了幾次水,他整個人終於從一具幹屍又變回之前珠玉一般潤潔的活屍。
他始終緊閉著眼睛,一句話也不說,無論張翠娥問他什麼,他都不吭氣。張翠娥問他怎麼找到她的,路上走了多久,中間有沒有進佛寺去修補一下自己,是怎麼背著佛像摸進村子的,看他身上遍布的傷痕,是不是中間被人打過,他卻一句話都不說。隻是她問到後麵,他摸著自己方才被她砍過的手腕子,似是委屈極了,忽地抱緊她,將她壓在懷中又吻又咬。過去都是她咬他,這一回她才嚐到陰間人的牙齒是何等鋒利,他咬她的嘴唇咬她的舌頭,像是想幹脆咬斷她的喉嚨吸幹她的血一樣。
他喑啞地說:“為什麼不等我?”他又說,“為什麼要跑?”
這兩句話忽地把張翠娥問得委屈起來,她想:我等你,你被蕭焉藏了起來,我連看你一眼都難,難道我要一直被關在那座隻有兩個啞仆的宅子裏等你嗎?她想:我懷了你的孩子,我不跑,在建康城裏,難道蕭焉和通明先生容得下我嗎?你是陰間人,一屍變百事了斷,自有蕭焉寵著你護著你,我一個陽魃孤苦伶仃,還不得被他們陽詭陰謀地利用?她又想:你一個男人,把我睡了你快活了一身輕鬆,我一個人千裏迢迢走過來,獨自懷孩子生孩子養孩子,你問我為什麼不等你,你可曾了解過我的苦處?
這般一想,她心中忽地又酸又苦,人還在他懷中,仗著他看不見,便脫了衣衫隻穿一件兜肚和褻褲下水幫他洗澡。感覺到他的手心輕輕滑過她光裸的背,涼潤的氣息拂過她的頸窩,她忽地想起三年過去,她的歲數也和他相差無幾了,再過幾年又如何呢?他遲早會離開她的,她好不容易適應一個人帶著小妖怪的生活,他為何又突然回來再與她糾纏?她現在隻想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不想再大喜大悲、大愛大恨、大生大死了。蘭溪邊遇見他,鬼市中遇見他,她感覺她已經活過極疲憊的兩輩子,第三輩子,她隻想平淡些。
舊情已經燃了,隻能趁這把火還沒燒大,早些了斷了好。
她忽地推開他,從水中站起來,道:“李柔風,我已經另嫁了,孩子都有了,你洗完澡,就走吧。”
李柔風驀地一僵:“另嫁?”他還未咂摸出這話中的滋味,隻是機械地問,“你另外嫁了人?”
她從水池中爬起來擦身穿衣,道:“我一人在這邊活不下去,便嫁了新郎君。”
李柔風滯在水中,聲調有些硬:“那你的郎君呢?”
“死了。”張翠娥幹著嗓子道,“你知道的,我克夫。孩子生了,他就死了。”“你有孩子了?”他的聲音更飄。
張翠娥啞啞地笑了笑,隨手拿起水池邊上的撥浪鼓轉了轉,彈丸擊打在鼓麵上發出咚咚的聲音,她道:“你不信,自己摸摸吧,這水池邊上,盡是小孩兒玩的東西。”
陽光已經西斜得厲害,張翠娥背著陽光,斜傾著身子擦幹頭發,靜靜地看著李柔風跌跌撞撞地淌著水走到池邊,伸長胳膊去摸池邊的東西。
她沒有騙他,池邊的確擺滿小妖怪的玩物,風車、泥哨、春牛、傀儡、采蓮船、不倒翁……她從小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從貨郎那裏給小妖怪搜刮來各種小玩意兒,自己做的小玩具也數不勝數。
他的手指一樣一樣摸過這些玩具,越摸越慢,披散著烏墨般長發的修長脊背,竟現出極深刻的蕭索之意。張翠娥看著他深陷在一個被小妖怪打破的泥孩兒身上的手指,心中竟像被刀割了一下一樣疼。
她有些後悔騙他,但長痛何如短痛?她忍住了,嘴角依然掛著譏誚的笑,沙啞著聲音道:“洗完了就起來,莫又泡腫了,還得我摟摟抱抱把你養回來。村子裏人多眼雜,倘若被人看到了,我長一百張嘴也說不明白。我被浸豬籠也就罷了,我兒子要是從小被人指指點點,你讓他長大了怎麼做人?”
李柔風忽地道:“你孩兒多大了?”
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長了多少天她都記得清清楚楚,險些脫口而出。話到嘴邊被她生生忍住,她突然明白李柔風是在套她的實話,他依舊不信。她幹幹地笑了一聲,道:“一歲多點。”
李柔風低了眉,也不再細問,隻是寥落道:“我那衣衫不能穿了,你家郎君可有舊衣,讓我暫且換上?”
張翠娥心道此人還是如過去那般心機極深,便道:“郎君死了,舊物便一同葬了。你就沒帶些換洗衣物嗎?”
李柔風不言,她便去那佛像的大肚子裏翻翻找找,果然找出幾套幹淨衣衫。張翠娥冷笑一聲,心道你這些路數難道我還看不明白?她把幹布巾扔給他,然後把水池的水都給放了。
天邊開始現出彩霞,張翠娥穿著一身羌人青衣,坐在水池邊。她不看李柔風,仰頭望著遼遠的天空。李柔風沉默地穿著衣衫,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人心卻不一樣了。
等李柔風把衣服穿好了,張翠娥跳下水池,嗬斥著把雞都趕進柴房中去,將院中的雞屎、雞毛用一把幹竹枝束成的大掃帚隨便掃了掃,洗幹淨手,便要出門。
李柔風叫住她:“你去哪兒?”
張翠娥道:“我兒子今天被婆家接去了,我去接他回來。”
她過去坑蒙拐騙慣了,謊話張口即來,極其自然。李柔風心中本存著懷疑,畢竟他在池邊摸到了九連環和魯班鎖,一歲多點的孩子哪裏會玩九連環和魯班鎖?他已經試探出她身邊沒有郎君,覺得她根本連有孩子這件事都是胡扯的。但眼下她竟真要去接孩子回來,顯然也不怕讓那孩子出現在他麵前——難道她沒騙他?
他心中一時失落彷徨,竟不知所措不知從何言說。他找了她兩年,她竟就這樣輕輕巧巧重新又嫁人生子了嗎?他明白她從沒有真正相信他愛她,他心裏所想的一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便是那回成親,她也知道他其實是在化解她的一個執念——其實哪裏是他在化解她的執念呢?是她在幫他化解執念,她知道他是個守諾的人,絕不會背棄他說要娶她的誓言,她在成全他。
她一直知曉,他過去沒有真正全心全意愛過她,等他全心全意愛上她的時候,她卻已經沒有機會知曉了。
已經晚了,就像他不摸著她的時候他就會忘記,她其實是個很瘦弱的小姑娘,他不深深探入她的生活,他也總會忘記,她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時時刻刻要為了活著而掙紮的女人。
他憑什麼要她一直在他的空許諾下等著他、耗盡她的青春?
李柔風聽見張翠娥推門出去,聽見她平淡地說:“外邊還有人在捉你,你就在這裏待著,待到夜裏再走吧。”
他在院中發了許久的呆,久到夕陽照得他手腳都開始出現腐爛的刺疼,他這才回過神,慌忙跑到窩棚裏的木佛像身邊去,醇厚的佛氣滋潤上來,他想,他不要走了,她等不了他,他可以等,他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他承受得起漫長哪怕無止境的等待。他在鬼市上抱住她的時候她就已經二嫁了,現在他又何懼她已經四嫁生子?她不是克夫嗎?反正她身邊也沒別的男人,反正他已經是一個死人,她就盡情地克吧,克得他粉身碎骨,她照樣能伸手捏出一個完好的他來。
他便守在院子裏等張翠娥回來,然而一直等到天黑,他眼前現出陰間世,張翠娥都沒有回來。
他想莫非她的婆家留她吃晚飯?莫非她的孩子突然生了急病,她帶著她的孩子去瞧郎中了?莫非她路上遇到了什麼麻煩的事情,比如又一個崔仙琕?莫非有其他人為她介紹新的郎君?
他腦子裏的念頭越積越多,多到他無法忍耐,決定出去尋她時,敲門聲響起,一個稚嫩的童音喊了一聲:“娘!”
隨即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
李柔風愕然地站在院子正中,他看見了一個綠瑩瑩的小鬼,像青衣江邊的一株稻穀那麼高。小鬼手裏還提著一條魚,準確地說是一條“魚鬼”,這魚鬼掙紮了兩下,魚魂便飛走了,李柔風也看不見了。
但那小鬼還是綠瑩瑩的。
綠瑩瑩的小鬼熟門熟路地跑進來,一邊跑一邊東張西望,喊“娘”“娘”。
李柔風想,竟然有鬼敢跑到陽魃家中來,竟然有鬼不怕陽魃的烈焰嗎?
但他忽然反應過來。
哪裏有綠瑩瑩的鬼?
鬼都是黑色的。
這是個人,一個他能看到的人。
這綠瑩瑩的小鬼邁著兩條小腿往前跑,他還太小,跑得十分笨拙,李柔風生怕他跌倒,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兩步,半彎下腰向前伸出雙手。
這孩子跑得越來越近,挺秀的小鼻梁、水墨畫兒樣的大眼睛、斜斜飛起的小眉毛……標致而又分明的五官在李柔風眼前越來越清晰,纖毫畢現。
他要如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呢?他笑了起來,仰起頭,向著天空笑,仿佛天空中有漫天的星星,那是他久違的星河。他忽然覺得什麼都能看見了,穿透千百年的因果,風起於青萍之末,情緣始自永和九年,終究刺破生死契闊。張翠娥,張翠娥……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狠狠地念著這個名字,笑得淚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