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青青在宿營地租了一塊地盤。
她把帳篷從車裏搬出來的時候,是黃昏,四周不管是綠的樹,還是白的雪,都被蒙著一層紅。等她把帳篷紮好的時候,什麼都黑了。這還多虧了隔壁的一對夫婦助了她兩臂之力,否則,她恐怕要整夜身上裹著睡袋,睡袋外裹著帳篷了。
隔壁的夫婦問她是第一次宿營嗎?
她說是。
隔壁的夫婦又問她是一個人來的嗎?
她又說是。
那二人一對視,誇了她一句:真勇敢!
但黃青青不難get到他們的話裏有話:真不自量力!
而燒烤和宿營最配了!
一扭臉,那夫婦便回到自己的地盤去烤肉、烤魚、烤土豆去了。風對著黃青青一吹,黃青青口水就流下來了。那夫婦請黃青青共進晚餐,黃青青一看他們在烤洋蔥了,便謝絕了。她日積月累的眼淚禁不起烤洋蔥的考驗,她不想哭,更不想讓萍水相逢的好心人看她哭,破壞人家好好的氣氛,那不是恩將仇報嗎?
黃青青舉著手電筒離開了宿營地。
對了,來之前,她還買了一隻毛絨玩具狗。
她把它留在帳篷裏,看它的影子狗模狗樣,還真有點兒看家的勁頭。
黃青青用脖子和下巴夾著手電筒,兩手端著地圖,深一腳淺一腳。哪哪都沒人。地上的鼠類在手電筒的掃射下東奔西跑。那鼠類並不是人人喊打的四害之一,是一種類似於花栗鼠的家夥。水聲不絕於耳,有溪流,也有瀑布,隻聞其聲,不見其形,因為樹都長瘋了,像個頂棚。
終於,黃青青停在了一個見其形的瀑布前。
說是瀑布,卻比蓮蓬頭大不了多少。
黃青青坐在一塊石頭上,在底下洗了洗腳。
等她回到宿營地後,隔壁的夫婦睡下了。食物都鎖進了鐵櫃子,以防招來熊。知道這裏有熊的時候,黃青青的第一反應是把食物放在外麵,把自己鎖進鐵櫃子。好在,她的第二反應是不能給中國人丟人……
在去廁所的路上,黃青青吃了兩塊餅幹。
為什麼要邊走邊吃?
因為她不敢把餅幹渣掉在自己的地盤,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熊連餅幹渣都不放過……
最後,黃青青在廁所裏對著水龍頭刷了個牙,抹了把臉,便躥回了帳篷。那隻毛絨玩具狗被凍得冷冰冰的,她抱著它鑽進了睡袋。還不等腦補一場人熊大戰,她便進入了夢鄉。
就這樣,她的失眠始於西雅圖,終於雷尼爾山。
一覺到天亮。
黃青青被鳥叫聲吵醒,鑽出帳篷,伸了個懶腰。隔壁的夫婦又在烤麵包、烤香腸,烤芝士了。沒有烤洋蔥!黃青青歡天喜地地蹭了一頓早飯。
後來,黃青青從賽金磚的箱子裏翻出一塊金磚,不,翻出一本書。
那時,徐恩不建議她帶這麼多書上路,說帶了也看不完,甚至,帶了也不看,黃青青不服氣。怎麼著?今天,她還就要看書了!一本《Financial Modeling》的封麵被箱子裏一隻高跟鞋鞋跟壓出一個坑,不偏不斜,壓在作者的一隻眼睛上。黃青青抱歉地雙手合十拜了拜,然後……又把書放進了箱子。
她對毛絨玩具狗說:“是尊重知識,還是尊重大自然?我選擇尊重大自然。”
陽光下的雷尼爾山是一片淨土,積雪白到明晃晃的。
黃青青穿了一雙橡膠底的涼鞋,從小溪的下遊一路攀爬到上遊。小溪邊的野花稱得上怒放,像打翻了顏料盤。時間有大把,她走走停停,躺在花叢裏也能睡上一覺,頭發上,被打濕了的手上、腳上,永遠沾著泥土和花瓣。
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
黃青青每天日落而息,天亮後被鳥叫聲吵醒。她先後去了南側的Paradise,和北側的Sunrise,也走到哪,睡到哪,把在西雅圖缺的覺,在雷尼爾山通通找補了回來。
然後,這一天。
她又“睡”回了第一天的小溪。
那裏的坡很陡,這一天的草地很泥濘。因為腳會陷進草地裏,她不得不沿著小溪裏的石頭向上攀爬。石頭上有青苔,滑得像緞子。終於,她腳下一滑,整個人撲在小溪裏往下出溜了好幾塊石頭,沒傷筋動骨,但喝了兩口水,衣服也都濕透了。爬上岸,她仰麵朝天地曬一曬衣服,便又閉上了眼睛。
眼前仍又是蔚藍,又是金黃,黃青青將手蓋在了眼睛上。
或許是不多時,或許是良久。
她夢見了徐恩。
她夢見了他在彎著腰俯視她:“這裏哪裏來的村姑?”
“什麼村姑?我是花仙子。”她跟他鬥嘴。
他一晃便消失了。
黃青青在半睡半醒間悵然若失:既然是夢,你多說一句不行嗎?多留一會兒不行嗎?陪我久一點,再久一點不行嗎?
醒來後,黃青青從指縫看出去,天仍是蔚藍,陽光仍是金黃,沒有人在彎著腰俯視她,但她一轉頭,看到徐恩閉著眼睛躺在她身邊。她一骨碌坐直身,扳著他的肩膀猛搖了搖:“我是在做夢吧?我……我不是在做夢吧?”
徐恩被晃醒了,皺著眉:“黃青青,正常人懷疑是不是在做夢的時候,都是掐自己,就你,就你對別人動手。”
“你就當我不是正常人好了。你……你怎麼來了?”
“我不來,誰知道你這個‘花仙子’會不會樂不思蜀。”
“所以不是夢?所以真是你叫我村姑?”
“嗯,所以你真是管自己叫‘花仙子’。”
黃青青又一骨碌站直身,撣了撣身上的草屑:“你這又是心血來潮?什麼時候走?”
徐恩坐著,仰視黃青青:“南希找到了,她沒事,好好的。”
黃青青逆著光,看光灑在徐恩的臉上,看他的笑容不像是在開玩笑,再說了,誰會拿這件事開玩笑?
但她還是多此一舉地問道:“真的?”
“真的。”徐恩補充道,“是我哥,我哥把她找到了。”
翌日。
黃青青和徐恩駐足於斯坦福大學的棕櫚樹下時,是傍晚了。
他們從路的這頭,走到那頭。
路的那頭,是斯坦福教堂。
事情的經過,徐恩都一字不落地講給了黃青青,但黃青青堅持來這裏看一看。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
在沃爾克的那一家旅館,南希對徐恩放了狠話,說要拿黃青青開刀。她想過留得住徐恩的人,留不住徐恩的心,但留住他的人也是好的。卻不料,徐恩連夜帶著黃青青說走就走了。就不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嗎?芝加哥的廟還要不要回去了?這會不會太不把她當根蔥了?
多虧了,南希是真沒想過拿黃青青開刀。
她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終歸是可憐大於了可恨。
但自殺,她想過。
不止一次了。
仿佛沒什麼非死不可的事,但更沒什麼非活著不可的事。
她留了一封遺書給徐恩,在盛怒中句句把他罵了個永世不得超生,然後搭車去了金門大橋。再然後,她活下來不是因為金門大橋安裝了防護網,也不是因為不敢,是因為她想看徐恩找不到後悔藥,後悔莫及的可憐樣,她不覺得她死了還有靈魂,她想看,就隻能活著。
南希從金門大橋回了斯坦福大學。
她在圖書館的一個座位裏給徐恩留了第二封信,是信,不是遺書。
那不是隨便一個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