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一、魂兮歸來(1 / 3)

展昭再次來到穹廬大帳。宗真坐在寶座上,故作鎮定,卻難掩忐忑心情。璿璣首先開口,問:“安平昨晚睡得怎麼樣?”展昭說:“還好。”璿璣說:“我們,想見她。”展昭說:“可以,不過,安平交代我的事情還沒有辦妥。”璿璣問:“什麼事?”展昭說:“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麼?”宗真扭過頭回避。璿璣對展昭說:“你想知道什麼,我來回答,不要為難我丈夫。”展昭說:“讓他自己麵對,他又不是孩子。”璿璣說道:“何必去扒別人的傷疤!”展昭看看宗真,對璿璣說:“這是個機會,說出來,他才會解脫。難道你希望他一輩子活在幻想裏。”璿璣回頭看向丈夫,他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種惴惴不安的神態,仿佛在等待懲罰。

展昭看出他的膽怯,說道:“你已經失去很多,不想再失去安平了吧。”宗真開口問道:“她會原諒我嗎?”展昭說:“講出實情,讓她的母親入土為安,給她個交待。”璿璣心想,機不可失,趁熱打鐵,於是握住宗真的手,說道:“這事恐怕躲不過去,早做決斷吧,讓逝者安息,讓生者暢懷。”宗真靜靜抽出手,萬般無奈地歎了口氣。

璿璣問道:“要不要,把安平接過來,當麵……”

“不要!”

宗真聲音顫抖。他不想再等,不想再藏,不想再忍。

宗真問展昭:“你是怎麼看我的?”展昭問:“我隻是一個外人,我的看法,重要嗎?”宗真說:“正因為你是局外人,我才想知道你的看法——你震驚嗎?”展昭說:“張湛在向安平告別之前找過我,我們聊了一夜,他對我說了很多,包括水晶棺的秘聞,還有……當年靖和公主的死。”宗真問:“他怎麼說?”展昭說:“他懷疑,人是你殺的,還讓安平小心你。”宗真說:“難怪他會背叛我。既然你早就知道,還敢來契丹,不怕我殺了你嗎?”展昭說:“你為何殺我?你又不是個殺人魔鬼。”宗真說:“在你們眼裏,我就算不是魔鬼,也是個可憐蟲吧,求而不得,得不到就毀掉她。”展昭不言。宗真接著說:“展昭,你和安平,誰都走不了,這座皇宮就是水晶棺,我們都在裏邊,誰也別想出去。”展昭突然迸發,接連發問:“為什麼執意留下安平,她是她母親的替身嗎?你愛而不得,會因得不到而毀掉她嗎?安平如今也有孕在身,你是想讓當初那幕重演嗎!”

“不,絕對不會!”宗真的聲音焦急而顫抖,急迫地揮手否認。展昭說:“來契丹之前,安平對我說,你是世上最好的哥哥,隻要我見到你就會知道你有多好。她的心願就是和你團圓,告訴你她安好,謝謝你為她所做的一切,所以我帶她回來了。可如今,你成了殺害她母親的凶手,你讓她如何麵對同時失去母親和哥哥?你非要這麼殘忍嗎!做錯了事,難道不該認錯?!難道還要一錯再錯?!”

展昭的話像當頭棒喝,宗真如夢方醒。每個人都有情感需求,索要和給予兩種方式並存,在他的感情無處安放的節骨眼兒上,安平出現了,一個全新的生命,他的親人,他情感施予的受體,他的一部分。宗真悲戚地說:“我不告訴她,就是害怕今天的局麵,怕她傷心!”展昭目光直視宗真說:“我今天來見你,就是要幫你。你是安平的兄長,幫你就是幫她。這個心魔不除,你們還怎麼做兄妹?”宗真長歎口氣說:“她不會原諒我,這麼多年了,我都無法原諒我自己,又怎能奢求她的寬恕。”展昭說:“她那裏我去說。逃避總不是辦法,這件事既然瞞不下去了,還是早做了斷吧。”宗真沉默,塵封多年的隱秘往事使他思緒紛亂,眼光迷蒙,手心捏出了汗,幾度欲言又緘口。片刻後他終於開口,小心翼翼地問:“安平那間小帳,你去看過了吧?”展昭應聲說:“看過了。”宗真緩緩說道:“那間偏僻的小帳,曾經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他們母女住在那兒。清平昭儀和我們契丹皇室的女子不同,沒有霸氣,沒有威儀,也不爭強,不諂媚,總是靜靜地。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很輕柔的聲音,很溫暖,心裏立時感覺有什麼地方化開了一樣。後來有了安平,她還是繈褓嬰兒,清平昭儀笑得很幸福,說,這是你妹妹,是你的親人。我第一次見到安平,她剛出生的時候眼睛都睜不開,隻有一個小縫兒,皺巴巴的腦門,又黑又紅,好像沒長開,她的小手隻能抓住我的小手指,很小很醜,可是我特別喜歡她,因為她是我的親人……我總是去那座小帳,她是我名義上的養母,我常跟她說外麵發生的事,一說就說到太陽落山,她安靜地聽,也不回應什麼。我隻想有人傾訴,有人願意聽我說話,我就特別高興。我們一起看著安平長大,看她蹣跚學步,咿呀學語,學契丹話,學漢話。後來我教她騎馬,她教她琵琶。一間小帳,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我經常想,這也許就是家吧……”說到這,宗真舒了一口氣,閉目不語,好像在回味著。借著宗真溫柔的話語,展昭眼前依稀浮現出他描繪的那幅畫麵:在安平那間小帳裏,母親、哥哥、小小的安平,漫溢溫情,歲月靜好……

展昭看了看一旁的璿璣。她低著頭,若有所思,麵容失落,有未幹淚痕。展昭試探地問宗真:“你,喜歡她嗎?”“她?”宗真問。展昭說:“靖和公主,清平昭儀。”璿璣抬起頭看著丈夫。宗真不自覺地皺了下眉,但很快展開,緩緩抬起眼皮說道:“不知道,我也說不清……太久了,我也不想去弄清楚了。”展昭問:“你喜歡過一個女人嗎?”宗真認真思考了一下說:“我是皇儲,父親說過,女人是最不重要的東西。”展昭看出璿璣情緒波動,立即說道:“男人經常是言不由衷的,恐怕他老人家也是這樣。”接著又問:“你從未動過真心?”宗真抬眼看著展昭問道:“你對安平是否真心?”展昭迎著宗真目光直言道:“當然真心。”宗真躲開了展昭的注視,手支額頭,歎了口氣。展昭試探問道:“璿璣皇後對你情深意切,旁人都看在眼裏。人生最難得是知己愛侶,難道你對她也不曾動心?”璿璣將頭扭向一邊,低低抽泣。宗真摸著額頭,又歎一聲,道:“當初,我確實很少考慮她的感受,認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應該的,是我不好。不過,帝王家怎可一心撲在兒女情長上,豈不荒廢正道。還請你原諒。”展昭追問:“那靖和公主呢,你待她如何?”宗真想也不想,說道:“她是父皇的女人,我能如何?”展昭緊接著問:“若她不是呢?”宗真聞言愣了下神,隨即低下頭說:“從未想過。”展昭說:“你為何不將她下葬?又為何整夜去寒冷的地室陪她?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宗真此刻異常平靜,沒有了剛才的激動。他說:“小時候盼著長大,長大了,更煩惱。”他說話的腔調幼稚又深沉。說完,開始發呆。沒人忍心打擾,耐心等待他慢慢尋找。他說:“都變了,不再是當初那樣。她說的、做的,我都厭煩。我對她心有怨氣,可我不知怎麼說。”

“即便如此,她畢竟是你的生母,不要再糾結於此了。”展昭說。

“不,我說的是——清平昭儀。”宗真說。

展昭與璿璣都覺詫異。

宗真接著說:“我也知道她是為了我好,可我就是心煩,她為什麼不能像以前那麼安靜?我真的不想聽她說話……”

宗真再次停下來。這次的停頓沒有那麼長。

“你說,怎麼轉眼就長大了?都還沒……”

展昭問:“還沒怎樣?”

宗真說:“我親眼看著安平從小到大摩搓她的親娘,猴一樣淘氣,對親娘說著奶話;重元已經成家立室、生兒育女,還能像孩子一樣被母親摟在懷裏‘親兒達妲李’這樣叫著。我呢!”

宗真嘴角顫動,似夢半醒,恐有滂沱之危。展昭及時發問:“她說什麼,讓你這樣心煩?”

璿璣挪近一些,默然傾聽。

宗真的思緒被展昭硬拉回來,腦仁嗡嗡作響:“她說,你長大了,總要找個女人,成家立室,有自己的孩子。一聽這話我就……”

展昭問:“什麼?”

宗真說:“心慌!頭疼!”

展昭問:“然後呢?”

宗真喃喃自語般地說:“我沒有想到她會死,她竟然這麼輕易地死了……從重元娶妻那年,我就覺得她變了。那年,重元娶妻,我比重元還年長幾歲,她便開始常常念叨,說我該選太子妃了,做了皇儲,早日成家立業才是要緊的,要找個有家世的,性子好的,能幫上我的,今後才不會太累。我不喜歡聽她說這些。她還說安平長大了,不要總跟著我瘋跑,我身邊都是些男人,不好。我心煩,跟她吵了幾次,就不常去她那裏了。過了三年,還算相安無事,誰知父王又提出為我選太子妃,正好我聽說清平昭儀有孕,就去看她,她又開始喋喋不休,還以斷絕母子關係為由要挾我服從父王安排,我就吼了她,把她氣哭了。”宗真停了停,接著說道:“我很煩惱,可也後悔,她懷著身孕,身體不好,那樣頂撞她,我於心不忍,就返回去找她。當時正在整修大殿,帳中的侍者都被調去了,隻有她一個人。原本是想好好說的,可是,可是她說,誰也不能陪誰一輩子,就是安平長大後也要嫁人,而我,娶了太子妃後一定要盡快生個兒子,要好好向父王學,以後登上皇位!我就忍不住了,對她吼——我不要妻子,不要皇位,我要走遍千裏,我要海闊天空,我要你們永遠在我身邊!”高亢的聲音戛然而止,宗真的身體如同凍住了,讓人感覺時間暫停了似的。

展昭問:“後來呢?”

宗真聲音低落回來,說:“我們吵得很凶。她生氣了。我想跑,她不讓,拉著我,教訓我。我一掙紮,她沒站穩,往後倒,碰上了青銅落地燭架,燭架倒了,正好砸在她小腹上。我把燭架扶起來,她血流不止,我知道闖了大禍。她當時虛弱,但還清醒,呼喚析骨朵。偏偏這時候,安平跑回來了。我怕了,不能讓她知道。還好我們在屏風後麵,我捂住她的嘴,緊緊地捂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安平走了。我鬆開手一看,她麵色慘白,血流了一地,我的衣服也沾上了。我逃走了。我沒想到我力氣那麼大,我沒想到她那麼虛弱,我沒想到……她會死……”

展昭問:“然後呢,你就把她藏在了地室?”

宗真壓製著痛苦,說:“不是我,是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