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一、魂兮歸來(2 / 3)

展昭問:“是他?是啊,也就是他有這個能力。”

宗真聲音顫抖,說:“我們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展昭問:“你們這樣做對逝者尊重嗎?對安平公平嗎?”

宗真終於克製不住,搖著頭痛苦萬狀,泣聲道說:“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安平。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更不敢告訴安平,她若知道是我……她幼小年紀怎麼受得了!我恨透了自己,犯了罪卻沒勇氣承認,簡直不配為人,可我看到安平,她比我還痛苦,我若是不在了,誰來保護她,誰來疼惜她,我不能放她一個人,我得為她活著……我戰戰兢兢地扛了很久,我總覺得父王知道了,可他……卻不問我。直到後來,父王去世前把地室的事情告訴了我,讓我將清平昭儀入土為安,對我說,一定要找到安平,安平是她唯一的女兒。那時候我鼓足勇氣要對他講出實情,他卻攔住了我,對我說,別忘了你是皇帝……在那之前,父皇曾命我尋找了一大塊水晶,鑿刻成了水晶棺,呈送給了父王,那時候我就懷疑,也找過,沒有找到。那天,我進入地室,水晶棺冰冷徹骨,灼灼熒光,恍若神跡,我不敢相信,夢境竟能如此真實……”宗真突然哽住,好一會兒,他接著說:“老天跟我開了一個玩笑。在夢裏我始終瞧不清楚那張臉,此刻居然近在咫尺,還是那個模樣,一點都沒變……”展昭說:“有人和你一樣,不舍得她離開。”宗真說:“是的,就是我父王。活著的時候,對她冷冷的,死後終於可以經常看看她了。”展昭說:“可還是要入土為安啊。”宗真怔怔地說:“她不想離開我,她怕孤單。”展昭不明何意,問道:“她怎麼孤單?”宗真說:“她說她離開故土,離開親人,千裏之遙,隻身來到這裏,她孤獨無依,活著孤獨一人,死了孤獨一魂,心無所依,情無所倚,若是去了冰冷的地下,沒人陪她,那怎麼行呢。”宗真溫情的眼神中透露著些許恍惚,接著說:“她在這地室長眠不好嗎?我會陪她,她再不是孤獨一人了。我會跟她說外麵發生的事,她隻要聽著就好,就和從前一樣。我對她說安平回來了,還帶回了她的丈夫,他們很好,若他們肯留下,我們便能團聚了,昭儀聽了,也很高興呢……”

忽然覺得嘴角鹹鹹的,展昭才發覺竟是自己流淚了。話說到這裏,展昭已然明了,現在的宗真已經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夢裏的清平昭儀還活著,而現實的清平昭儀隻是水晶棺中的幻影。展昭緩了口氣說:“如今你還是不肯放過自己。”宗真慘淡一笑說:“陪著她,看她沉睡,我才良心稍安。”展昭問:“活著的人呢?安平呢?璿璣呢?”此時宗真才想起妻子,他轉頭一看,光線映著璿璣嫻靜清雅的麵龐,為她周身鑲嵌了一圈暖融融的光。宗真呆呆地望著她,越來越近,璿璣來到宗真麵前,挨著他站立。宗真回避開璿璣的注視,不知所措地低下頭。璿璣伸出手輕輕撫摸丈夫的臉龐,為他拭去淚痕。

展昭說道:“國主,正視這件事吧,不過如此,誰能把情愫控製自如?”宗真問道:“照你的意思,難道放任不管,任其滋長,淩駕於人倫?”展昭說道:“如果當初你正視對清平昭儀的情愫,即使得不到明智之士的指點,隨著心誌成熟,迷思也終會消散的。”宗真問道:“你怎麼知道?”展昭說:“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宗真試探道:“你遇到明智之士的指點了嗎?”展昭坦然說道:“他是我一位亦師亦友的故人,名叫馮若木,教了我很多道理。他說幸福本就罕見,得不到我們便成了‘故事家’,被一個念頭裹挾著,演繹出無數妄想——特別是半大小子的時候。”宗真問:“為什麼?”展昭說:“半大小子,初知人事,可說到底還是孩子,頻頻有難以自控的情態。可是,現在你已經不是半大小子了,你應該知道自己該怎麼辦?”說完這話,展昭不再逗留,拱手施禮,退身出帳。

看見丈夫返回,安平一顆心才放下。展昭安慰道:“我不會有事,他是你哥哥,他不會做傷害你的事。”安平悲痛說道:“他已經做了!”展昭將伺候之人遣出,將宗真誤殺清平昭儀的經過委婉地向安平講述一遍。安平失聲哭泣。展昭說道:“這些年來,他一直自責,用折磨自己的方式來贖罪。他總是夢見你的母親,夢見她還活著,那間地室就是他的夢境。他已分不清夢境和現實,隻有在夢裏他的負罪感才能稍稍減輕,他才能獲得片刻喘息,麻痹自己是他活下去的辦法。宗真想要保護她、陪伴她,不願離開她,但最終卻害了她……”安平抽泣著說:“別再勸我了,我做不到!”展昭說:“我不勸你,我隻是想告訴你,知道嗎,我看著他就像看到我自己,他的感覺我能明白……一直以來,我都痛恨自己,恨我沒有能力保護你,讓你一個人受了那麼多的苦,還好上天眷顧我,你終於回來了,我能用我的餘生去彌補,好好珍惜……我是幸運的,可他,再也沒有彌補的機會了……安平,你能原諒我嗎?”安平說:“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啊。”展昭問:“那他呢,你能原諒他嗎?”安平輕歎說:“如果母親身後有知,你說,她會讓我原諒嗎?”展昭握緊安平的手,說:“我們也快有自己的孩子了,以後該教他\/她原諒還是憎恨呢?”安平閉上淚眼,與丈夫緊緊相擁。

在璿璣的勸說之下,宗真終於答應將清平昭儀入土為安。夜晚,安寧靜謐,黑雲翻墨。安平跟在展昭身後,拽著他的手挪進地室。宗真等候於此,龍鳳棺一旁備好。安平再次來到母親跟前,撕心裂肺,束手無策,不可思議。十二年的母女緣分,一生的牽掛和不甘!安平聲音顫抖,哭訴:“娘,來生我還做你的女兒,你還做我的娘!”水晶棺就要打開了。展昭止住宗真,對安平說:“這裏有我,外麵等我。”安平不肯。展昭說:“你是有身孕的,你也是個母親。”安平摘下金釵,交到展昭手中,展昭會意,將金刀也解下,一同放入早已備好的木棺。安平不舍地看了母親一眼,出地室等候。宗真打開水晶棺的楔釘榫,空氣泄入,棺內瞬間白霧升騰。宗真、展昭分別躲避,待迷霧散去,水晶棺內空空蕩蕩,隻餘絲縷衣冠。宗真不知父王在水晶棺上做了什麼手腳,隻覺心中惕跳驚悸,烘然汗出,動彈不得。展昭謹慎動手,將殘留衣冠布帛收拾起來,放入木棺,封閉結實。一切準備妥當,兵士入,將木棺請出上車。宗真乘小車在前,展昭扶安平另乘一車在後,吱吱扭扭出了皇城。

安平堅持在青峰山上建造墓室。晨光熹微,薄霧冥冥。安平下車,踩著潮濕的山地來到墓室前。推開木門——墓室才剛塑好,壁畫甚至還沒有徹底放幹。兵士將木棺安放在中央的墓台上,於四周組裝金鳳木槨。槨蓋將要封閉之時,一人被捆綁結實,推搡而入,安平一看,正是察古。他身著左衽短衫,下著小口褲,膝蓋上露著破洞,腳蹬草鞋。他跪在安平麵前,低著頭一言不發。宗真立於墓室之外,遠遠看著。兵士舉刀要砍察古的腦袋,安平止住,要過鋼刀,手起刀落,將綁繩劃斷,對他說:“走吧!”察古踉蹌逃走。宗真眼看察古消失在密林深處,沒有追擊。他命人從車上取出一個木盒,抬到墓室之中,對安平說:“這套瑪瑙馬具是你用過的,既然你不肯要,就讓它留在這裏吧。”安平不置可否。展昭遞給她一軸畫卷,這是昨晚安平親手從座屏上取下的。她小心翼翼將畫卷展開,畫中人眉目多情,笑靨如花。她被自己的如霞燦爛深深感染,慘白的臉上生發出淺淺紅暈。她將畫像放入石匣,與整套馬具一起,擺放在棺槨之旁。展昭握住安平的手,慢慢將她牽出墓室。兵士關閉木門,正要上鎖,安平叫住,要過銅鎖,親手鎖死,把鑰匙藏在懷中。兵士運來一塊巨石,死死頂住墓門。安平明白,被埋葬的不光是母親的遺體,也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璿璣帳中,香煙繚繞。安平挑簾進來。洪基纏著母親玩雙陸戲,洪基屢不勝,正撒嬌。璿璣見安平來到,忙讓把香爐抬出去。洪基問緣由,璿璣說:“你小姑姑肚子裏有寶寶了。”洪基好奇地趴在姑姑身邊盯著肚子看,說道:“她肚子也不大啊。”璿璣笑道:“過幾月就大了。你先去吧,別在這裏胡鬧了。”洪基不幹,滾到母親懷裏耍賴,還要玩雙陸。安平露出一絲笑容,說道:“讓他在這吧。我也沒什麼大事,就是謝謝嫂嫂。雖然沒給個返程的期限,哥哥到底是吐口,肯放我走了。”璿璣說道:“恐怕他是難下決心吧,也許他就是在等你的原諒呐。”安平說道:“說原諒,為時過早。”璿璣問:“那你們兄妹倆要僵持到什麼時候?”安平低頭不答。洪基問道:“小姑姑為什麼和父皇生氣?”璿璣一愣,說道:“你父皇和小姑姑玩雙陸,輸了。”洪基說道:“哦,那就認賭服輸,把賭注給了小姑姑。”璿璣不理兒子,又問:“還怪我嗎?”安平說:“有你陪著哥哥,我走得也放心。”璿璣說道:“你大哥想見你,你怎麼也不肯見。你既然能原諒我,就不能原諒他嗎?”安平說:“我走以後,你們好好地就行了。”璿璣說道:“看你說的,怎麼聽著好像一走就不回來了似的?”安平也不回答,隻說:“你再生幾個孩子吧,家裏有了孩子才有生氣兒。”璿璣撫摸著懷裏的兒子,說道:“我不敢生。”安平問原因。璿璣說:“我怕再生個兒子,像重元,怕生個女兒,像……像你這樣苦命。”安平說道:“洪基能這樣和你玩遊戲,被你抱在懷裏親昵,這都是哥哥小時候夢寐以求的,他享受不到的,現在他的兒子享受到了。我總覺得,一代人會比一代人強的。你的兒女會比我們幸福的,他們有個好母親。”

展昭入帳。洪基一見展昭便說:“小姑父,你跟我玩雙陸吧。”璿璣皇後說道:“不要吵鬧,等會兒娘再陪你玩。”洪基噘著小嘴。展昭對璿璣皇後說:“我已經向國主請辭了,多謝皇後娘娘。”璿璣笑問:“他沒有為難你吧?”展昭微笑點頭,說:“還算客氣。”璿璣問安平:“給你帶一位禦醫隨行吧。”安平說:“不必了,有公孫先生照顧,我自己也會小心。”洪基問道:“你們真的要走了?”展昭點點頭。洪基向母親告辭,說道:“母後,我去讀書了。”說完也不等母親問話,跑出帳去。璿璣說道:“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小姑父。你走了,他又要放鷹了!”展昭說道:“太子是好苗子,需要悉心管教。”璿璣說道:“就是沒人管得了。私心說,我是真不想你們走。我也知道自己的毛病,隻會寵愛,不會管教。皇上更不知怎麼對待。”展昭說:“誰也不是天生會做父母。必要過幾年,孩子大了,回過頭看,才知道問題在哪裏,就是可惜,孩子也大了,難再管教。”璿璣對展昭說:“洪基表麵上怕你,其實對你最有興趣。”展昭說:“明白,這麼大的孩子,喜歡誰就會找誰的麻煩。”說著侍女進茶,每人一盞放在麵前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