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一、魂兮歸來(3 / 3)

洪基緊跟著跑了進來。璿璣問:“你怎麼又回來了?”洪基晃晃手裏的東西說:“姑姑要走了,我把我最喜歡的玉蟬送給她,就當替父皇償了賭注。姑姑,你別生父皇的氣了啊。”安平接了玉蟬說道:“謝謝你。”洪基嬉皮笑臉地坐到璿璣身邊。安平說道:“洪基,你是大孩子了,是你娘的希望,你父皇這個寶座不好坐,他給你打下這個根基,你可要珍惜啊。”洪基如聽故事,輕鬆說道:“知道了,別光說話,你們喝茶啊。”安平說道:“要想坐得踏實,第一要學的就是看人……”展昭打斷說道:“太子還小,說這些他也聽不懂。”安平說:“以後沒有機會了。”璿璣說道:“你怎麼認定了沒有機會,你難道真的一輩子不想再見哥哥?”洪基不耐煩地說道:“你們煩不煩啊,說說說說。”又殷勤地對展昭說:“小姑父,你別管她們,她們女人就是愛嘮叨,你快喝茶。”璿璣敏感地覺察到什麼,拉住兒子問:“你耍什麼鬼!”說著端起自己的茶盞聞了聞,安平也端起自己的茶再三檢查,並無異樣,又看展昭的,也是一樣。安平心中懷疑,就想喝一口展昭的茶試試,被展昭奪回來,舉向洪基說道:“你不喜歡聽嘮叨,我也不喜歡,多謝你仗義執言,來,我敬你!”洪基果然端起母親的茶,大人似的說道:“兄弟先幹為敬,小姑父也要幹啊!”說完汩汩汩喝幹。展昭右手舉盞,左手推掌搭在茶盞上以示尊重,以左袖掩盞喝了一口,剩下了半盞多。洪基關注地盯著展昭,見他一如往常,不覺咦了一聲。璿璣怒道:“你又故技重演,往姑父茶裏放了東西,對不對?”展昭說道:“這茶沒有異常的色味,並沒放什麼,對嗎太子?”洪基說道:“不應該啊,我親手放的,化開了啊,怎麼會沒味兒?”說著掙脫了母親跑到展昭麵前端起茶盞就要嚐。展昭一把抓住,手捂心口,表情痛苦,說道:“有毒!”洪基嚇得鬆了手,慌張說道:“澡豆怎麼會有毒?”安平扶住丈夫宣喊禦醫,侍女忙傳。璿璣罵道:“你這小畜生,到底放了什麼,還不快說!”洪基慌道:“就是澡豆啊。”璿璣道:“澡豆怎麼會無色無味!”洪基說道:“沒移說這叫水晶澡豆,沒有顏色,可是不可能沒有味道啊!”璿璣驚道:“沒移?不會隻有一顆,你拿來我看!”洪基知道惹了亂子,乖乖拿出一個小盒子。璿璣打開一看,顆顆晶瑩剔透,狀如澡豆。這時候宮中衹侯的禦醫也到了,拿出銀針在茶盞殘汁中一探,銀針果然變色。

安平頓時亂了陣腳。洪基嚇得哇哇哭起來。宗真聞訊而來。禦醫摸了脈,查看了口鼻眼,說道:“駙馬已無氣息,脈也微乎其微,怕是凶多吉少。”一聽這話,安平大哭,喊著快請公孫先生!哭著哭著便癱在地上。這時展昭突然坐了起來,帳中立刻炸了鍋,眾人四散抱頭。展昭哪裏管這些人的反應,抱住安平央告說:“我沒事,快睜眼!”安平蘇醒過來,摸搓著丈夫臉龐,喜極而泣。禦醫納悶,嘀咕道:“不可能啊?”展昭說:“閉氣而已。”宗真問道:“你是故意的?”展昭不答,隻對妻子說道:“萬幸,這毒沒下到你茶裏。”安平罵道:“你混賬!嚇死我了,你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讓我怎麼辦啊!”展昭說:“是我不好,嚇著你了,回去後你要怎麼報仇都行,千萬小心身體。”宗真問道:“難道這毒是假?”展昭說:“是不是假,請皇上詢問禦醫。”說著抬起手臂,說道:“這茶被我喝到袖子裏了,否則,就算華佗在世我也難逃大限。這樁公案,國主查與不查,外人不敢置喙,隻求國主速速下令,放我們回去。”宗真遲疑了一下。展昭說道:“這次,毒沒有下到安平身上,下一次呢?她可是經不起一點兒折騰了。”又對洪基說道:“太子,你姑姑這些年流離在外,伶俜無依,讓你學會珍惜、學會看人,這是她的切身體會,是你成敗的命門所在。你長大了,是個男子漢,要學會對自己負責!要記住,有所為有所不為,更不能任性而為。”洪基聽命點頭。展昭對宗真說:“我現在就要帶安平回國信所。宋使那裏一切準備就緒,請國主下令,明天就讓我們返程吧。”宗真說道:“這投毒案你就不管了嗎?”展昭說:“這是國主的家事,我們不管。我現在隻想保護妻子周全!”宗真無言沉寂。

安平上了車,靠在丈夫肩膀上說道:“當初我還笑話開封城裏的皇上主子,說他治下的京城是個大大的‘是非場’。我們自己都是門牙碎了往肚子裏咽,我居然還有臉笑人家,真是打臉。”展昭說道:“不能左右,就放手吧。咱們回家,娘的啞嗓大公雞還給你留著呢。”說著拿出藥丸勸安平服下,說:“剛才把你嚇壞了,這是安神的,吃了吧”。安平說:“是藥三分毒,我不吃。”展昭說:“這是母親熬夜為你製的,不會傷胎。”安平接過問道:“她老人家是神仙不成?”展昭說:“她倒不是能掐會算,就是經曆得多,想得比咱們周全。”

宋使接國書,朝辭契丹國主。

承天門外,國使隊伍已整裝待發。析骨朵怎麼也不能撒開手,不停重複:“孩子,一定要走嗎?”安平握著她的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宗真走出了華蓋,他揚起臉,讓整個麵孔和身體浸潤在陽光裏,希望偉大的太陽神能將心裏空了的那一塊補充完好。璿璣沒有出現,她安靜地坐在承天門上的樓閣裏,頭戴圓頂羅帽,用赤金線縫滴形乳黃色北珠飾邊,冠後正中綴一鏤雕練鵲紋白玉,兩側釘綴赤金環,垂帶從中穿過係結。侍女捧托盤而來,盤中一盒紅色藥粉。璿璣怔了一怔,取出一錢紅粉,以湯藥調下。

安平將不逝拴在車後,展昭扶她上車。析骨朵焦急地看向宗真,他還是遠遠地,一言不發。析骨朵一把拉住安平,指著旁邊滿載的馬車說:“這是皇上給你的嫁妝,好歹帶走吧。”安平搖頭。析骨朵說:“如果你娘還在,怎麼能讓你就這麼走了!”安平緊緊擁抱析骨朵,哽咽說道:“如果她還在,該多好!”說完推開析骨朵鑽進車輿。析骨朵扭過頭,看看被舍棄的嫁妝車,又望向宗真。他寂然站立風中。

車輪轆轆。安平蜷縮在輿中,心神昏濁,恍惚嗜睡。她再無少年鏗鏘颯遝之力,不想冒愬於風塵,馳騁於蒼茫。

“當!”

安平驚醒。

記裏鼓車上的木人又擊鼓一次。它每擊一次,安平的心就會一顫,好似敲在了她的心上。因為她知道,故鄉,已越來越遠。樂土啊,已經變了模樣,從今後她隻是故鄉的客人。她挑起車窗簾子,正好看到指南車轉彎,可是,不管轉向哪裏,指南車上的小人自信地手指南方,堅定不移。展昭趕來,詢問狀況。安平說道:“我怕聽這鼓聲。”展昭說:“我們走慢些,與他們保持一段距離吧。”如此與國使隊伍拉開距離,以車輿為臥舍走了幾天,安平的狀態越來越差,飲食不佳,萎靡不振。展昭放心不下,也將摯鋒拴在車後,上車陪伴安平。

時秋積雨霽,新涼入郊墟。

這天走到一個地方,展昭叫醒安平,讓她下車走動。安平懶懶地不肯動,展昭挑起車簾,安平打了個激靈。雨還在淅淅瀝瀝地落,這場雨沒有了暑季時的滋潤,像變臉的人展露了冷酷的一麵。天空中的大雁感知到季節的不適,就像接到了逐客令,隨時準備自然注定的這場離開。安平問:“這是哪兒?”展昭說:“不記得了?這是夏澤。”安平問:“夏澤?是哪兒?”展昭指了指不遠處一條蜿蜒河流說:“我們就是在這鮑丘河邊邂逅的。”安平下了車,腳下茵茵綠草,耳邊潺潺水聲。不遠處,野渡無人舟自橫,船夫正犯困打盹。一個烏笠遊僧走來,摘下笠子問渡,原來是位女尼。安平定睛一看,正是山遇大師,連忙呼喚。山遇大師形容消瘦,卻精神飽滿,身背經篋,上遮承塵。安平將丈夫介紹給大師,大師雙手合十微笑點頭,對展昭說:“修行人有禮了。”展昭問:“大師要到哪裏去?”山遇大師說:“前路。”展昭見山遇大師行如閑雲孤鶴,性若空穀幽蘭,絕非終南捷徑之流,又見安平眼露灼灼光彩,便放心讓安平與她敘舊,任其消失在草木蔥蘢之中。

安平問:“大師去過覺華島了嗎?”山遇大師說:“去了,又走了。”安平說:“大師不是很傾慕覺華島嗎?”山遇大師說:“佛法,停在碑上、紙上,學了這麼久,越學越覺得心虛,所以出來走走。”安平手撫野花芳草,真是掇香可嗅,擷穎可玩。安平感歎道:“這裏好空靈啊,這不就是修禪悟道的好地方嗎,何必遠遊啊。”山遇大師說:“誰說佛法必空靈,世俗中才有真知。”安平問道:“世俗紛紛擾擾有什麼好?”山遇大師說:“莫把虛無當口實,折損了中年英氣。當初你隻求好歸宿,現在有了,為何又厭世?”安平幽幽地說:“總覺得缺了什麼。”山遇大師說:“什麼?”安平滿腔惆悵,無限感慨,說:“無以言表。”山遇大師問:“也無所求嗎?”安平想了想,說:“我有身孕了。”山遇大師說:“哦?”安平問:“如果這個孩子會經曆很多苦難,我還應該把他\/她生下來嗎?”山遇大師說:“不吃苦怎麼有眼界,怎麼知道人生百味。你是他\/她母親,你該教會他\/她怎樣麵對苦難,而不該為了逃避,去剝奪他\/她出生的權利。他\/她的未來有無以倫比的浩瀚風景,你根本無法想象。”安平默然品味。船夫大聲喊道:“喂,還過不過河?”山遇大師與安平道別,上了小舟,卓然而立。隨著每一打槳,山遇大師消失於迷蒙雨霽中。

安平在河邊站了許久,從懷中掏出銅鑰匙,丟進河裏。

展昭無聲走來,將厚厚的鬥篷披在安平身上,帶著愛意,堪比鎧甲。安平再抬頭,渺渺前路似乎也坦蕩了。展昭斂眉不波,以三指相勾,領著安平並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