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二、和解(1 / 3)

薄暮宅門前,槐花深一寸,帆得樵風送,春逢穀雨晴。一個平靜安詳又充滿生機的春天再次回歸江南,水道縱橫,氤氳如畫,一如初始。雀兒歸巢,交頸頡頏,黃口雛鳥,關關嚶嚶。安平看了一會兒堂前燕,睡在床上的小女兒吭哧起來,她忙回來照看。她小小的,卻是一個嶄新的生命,煥發勃勃生機,就像她的哥哥。他們繼承著父母的生命密碼,也改變著祖輩的某些延續,活著等候他們的不是順遂人生,但正是這種種不確定,讓安平覺得希望無限、充滿新奇。

“她醒了嗎?我可以和她玩了嗎?”七歲的長子跑進來。安平抱起女兒,男孩爬上床,趴在她背上。男孩問:“她認得我嗎?”安平說:“認得啊,她在娘肚子裏你就和她說話,她當然認得你。”男孩問:“那她為什麼不和我說話?”安平說:“她太小了。”男孩失望地說:“她什麼都不會,真不好玩。”安平說:“她會慢慢長大的,像你一樣。”男孩說:“我都不敢碰她,我怕一碰她就死了。”安平說:“不會的,你摸摸她。”男孩受到母親的鼓勵,開心地在嬰兒的小臉蛋上輕輕碰了碰,喜笑顏開地說:“真好玩,我喜歡她。”安平說:“我也喜歡她,爹也喜歡她。”男孩突然變了臉色,問:“你們都喜歡她,會不會不喜歡我了?”安平說:“你別忘了,你早來了七年呢,在這七年裏,爹娘的寵愛是你獨享的。她來到這世界上就已經有你,爹娘的感情你們平分,你說誰吃虧啊?”男孩開心地說:“沒事,以後我多喜歡她一點,她就不吃虧了。”安平說:“你以後可不許嬌慣她。”男孩說:“不行,她是我妹妹。”安平說:“慣壞了沒人喜歡她。”男孩說:“我喜歡她,我管她。”安平說:“你當然可以喜歡她,但是,你要真為妹妹好,就不能慣她。”男孩說:“可我看她哭就難受。”安平說:“一個人如果不明事理,哭的日子在後頭呢。”男孩想了想說:“那以後她不乖,我來說她,您和我爹別說。”安平笑了。男孩又說:“娘,求您件事,您能再生個妹妹嗎?弟弟也行。”安平笑問:“為什麼想再要一個?”男孩大人似的說:“就我們倆,太孤單了。”安平忍俊不禁。男孩補充說:“大伯家就是三個孩子啊,咱們家也得有三個。”安平笑道:“那等你爹回來了,你去和爹商量商量。”男孩說:“跟他說肯定不成,妹妹在您肚子裏的時候,他就說不要她了。”安平正色說道:“不是說過了,不要再提這件事了。乖孩子,你爹不是不要你妹妹,那時候郎中說你妹妹保不住,還可能危及娘的生命,所以你爹才忍痛說保娘親的。”男孩說:“我明白,我不會和她說。其實,我是覺得有妹妹特別好。可是我有妹妹,妹妹沒有妹妹,不公平,所以,我想讓您再給她生個妹妹。”安平笑道:“好,等娘的身體養好了。不過,你現在這麼喜歡妹妹,等她長大了,出嫁了,不要舍不得她啊。”男孩說:“啊,她還要出嫁嗎?”安平說:“女孩子大了都要出嫁,就像你姑母。”男孩說:“那等她大了,讓她嫁給我不就不用走了。”安平咯咯笑著說:“女孩子大了,會有她喜歡的人,到時候,她自然就願意和那個人走了,離家多遠都不怕。”男孩說:“那多想家。”安平說:“想家可以回娘家看看,可以寫信,就像你姑母。”男孩想了想,問:“那您呢?您怎麼不回娘家?”安平一時無語。男孩又問:“您不是也有哥哥嗎?您會想他嗎?會回去看他嗎?”安平沉默了許久說:“娘因為一些事情和你舅父鬧了別扭,就再也沒有回去。”男孩想想說:“昨天我把妹妹的玉蟬摔壞了,她老是哭,和我鬧別扭。”安平說:“她不是和你鬧別扭,她還小,不懂的。”男孩說:“不是,她懂,她就是和我鬧別扭,後來我特別傷心。可是今天我們就和好了,因為大伯幫我把玉蟬粘好了,她就不生我氣了。您也別生舅父的氣了好嗎?他可能正想辦法呢。”安平苦笑著抱緊兒子。

丫鬟小蘭通稟,有客來訪,安平一問,原來是嬸婆前來道喜。安平急忙出迎,接了賀禮,陪著看過了小女兒,嬸婆不住盛讚安平好命。這時小蘭來回,有位老人帶著兒子前來求醫。安平向嬸婆告了假,過去看看。嬸婆本是一個好事的,也跟去瞧熱鬧。進了客房,見一老漢背個口袋,紫紅色的手指,指縫滿是汙垢,把口袋一倒,倒出一地的黑硬的蒸餅。他把蒸餅挨個掰開,扣出許多銅錢來。安平讓他先將錢收起來,問道:“我不開醫館,老人家怎麼找上我?”老漢說:“我兒子得了怪病,迷迷糊糊,不愛說話不愛幹活。別人說他是裝的,我看不是。”安平說:“我不是郎中,怎麼能擅自給令郎看病,您老還是帶他上醫館吧。”老漢說:“看了郎中,也抓了藥,就是不好。聽說夫人會治這病,求求夫人,給我兒子看看吧,需要吃什麼方子,您就開,我有錢。”安平說:“我也不算會治,去年有個人尋短見,被我救了,我勸了勸他,並沒給他開方抓藥。”老漢說:“那您也勸勸我兒子吧。”安平為青年診了脈,討來藥方看,說:“就按這方子吃吧。老人家既然來了,就先住下,休息休息。我也算不得治病,就給他疏解疏解。”說完,以通關散吹鼻取涕後,服玉樞丹開竅,將嬸婆請至別屋歇下,集中精力對青年說服開導。第二日,安平將老漢請出,嬸婆也追來看結果。一夜長談,青年終於開口說話,老漢欣慰不已。安平說道:“可惜我隻能做到這裏。”嬸婆說道:“佛祖說過,有的人托生來就是享福的,有的就是受罪的,侄媳婦就是享福,他就是受罪,沒啥可惜的。”老漢不悅,說:“你家的佛祖吃了你的供奉,當然向著你說話!”嬸婆要攪鬧,被安平攔住。

送走了老漢父子,安平便陪著嬸婆說話。嬸婆問道:“我二侄還沒回來呢?”安平說道:“嬸嬸要是有事,我派個人去催他。”嬸婆連說不用。安平說道:“上次嬸嬸來說兄弟要去廣西包甘蔗田煮糖,我們在那邊有個朋友,說那一片的時局不好,朝廷派了位姓狄的大將軍千裏迢迢往嶺南趕呢,怕是要亂,不如讓兄弟等等再去吧。”嬸婆說:“哎,正是聽說那邊亂得很,沒有讓他去。侄媳婦你不知道,敢情這糖霜不是煮出來的,是瀝出來的,自耕田至瀝甕,要一年半呢,沒有大本錢是扛不住的,何況局勢不好。這一行不可輕易做,上次從你這裏借的錢就讓他拿去放了高利貸。放出去容易,收就不好收了,也不知道你這裏等不等這錢用?”安平哦了一聲。嬸婆見安平不言語,試問道:“要是急,你叔叔手裏還有一塊地,有人正佃著,叫你叔斷骨賣了,還能賣出些錢。”安平忙說:“哪有那麼急,還要賣田賣地的,隻要做著正經營生,不讓您二老著急動氣就行了。”嬸婆說:“你兄弟如今長經驗了,與他搭幫的是縣太爺的二公子,這次是穩賺不賠的。”安平問:“縣太爺的二公子?”嬸婆驕傲說道:“是呢,自從他二哥教訓了他,他長進多了,不像先前見不起人似的,交往的朋友都有頭有臉的,騎著高頭大馬。”安平點點頭,說:“是長進了。”嬸婆笑道:“那也趕不上他二哥一個腳趾頭啊,連皇上都見過,那不是天底下最大的人兒了嗎!”

安平笑而不語。嬸婆以為馬屁拍到了點子上,便趁勝追擊,說道:“總聽親戚背後談論,說你娘家是北邊的望族,遭了變故,你一個人逃到汴京,在宮裏太後跟前做過事,後來蒙恩指給了我侄子,中間因為娘家有事還回去了一次。你見過皇上沒有啊?”安平含混說道:“遠遠地看著過影子。”嬸婆說:“是呢是呢,那麼大的皇宮,那麼大的皇上,別說你在太後身邊,就是皇上身邊的人,也淨是一輩子見不著皇上麵兒的呢。你兄弟聽說,皇上身上穿的衣服都金線織的,皇妃都是珍珠穿成的褙子,一顆珍珠有鴨蛋那麼大……”安平插話說:“說到衣服,嬸嬸大老遠過來,我這正好有幾匹新緞子,嬸嬸挑幾匹回去做衣服吧。”嬸婆口說著:“這怎麼使得。”

丫鬟去抱緞子的工夫,嬸婆眉開眼笑問道:“大嫂子還在曈丫頭那?”安平說:“是,展曈這幾日要生產了。”嬸婆說道:“哎呦呦,侄媳婦啊,怪不得親戚都說你好性情,那邊是嫁出去的女兒,這邊是親媳婦親孫女,不顧著你倒顧著她。”安平笑說:“嬸嬸不知道,展曈總算是有了孩子,跟前沒有能照顧她的體己人,又是頭胎,沒經曆過。您知道的,她素來膽大包天,這次做娘可治了她,把她精細得縮手縮腳,嚇得什麼是的……”嬸婆哼一聲說道:“侄媳婦,你這話我一百個讚成,你說她一個姑娘家,怎麼那麼大的心啊,沒出門子的時候甭說了,現在出了門子還拔尖搶上,壓你這嫂子一頭……”安平聽這話頭不對,慢慢斂起笑容,問道:“這丫頭敢是做了什麼不過腦子的糊塗事,氣著嬸嬸了?”嬸婆說:“你既然問道了我就說給你聽。不瞞你說,前幾年我找過她,那時節她還沒出嫁,我對她說借五百兩銀子給她兄弟做營生,她說沒有那許多,有八十兩,若要就拿去,不用還了,你說她是打發叫花子不是?氣得我拿了銀子抬腿就要走,她叫住我,一頓數落,說你兄弟心無大誌,不務正業,說我溺愛無度,眼饞手懶。侄媳婦你聽,我們再窮也是親叔叔,她一個沒出嫁的姑娘懂得什麼,就來教訓我!我吃過的鹽怕比她吃過的米還多!”安平說:“恐怕是她手裏確實不充裕。展曈年輕,說話直爽,心是不壞的,有過頭的地方您多包涵。以後叔叔嬸嬸連兄弟兄弟媳婦多來走動,有什麼直管對我說。”嬸婆說:“趕上你這麼個好嫂子是她的造化。你進門晚,不知道,你公公早年與你爺公撕破臉,都不走動,那可叫不孝的大罪!都是你叔叔與我在他老人家麵前說了無數好話,你爺公臨終前才肯見你公公。你公公總覺得虧欠我們,總想照顧我們,我們礙著情麵,怕你公公心裏難受,所以收用了一些,那小丫頭便總覺得我們拿了她的,看我們總是不順眼。她缺錢?打死我也不信。侄媳婦啊,我看你是個實心眼的人,我告訴你說吧,她為啥遲遲不肯出嫁?還不是為了我二侄的家產!這幾年展昭不在家,這麼大產業都是她把持著,每年的進項,少說這個數,哪瞞得過我去。如今你進了門,她不得已還到了你手裏,我就敢拍著胸窩子跟你打賭,她交了四成都不到。侄媳婦你要信得過我,我跟了你去指著臉問她,好歹把你那份要回來!”安平說到:“嬸嬸不知道,不是她貪心不交,是我公公當年留了家產給他,她善經營,壯大了不少,連他二哥的也虧得她照顧才不至於坐吃山空。”嬸婆說:“是她說給你的?還是你婆婆?不是我說,傻孩子,你哪裏鬥得過她們,她們說什麼你信什麼,反正我們是沒聽說有她的產業。我說你聽著,老家那裏有個咱們同宗的員外,命中無子,隻有一個女兒,這員外死了以後,就給這女兒一份嫁妝,其他的家財都被他的侄子分了去,這世道,哪有給女兒分家產的,你有?我有?憑什麼就她有?你是不知道,那幾年,展昭總在外頭闖蕩,刀頭舔血過日子,我和你叔叔夜夜擔心他,他要是有什麼事,他的家產不被他妹妹霸占了去,我都不是人!”安平尷尬笑笑說到:“哪裏到這個份上。”嬸婆說:“怎麼不到,當初你嫁進來,就有那起小人背後串閑話,說你是回頭人,養活不出孩子,八成就是展曈這丫頭編纂的。那時節還傳聞你有心過繼個孩子,要不是你婆婆說你兄弟差輩分,就讓他過繼給你當兒子了,我們正替你著急,可巧了,你就生了個大胖小子!一晃這麼多年了,你這兒子也立住了,可見你是有福氣的!隻是你這閨女可別隨了她這姑姑。嗬嗬,瞧我這嘴,什麼樣的娘養活什麼樣的閨女,你養的閨女指定不是那個樣的。”安平冷笑,道:“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