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的記憶非常奇怪。有時隻是兩三天的時間，記憶裏卻能拉長到兩三年，每一幀每一畫都是慢動作重現；而有時好幾年的時光，想起來就是那麼零零散散稀稀拉拉幾個場景。
比如六年級沒有何亦翎的夏天，就短暫得讓宋黎黎隻恍惚記得她過了一個夏天。其實以往的夏天她也看不見何亦翎，但她總能從同學口裏知道關於他的事跡，比如在宋黎黎連俄羅斯在什麼方位都不清楚的四年級他就已經去過了貝加爾湖、比如在大家都無所事事的五年級暑假何亦翎長期在英語機構和外教一對一練口語、又比如他路過語文老師家時在樓下買了香蕉草莓然後順道去拜訪小學老師……像個小大人，一本正經地可愛。
總而言之，那個人，就是在閃閃發光，想起他，就是能感到溫暖。自己不會因無法觸及而失望，也不會因光明刺眼而沮喪。
宋黎黎過著自己平平凡凡的暑假，但心裏總有小小的盼頭。那些嚷嚷著不想開學的人，大概是心裏沒有能在學校見到的人吧。
她還隱約記得，在那個夏天有好幾晚能見到星星。睡覺前，她就穿著睡衣躡手躡腳地去到客廳的大陽台，一邊抱怨蚊子好多，一邊閉上眼，神神叨叨對星星許了願。
隻希望自己初中還能和何亦翎是一個班，希望自己能擁有那三分之一的幸運。
2
爸爸媽媽決定讓宋黎黎初中讀住校。宋黎黎不算很有主見，不算特別獨立，也不算依賴父母。她常覺得自己就是特別平庸無奇，像一灘趴在地上的軟泥一樣，既然爸媽說了，她就這麼照做吧，自己也不用再痛苦地做決定了。
快開學的前幾天爸爸拿給宋黎黎一部新手機。宋黎黎接過手機時還故作淡定，但一回房間關上門，她便全身每個細胞都興奮起來，迫不及待打開包裝，看到是最流行的一個粉紅色翻蓋手機。
宋爸和宋黎黎之間的話一直很少，他也一直不知道怎麼去關心這個敏感又內斂的女兒，也或許，他很少去思考這個問題吧。
拿到手機的當晚宋黎黎便摸透了手機的使用方法，還下載了一個手機QQ，一個聽歌的軟件，一個看小說的軟件。宋黎黎不喜歡看使用說明，那些毋庸置疑的指示性語言總讓她覺得煩心。
正想著，宋黎黎打開了QQ，然後刷著暑假以來同學們的動態。她幾乎不點讚也不評論，有時錯手點進了哪個同學的空間，都會把進那個朋友空間把自己的訪客記錄刪除。
大家大概都以為宋黎黎從來不上QQ，隻是她不習慣把自己的生活暴露在眾人麵前，但又想知道別人生活，便隻能用這樣的方法窺視。
刷著刷著，她忽然翻到一條何亦翎前天發的動態。看著那個熟悉的頭像，宋黎黎呆了，頓時感覺五味雜陳。
何亦翎發了一張照片，配字是：已安全抵達，謝謝各位老師朋友們的關心。照片上的何亦翎穿著一件白色襯衫，袖子利落地挽起，一個大的黑色墨鏡別在襯衫口。他左手臂悠閑地搭在一個齊腰的大的亮黑色行李箱上，腳邊還堆放著兩個同樣大的行李箱。透明的金色陽光打在少年的臉上，他咧著嘴不自然地對著鏡頭傻笑，又大又白的整齊門牙在陽光下反光。
坐標是，美國洛杉磯。
3
要怎麼形容初中的日子呢。於宋黎黎而言，就是高配版小學六年級。多了很多活動和社團，樂器舞蹈運動；也多了很多學科和作業。但前者似乎跟自己沒什麼關係，而後者才是撕開美好表象的真實存在。
宋黎黎覺得自己有把任何形式的生活都過得寡淡的本領。特別欣慰的是小學的老友冬冬就在隔壁班。遺憾的是她沒考上實驗班，這也讓宋黎黎百思不得其解。
住校生的初中生涯就是說爛了的“三點一線”。以前沒離開的家的時候沒有家的概念，隻知每天不用擔心吃飯睡覺。離開家之後，才發現那不僅僅是個吃飯睡覺的地方。
住校生幾乎都在床上備好了小桌板後熄燈後的台燈，每個剛趕完作業的夜裏，宋黎黎大呼一口氣躺下，都會特別想家。
想家裏的飯菜，想家裏的床，想自己蠢萌的老媽，甚至有點想那個話少沉悶的老爸。
但最想的，其實是上小學時每天放學回家走的路。和住得近的小夥伴三五成群走回家，零花錢都少，輪著買路邊的炸土豆火鍋粉烤雞柳，然後你一口我一口分著吃。
宋黎黎常常拖延著不回去，但又知道有個家可以回去，於是在街上晃晃蕩蕩，也覺得篤定萬分。
臨走和小夥伴說聲再見拜拜，第二天還可以見到同樣笑眯眯的眼睛。
4
微博興起之後，宋黎黎的小夥伴普遍在QQ空間都不那麼活躍了。宋黎黎其實很關心和好奇小學的朋友，但除了平時關係好的那幾個，其他同學都逐漸失去了聯係。
宋黎黎也偶爾，或許是經常想起何亦翎。
然後笑蠢蠢的自己。那個暑假對星星許的是什麼鬼願望啊。什麼叫三分之一的幸運？
學了數學裏高級一點的概率才知道，假設何亦翎分在A班的概率是三分之一，宋黎黎分在A班的概率也是三分之一，則兩人分在同一個班的概率是九分之一。
宋黎黎笑自己，原來數學沒學好，願望都實現不了。
可是可是，她又想，就算學好了數學，他們分在一個班的概率也還是百分之零呀。
5
初一月考完回家後，宋爸很嚴肅地從書房走出來，然後叫宋黎黎進一下書房。宋黎黎心想老爸大概是要對自己進行一些思想教育吧，心裏默默擬好了“認真讀書”“勤奮學習”之類的草稿。
隻見爸爸把她領到書桌旁，麵色凝重。宋黎黎一下察覺到不是關於學習那麼簡單的事兒。
她有點慌，眼睛一瞥，看見書桌上幾疊材料，雖然紙張相互掩映，但宋黎黎還是看到有關“離婚”之類的字眼。
書房裏的書桌是梨花木的，配合書房懸掛的巨幅山水畫和老媽不知從哪淘來的瓷器，坐在裏麵寫字常常有種說不出的正義大氣。
宋黎黎坐在書桌配的小木墩座椅上，對麵坐著宋爸。
“黎黎，我想你也知道一些我和你媽媽的事情。”
宋黎黎一怔，然後輕輕點頭。
“關於你的撫養問題，我已經做好了安排，你不必擔心。”
“你們離婚了是嗎？”宋黎黎盡量控製自己的哭腔。
宋爸看著這個女兒直視自己的眼神，心裏竟微微一顫，手心竟有些出汗。他在官場起起伏伏很多年，遇事對人早已處之泰然，也練就了在任何緊急情況下都能有密不透風圓滑說辭的本領。
但此刻他忽然語塞。一點點愧疚感在心底湧起。
看著爸爸愣住的樣子，宋黎黎鼻頭有些酸，幹脆先開口：“你們是什麼時候離婚的啊……”
宋爸聲音有些沙啞：“早有打算了，黎黎，”宋爸頓了頓，眉頭皺起，有習慣性皺眉的深深紋路，“對你，我和你媽都是有愧疚的。”
她低垂眼眸，不語。
“你現在也長大了很多，我覺得你有必要知道一些離婚協議書的內容。”宋爸看向這個一直都跟他不親近的女兒。
宋黎黎點點頭。
他拿起桌上一疊資料，然後開始念，“男方宋霖與女方曾思淼相識於1987年，於1990年11月5日登記結婚，婚後於1993年1月1日育有一女，取名宋黎黎。而今夫妻感情破裂，已無和好可能，先經夫妻雙方……”
宋黎黎在爸爸麵前一直是堅強懂事的模樣。也或者說，她是不知道怎麼在爸爸麵前展現內心的柔軟與敏感。當她知曉父母的離婚後，她也一直告訴自己要堅強，離婚就離婚唄，不許哭。
但是當她聽到“育有一女，取名宋黎黎”時，仍然紅了眼眶。
父母的結識才孕育了她，而今父母散了，她一時也覺得自己無依無靠。
6
強忍著淚水聽爸爸念完了離婚協議書。聽到最後，宋黎黎的淚水吧嗒吧嗒地滴在木地板上。
她低著頭，看著地板上幾滴眼淚，晶瑩剔透，像蠟燭一樣凝固在棕色木地板上，宋黎黎忽然覺得羞愧難當。
控製住不再掉眼淚，但她聲音仍然沙啞：“我回房間了。”
關上房間門，熟練地反鎖門之後。宋黎黎再也不能抑製情感，滾燙的大顆大顆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滴下來。
宋黎黎忽然想起，在她還在念小學的時候，就偶然聽見過大人們的耳語議論，她隱約猜到是爸爸有除了媽媽之外的女人，卻也無能為力。隻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內心卻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對這個稱之為“爸爸”的男人建起了高牆。
她大聲哭，忽然想起小學時的無奈和不安，頓時對他充滿憎恨。現在她不解，為什麼他要把這些屬於大人的殘酷條款和協議一條一條念給她聽，複又自我安慰，大概是爸爸尊重她這個女兒，是希望她能懂事成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