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情生猜是後者。
將裴雪晴帶到谘詢室,蘇情生用茶杯接了杯溫水遞給她,裴雪晴接過,看著那畫著青花的茶杯,她的視線有幾分恍惚。
“從前我們家也有這樣的一套茶具……”她喃喃地說。
這話是對蘇情生說的,也不是對蘇情生說的。她的思維並不連貫,很快陷入了回憶中,眼睛的焦距漸漸彌散。
蘇情生覺得這是個很好的切入點,於是誘導著問道:“那現在呢?”
聽到蘇情生的聲音,裴雪晴回過神來,看著蘇情生歉意地一笑:“不在了。”
這個答案在蘇情生的意料之中,她繼續問道:“留在裴家了?”
裴雪晴注視著手中的茶杯,看似不經意地說道:“大概被拍賣了吧。”
“知道賣給誰了嗎?”
裴雪晴蜷在沙發上,輕輕地搖了搖頭,不願多說的樣子。
蘇情生知道自己猜對了,裴雪晴並沒有什麼特別想說的,隻是想找地方歇一歇,索性由她去了,蘇情生站起身來道:“我還有點事要處理,你先在這裏歇一歇吧。”
離開谘詢師,蘇情生直接上了二樓,她敲開顧北城的房門,窗前,顧北城的麵色微凝。
“她還沒走?”
蘇情生輕應了一聲:“嗯。”
“在樓下?”
“嗯。”
靜默。
顧北城沒有再開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見顧北城許久沒了動靜,蘇情生出聲道:“剛才裴雪晴特別提起了她家從前的一套茶杯,好像被拍賣了,也不知道是被誰買去的。”
一聲冷笑,隨後是語氣確定的三個字:“鄭紹廷。”
不等蘇情生再開口,顧北城繼續道:“裴家被拍賣的東西,明裏是被零散買走的,實際上,最後都到了一個人的手裏。”
蘇情生聞言不由一怔:“鄭紹廷毀了裴家又買下裴家所有細碎的東西究竟是為了什麼?”
有片刻的寂靜,蘇情生聽到顧北城的聲音低沉:“毀了她的全世界,再為她重建起來,就像是一個囚籠,讓她再也無處可逃。”
(7)他就像是一道暗影,永遠無法與光交融
蘇情生十分慶幸自己沒有遇到鄭紹廷這樣的男人。
雖然她從沒有真正見過他,但從這幾日的了解中,她隻覺得這個男人的心思太深、太沉,就像是一道暗影,永遠無法與光交融。
現在的裴雪晴必定已經倦極、累極,她身上的傷太多,大概從未真正把驚恐症當作什麼麻煩,總歸死不了人也沒什麼大不了,之所以會來這裏不過是為了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想通了這一點,蘇情生磨咖啡的動作不由更有力了些。
是的,磨咖啡。
顧大Boss心情一好,把她留了下來……磨咖啡!
蘇情生覺得自己簡直太有自知之明了,剛剛她那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的顧大神特意把她叫住讓她磨咖啡,她覺得奇怪,問他:“昨天你自己不還磨得好好的?”
大神打開手裏的報紙,坐在椅子上雙腿交疊,不以為然道:“累。”
蘇情生:“……”
敢情顧Boss那麼挑剔要喝純手工的咖啡居然還嫌手工累?
蘇情生一邊磨著咖啡豆一邊暗自磨牙,心中的想法轉過一遍又一遍。她一抬頭,正撞上顧北城看過來的目光,大概是他的目光太過銳利,她頓時有了一種做壞事被抓的心虛感。
“太快了。”
聽到顧北城忽然開口,蘇情生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他的視線落在她的手上:“磨得太快了。”
他放下手中的報紙,起身走到了她的身邊,自她手中接過已經被她攥得有些溫熱的手把,不緊不慢地搖了起來:“如果動作太快,就會比較粗糙,很影響咖啡的品質,手工咖啡品的就是自在的心情,不必太急。”
午後,陽光西斜,從格子窗裏照了進來。
這個男人穿著一件簡單合體的白色襯衫,領口處的扣子未扣,微微外敞著,站在她的身邊,輕鬆閑散地與她說起咖啡之道。陽光的角度正好,擦著他的側臉走進她的眼裏,她原本有些急躁的心瞬間安定了下來,整個人都因為這樣的陽光覺得暖洋洋的。
得知他是A.G的那一刻,她覺得原來如此,怪不得這個人這麼挑剔、這麼拒人於千裏之外。從前電視上的他犀利、鋒芒畢露,後來隱世的他疏遠、淡漠,多了份高深莫測。她以為這是他這樣出眾的人的天性使然,可此刻她忽然覺得,其實不然。
她想起先前與沈慕言閑聊起她的雇主時沈慕言所說的一句話:“北城其實並不像他看上去那麼冷漠,他隻是不喜歡對人假裝熱絡。”
那時她其實並不太能了解,隻覺得是他的朋友為他的冷漠找的借口,可如今她似乎懂了些什麼。
這麼多年來,來這裏看病的人來來走走,隻有他一直在這老樓的二層,細品著剛剛磨好的咖啡。那麼多的過客,他大都並不在意,連下來看看的閑心都沒有。
於她亦然,她不過是一個新來的助理,他們其實都不確定她會留在這裏多久,所以冷漠,所以淡然,所以連見一麵的必要都沒有。而現在,他在這悠然午後與她講起咖啡,其實是對她存在的一種認可吧?
“你在想什麼?”
顧北城的聲音微沉,蘇情生猛地回過神來,忽然意識到自己思緒飄遠已久,顧北城有些不悅了。
蘇情生歉疚地低了頭,輕應了一聲:“我知道了。”
顧北城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隻是轉身走到了窗邊,目光遠落,不知道在看些什麼,不知過了多久,蘇情生忽然聽到他說:“來了。”
她不明就裏,正要湊過去看看,就聽顧北城繼續道:“下去吧。”
蘇情生突然明白了。
鄭紹廷來了。
蘇情生應聲,轉身下了樓。
時間剛剛好,她走到大門前的時候敲門聲剛好響起,她打開門,隻見門外有一名男子坐在輪椅上,他的麵色冷峻,身上是一件藏藍色的襯衫,蘇情生忽然想起裴雪晴說過他們初見的樣子,這個男人就是那樣安靜地坐在會場的一個角落裏,看著她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
一步一步地走向覆滅。
他的身後站著一名隨從,與鄭紹廷截然不同,那是一位看起來十分和善的中年男子,他禮貌地開口:“你好,我們先生來接裴小姐。”
蘇情生點了下頭,向後退了一步,讓開了大門的地方。
中年男子推著鄭紹廷進來,蘇情生將他們引向谘詢室的門口,而後站到了一旁。
沒有敲門,鄭紹廷直接擰上把手,推開了房門。
屋內,裴雪晴窩在沙發上睡意安然。
蘇情生注意到他的動作很輕,連帶著中年男子推輪椅的速度也慢了下來。鄭紹廷對裴雪晴的在意,鄭家的人都知道。
輪椅停在了裴雪晴的沙發前,角度正合適,坐在輪椅上的鄭紹廷探身,伸手小心地橫抱起裴雪晴,將她收在了自己的懷裏,他的眸光在這一刻也變得溫和,似是找回了珍寶,要將其妥帖收藏,可他的表情中卻偏偏又帶了一種篤定,篤定地知道,裴雪晴逃不出他為她建的囚籠。
中年男子將輪椅轉了一個方向,有那麼一瞬間,蘇情生正對上鄭紹廷的目光,那樣淩厲,蘇情生甚至能感受到些許不屑與敵意,不由一怔。
他們從房間裏出來之時,鄭紹廷身後的中年男子向蘇情生微笑了一下表示感謝。蘇情生眼見著他們出了老樓、眼見著他們上了車,黑色的捷豹在外麵的路上一路駛遠,她的表情也變得肅然。
裴雪晴來這裏的事鄭紹廷是知道的,他這樣的人必定不會喜歡與自己有關的事被不必要的人知道,他剛剛的敵意與不屑就是最好的證明,那他又為什麼會允許裴雪晴做心理治療呢?
蘇情生在心裏為裴雪晴捏了一把汗,與這樣的男人朝夕相處,隻怕一個不小心就是萬劫不複。
她正想著,忽然聽到樓梯處傳來腳步聲,她轉頭,正看見從樓上下來的顧北城,左手臂上搭著一件黑色西服,她有些驚訝地問:“你要出去?”
他向她迎麵扔來了一串鑰匙:“鎖門,跟我走。”
(8)沒有餘情,何來未了
顧北城的車停在了一家酒店之外,他熄了火,無視副駕駛座上蘇情生疑惑的目光,半分解釋的意思也沒有,推開門直接下了車。
蘇情生趕忙跟上,抬頭一看,發現就是不久前剛與自己哥哥見麵的地方——Landmark,然而走進酒店卻發覺酒店裏的氣氛似乎與之前不太一樣,大概有什麼重要的活動舉辦在即。
難道顧北城是為了這個活動來的?
以A.G的知名度,想請他的活動不少,但自顧北城從六年前那個轟動一時的TV Show隱退後,他再沒有公開在活動中露麵,這一次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破例?
Oyle新藥發布會……
看到會場外麵的宣傳海報上赫然寫著這樣的標題,蘇情生愈發有些困惑,正想著,隻見顧北城掏出一張請柬遞給了門前的waiter。
那waiter接過,打開一看,眼睛裏忽然一亮,他有些驚喜地說:“Dr.Murray,歡迎光臨,您的座位在左手邊第一排!”
沈慕言?顧北城用的是沈慕言的請柬?沈慕言又為什麼會收到這種發布會的請柬?
蘇情生想著,隻見顧北城拿過被遞回的請柬,輕應了一聲:“謝謝。”
跟在顧北城的後麵,蘇情生正要與他一同進入會場,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蘇情生?”
是一名男子的聲音,原腔原調的中國話,蘇情生下意識地回頭找尋聲音的來源,心中不由感歎,要是在這麼遠的大洋彼岸都能遇到熟人,這可真是“緣分”。
現實沒有“辜負”她的所望,當看到某人帶著驚喜的表情向她走近時,蘇情生隻覺得心裏“咯噔”一聲。
她的前男友——陳峻一。
這是她從小到大唯一的一段戀愛關係,從十八歲到二十二歲,整個大學階段,他們以彼此的男女朋友自居。
這段關係的起因卻簡單得很,蘇、陳兩家是國內最大的製藥集團,兩方父母剛好熟識,促成了這段門當戶對的“姻緣”。
蘇情生還記得那天陳峻一在她學校的圖書館裏找到她,晴朗的午後,他將她帶到草坪旁的長椅上,問她:“有喜歡的男生了嗎?”
蘇情生一怔,隨後搖了搖頭。
“短期內有找男朋友的意向嗎?”
被問到這種問題,女生多少有些尷尬,蘇情生蹙眉,還是搖了搖頭。
“那當我女朋友吧?”
蘇情生很快明白陳峻一的意思。
以兩方父母的作風,隻要他們兩個的關係一天未定,兩方家裏就不會停止施壓,與其由著他們把自己的生活攪得一團亂,不如順了他們的心意,做到表麵的和和美美。
他們倆這算盤打得不錯,明裏出雙入對,實則各自安生。陳峻一也算是個有底線的男朋友,雖然幾年間“私情”不斷,但如果哪個不明事理的敢來找蘇情生這個“正室”的麻煩,他一定會立斷來往。
一切都進展得很好,直到那一天在她的畢業舞會上,即將出國的她原本是要和他說分手的事,哪知一曲結束之後,他先一步將她擁入了懷中:“情生,我覺得其實我們還挺合適的,要不認真一次試試?”
他呼出的氣息溫熱,拂過她的耳畔,蘇情生隻覺得自己驀地一僵。
那次之後,蘇情生連“再見”都沒和他說,直接出了國。
而此刻,這個人身著淺灰色西裝,唇畔是些許意味不明的笑,站定在她的麵前:“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最近回國看過嗎?”
是啊,真是沒想到,跟著自己的“老板”出門遇上了自己的前男友,著實尷尬得很。
“還沒。”蘇情生不冷不熱地應著,順勢向一旁挪了挪,拉開了與他的距離。
“叔叔阿姨可經常念叨著讓你回去啊!”他說著,看出蘇情生對這件事的抵觸,陳峻一聰明地換了話題,“對了,你怎麼會來這裏?”
陳峻一接手了家族的製藥企業,受到邀請來這裏不足為奇,她呢?她從本科到博士讀的都是心理專業,從不想管家裏製藥公司的事,為什麼也會來到這裏?
蘇情生其實很想說“我也不知道”,但這樣說未免顯得太過生硬,她偏了目光含糊道:“就是來看看。”
原本已經要進會場的顧北城此刻正在蘇情生的身後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和陳峻一,旁邊的waiter注意到這點,問顧北城道:“請問這位小姐是?”
那侍者的聲音響亮,一時間,周圍幾人的目光落在了顧北城的身上,隻見顧北城雙手插兜,微偏頭,眸光似不經意般掃過蘇情生和她對麵的陳峻一。
顧北城麵無表情地開口,惜字如金道:“女朋友。”
他本就身形高挑,一身剪裁合體的黑色西裝更顯王者風範。
先前顧北城與蘇情生一前一後,看到的人都以為他們並非同行,哪裏想得到的會是“女朋友”這樣的答案?
蘇情生亦震驚地望向顧北城,然而觸及顧北城的目光,她突然明白了什麼,趕忙走上前去伸出左手挽住顧北城的手臂,回首朝陳峻一微笑致意後跟著顧北城一同進了會場。
和顧北城挽著手走在會場的紅地毯上,蘇情生想起剛才的尷尬情況,她晾下顧大Boss和偶然遇到的男人閑聊了起來,還是決定先開口向顧北城解釋:“那是我……前男友。”
顧北城頭也未偏,淡淡地應了聲:“我知道。”
他知道?
蘇情生微驚,不由得抬起頭偷瞄了他兩眼,就聽顧北城繼續道:“他對你餘情未了。”
餘情未了……
果然是催眠師,最擅長看穿人心。
蘇情生恍然,怪不得剛剛顧北城會說她是他的女朋友,就是因為看出了她與陳峻一之間的暗流,不想再讓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磨蹭下去,索性以“女朋友”三個字快刀斬亂麻,反正他用的是沈慕言的名字,於顧北城不會有什麼影響。
可是這話被人這樣輕鬆地點破,尤其是被顧北城,蘇情生隻覺得尷尬得很,她微抿唇:“我和他沒什麼餘情可言。”
從來就沒有談過情,何來餘情?
她的否認換來顧北城不以為意的一聲輕笑,他沒有說話,隻是帶著她找到了位置坐下。
(9)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陳峻一就跟在他們身後進來,因是來自大陸最大的製藥廠之一,大概與這家Oyle公司有些合作,座位也被排在了第一排,比沈慕言的位置更靠中間了一些。
陳峻一坐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蘇情生能感覺到他的視線若有似無地從她和顧北城的身上掃過,她隻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拿起桌上會議方的宣傳冊翻閱了起來。
Oyle製藥公司新品發布,抗抑鬱類藥物沙美酮,原來是精神類藥物,怪不得沈慕言會受到主辦方的邀請,若能請來Dr.Murray,就從側麵證明了這家公司的實力。
後麵是詳細的藥物說明,通過“重吸收抑止”原理提高腦內五羥色胺的含量,這點與現在市麵上許多的藥並沒有太大差別,而這家公司之所以會下大力氣宣傳這個新品的原因則是它的低成癮率。
作為一名心理治療師,蘇情生很清楚這的確是很大的一個賣點,現在在抑鬱症治療中最常用的藥物,G.U公司的諾米酮就是因為低成癮率這一點備受業界好評,而這家公司的這個新品打出的短期成癮率竟然比諾米酮還要低兩個百分點!
看到這裏,她不由驚訝地讚歎了一聲:“喔!”
她將宣傳冊遞到顧北城的眼前,指著這個數字給他看:“如果是真的,這家公司未來說不定會把G.U的風頭壓下去!”
話說完,隻見顧北城用餘光淡淡地掃了一眼,不甚以之為意的樣子。
蘇情生隻當是他挑剔的毛病又犯了,沒太理會,繼續向下看小字介紹的生物作用機製。她起初看得還興致勃勃,然而越向下看越覺得……
不對,為什麼這個原理她覺得這麼熟悉?
雖然敘述的方式換了個麵貌,過程也幾乎是倒過來講的,還加了很多的修飾詞,但蘇情生分明看得出這就是G.U諾米酮的原理稍作改進而來的,諾米酮是G.U的專利,這……
意識到這一點,蘇情生對這家公司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蹙眉,向顧北城問道:“這個藥是不是從G.U的諾米酮改來的?這家公司就不怕G.U起訴他們侵犯知識產權嗎?”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蘇情生的心裏其實已然明白,若隻是一場單純的新藥發布會,顧北城又怎麼會專程來這一趟?
她看著顧北城,隻覺得他整個人就是最大的未知,他究竟是以什麼立場來到這裏,想要看的又是一個什麼樣的場麵?
顧北城偏頭,眸光中帶著淺笑掠過她。
還可以,雖然慢了半拍,但總歸發現了。
他開口,難得有耐心地解釋道:“諾米酮的專利隻包括製藥中的少數核心步驟,其他公司以此為模版,合成有類似功能的其他物質,專利雖能起到一定保護作用但也沒那麼大。”
蘇情生的眉凝得更緊:“那就任由他們抄襲了?”
顧北城的嘴角微微揚起,視線在會場中一掃而過。蘇情生猛然間明白了什麼,偌大的會場到現在人員零散,她先前隻以為是時間還未到,可難道……
其實是G.U已經開始有所動作了吧,所以Oyle下大力氣要辦的發布會準備了這麼久,最終卻無人來看。
她正想著,一轉頭正看到悠閑地坐在那邊的陳峻一,大概是因為無聊,手裏擺弄著桌上的一支簽字筆。
他們所坐的這一排除了他們再無其他“貴賓”到場,陳峻一千裏迢迢而來,麵對這樣的情況竟也不驚不躁,蘇情生越想越覺得奇怪,如果G.U已經有了動作,陳峻一再怎麼樣也是製藥圈中的人,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又為什麼還要來這裏?
就在這時,變化再生,原本空闊而安靜的會場中響起此起彼伏的手機鈴聲,緊接著,觀眾座位上僅有的幾人也都起身向門外走去。
原本已經要硬著頭皮開場的主辦方的臉在這一刻徹底垮了下來,他們中三兩個人在說些什麼,嘴裏碎碎念。這一次與G.U對陣,還沒開場,他們就已經輸了。
這裏是城西,城東的那邊,G.U竟在同一天、同一時候召開了同一品種的新藥發布會!
他們一個月前想盡辦法從G.U內部打探出的消息明明說G.U的新藥研發工作隻進行到一半,是以他們才敢這樣大張旗鼓地開這場發布會,可誰也沒想到……
G.U特意選在這個時候在倫敦的另一邊召開發布會,這個架勢再明顯不過,那就是他們應戰了!
親臨現場的Oyle總裁Williams看著下麵的空場,臉色難看至極,他原以為這是個打壓G.U的好機會,沒想到棋慢一招,自己陷入了徹底的被動!
G.U,Mr.Gu……
商界中盡人皆知這位神秘亞裔老板堪稱鐵腕,一般人誰也不敢招惹他,這一次Oyle將事情鬧到了這般地步……
Williams想著,隻覺得脊背發涼。
可是已經到了這一步,哪裏還有退路?
也是在這時,一直頗有耐心坐在第一排的陳峻一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他自桌後繞了出來,向前台走了兩步:“九位數,這個價錢Oyle覺得如何?”
先前一直看不透的地方終於被揭開,這一瞬間,蘇情生說不清心裏的感覺。
原來如此。
她先前還在想陳峻一那樣精明的人看到會場裏這樣的情況怎麼還會想留在這裏和這家公司合作,原來他根本就不是想合作,他想的是借這個機會收下這家也算是英國老牌的製藥公司!
九位數,這個價錢對曾經輝煌時期的Oyle而言太低,但對未來可能在與G.U的競爭中垮掉的Oyle而言,這又算得上是筆可觀的數字。
蘇情生看向陳峻一,此刻的他嘴角一如往日微微揚起,是那樣自信而從容。
從後台走出一名中年男子,他向陳峻一走了過去,強做出平靜的模樣,開口一字一頓道:“如果陳先生是想談合作我們歡迎,如果不是,我隻能告訴陳先生,Oyle不會被賤賣!”
陳峻一唇畔含笑的弧度未變,然而話鋒間卻多了幾分尖銳:“賤賣?”他冷笑了一聲,言語間一轉,突然就轉到了顧北城這裏,“如果Dr.Murray能夠真正理解九位數的概念,我倒真想讓他來評價一下!”
蘇情生聽到這話下意識地蹙緊了眉,這麼多年了,陳峻一的風格倒真是沒怎麼變化,還是原來那般針鋒相對、咄咄逼人。
她心裏清楚得很,顧北城這次是用沈慕言的身份而來,陳峻一話裏是在暗諷他就算再厲害、再有名氣也不過是個解夢師,九位數的資金哪裏是他能企及的?
不長的一句話中敵意卻是這般重,蘇情生抿起唇,有些擔憂地抬眼看向顧北城。
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那個問題,她半分也不了解顧北城的底細,與他接觸的這段時間她明白他絕不隻是一個簡單的催眠師,那他除了是個催眠師還是什麼?
她的心不由懸起,擔憂之餘竟有些期待看顧北城的回應。
卻見顧北城麵無表情地站起身來,他語氣很是平淡:“我的評價簡單,陳先生果然不能理解‘生意’的概念。”
顧北城略一停頓,偏頭向Williams道:“我若是你,現在就應了,這樣的機會以後難尋!”
他分明是在說陳峻一不懂得商人之道,Oyle根本不值九位數的價錢,就算現在勉強可以,二十四小時之內局麵就會天翻地覆,然而顧北城卻說得那般不經意,似還在幫陳峻一促成這單生意。
蘇情生聽著,不知怎麼,忽然覺得哪裏不對。
陳峻一來這裏坐等到現在是為了收購Oyle,那,顧北城呢?
能讓顧北城用沈慕言的身份前來,這件事絕對不一般!
就在蘇情生以為顧北城會再做些什麼的時候,他卻轉身向會場大門的方向走去,忽又腳步一頓:“二位若想做成這樁生意的話還請抓緊時間,因為二十四小時之後,Oyle的市值將降為……零。”
最後那一個字他的咬音加重,若有若無地帶著一種狠戾,明明連頭都沒回,目光望著門口的方向不知道在看些什麼,可他的身後,所有的人心中都是一緊。
二十四小時之內讓一個老牌公司市值降為零,這樣的大話在如今的製藥界沒有第二個人敢說得出來。
話說完,顧北城直接走向了門外。
蘇情生對如今製藥界生意場上的事情了解的不多,但從顧北城的語氣裏她聽得出這件事的嚴重性,畢竟是舊時的熟人,她回頭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陳峻一,隨後緊走了兩步跟上顧北城。
出了會場,蘇情生異常地安靜沉默,低著頭在想些什麼。
她沒有立即湊過來問東問西,顧北城猜出她此時心裏的計較:“如果放心不下就回去阻止他因為一時意氣買下Oyle。”
蘇情生一僵,抬起頭看向顧北城,卻說不出話來。
不隻是因為被他猜出了心思,更是因為他話中的那幾個字“一時意氣”,蘇情生的心裏微涼,她恍然明白了過來。
剛才在會場裏,看似是陳峻一以身價之由貶低了顧北城,可顧北城後麵的那兩句話反而將自傲的陳峻一逼得沒有退路,陳峻一要收購Oyle的話已經放出,九位數的價錢也已經說了,此時若是反悔,就是陳峻一示弱了,這於陳峻一而言是絕不可以接受的。
現在無論她說什麼都不可能改變陳峻一收購Oyle的事實了,她清楚陳峻一陳大少爺的自尊心有多強,更何況在陳峻一的眼裏,她還是顧北城的女朋友,這樣的身份更是尷尬,陳峻一怎麼會聽她的?
除了應戰,陳峻一沒有別的選擇。
隻希望陳峻一做出收購決定的時候已經想好接下來要怎麼辦了。
想到這裏,蘇情生輕歎了一口氣,顧北城這種人,別人在走一步的時候,他已經把後麵三步都想好了。
不過生意場上的事,倒真像裴雪晴所說的那般,利益之爭,勝負難免,也怨不得別人。
這方麵她本就沒有太多關注,當個看客就好。
她低了頭:“不用了。”聲音卻是悶悶的。
顧北城微偏頭看向她:“舍不得?”
蘇情生撇了一下嘴:“算不上,隻是畢竟認識這麼多年,不想看他有麻煩,不過商業的事我也不懂,就不摻和了。”
顧北城回了頭,不以為意地應道:“那最好。”
話說到這裏,原本已經不該再問些什麼,但蘇情生心裏好奇,還是忍不住多嘴:“不過讓陳峻一以高價買下Oyle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顧北城專程來到這裏一趟為的什麼她還並不清楚,因而旁敲側擊地看能問出些什麼。
哪知顧大Boss沉默了片刻,似是在沉思,開口卻是:“看個熱鬧。”
“……”
蘇情生看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她以為這隻是顧北城漫不經心的一個玩笑話,卻不知此刻他的心底的情緒卻在慢慢凝結。
十年前,顧家的那場大火在大風之中燒了整整一夜,火滅之後,國內的製藥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圈子裏發生了一次徹底的洗牌,而在這次洗牌之中獲益最大的兩個家族,一個姓蘇,而另一個,姓陳。
顧北城的眸光微沉,不管前因如何,總歸這一次想來英國市場試水,陳家的這個決定就做得不太明智。
此時熱鬧看完,顧北城並沒有在酒店多停留的意思,直接走向外麵。蘇情生安靜地跟著,心裏明明有話想問,卻隻是一直用眼睛瞄著他,不說話。
坐到車裏,係上安全帶,顧北城一偏頭,正見蘇情生看著他,他微蹙眉:“有話?”
蘇情生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向前坐正了身子,一麵係著安全帶一麵裝作沒事的樣子搖了搖頭:“沒有。”
她這樣子哪裏像是沒有?顧北城的眉蹙得更緊:“問吧。”
蘇情生卻微抬下巴,存心和他對上了的樣子:“問了你也不會說,說了我也未必信,信了也未必是真的,是真的也未必和我有關!”
她當然是想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還有他們到底是來做什麼的,可她知道若是真的直接問了,顧北城一定不會把實話告訴她,所以想要反其道而行之,激他告訴她。
可她實在是低估了顧北城,聽她這樣說,這男人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這樣想挺好。”
隨後他一腳踩下油門,專心開車。
好?好什麼好!
他明明知道她不是這麼想的,居然還能欣慰地說出這樣一句話,蘇情生不禁撇了撇嘴,翻了一個白眼,悶悶地道:“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轉過頭去看向窗外,她認出這是回老樓的路,已經臨近飯點,顧北城應該是要回去吃飯,她忽然想起冰箱裏的食材已然不多,趕忙對他道:“我們去趟超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