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宗記得,那天,平日裏慈祥的阿爸一臉嚴肅,一句話也不說,針腳在阿爸的手裏一個挨著一個,線頭全壓在黃布下。“衣服”縫好了,一塊火紅的布上,四顆小星圍著一顆大星,比春天最紅的杜鵑花還豔,比秋天最黃的樹葉還金黃。
阿爸把孩子們叫到身旁,語重心長地說:“孩子,這是中國最寶貴的東西,是我們的國旗!”
那天,五星紅旗高高升起在卓嘎和央宗家屋頂。
那天,卓嘎和央宗懂得了國家就是五星紅旗。
那天,卓嘎和央宗記住了,家是玉麥,國是中國,守護好了這片牧場,就是守衛國家。
阿爸總共縫製過4麵國旗。
山外人把他們一家,就叫作“三人鄉”
“紮日神山下的玉碓和玉麥啊,
是個吉祥的地方。
玉碓靈草滿山,
玉麥秀水遍地。
進出玉麥千難萬險,
留在玉麥草豐水美。
我希望做一隻輕盈的小鹿,
在這吉祥的樂園快樂地生活。”
這首玉麥民歌,在玉麥人心中傳唱。隻有一戶人的家鄉,是美麗的;雪山阻隔的生活,是艱苦的;放牧守邊的日子,是寂寞的。全家人卻有了許許多多幸福的期盼。
(一)
20世紀70年代中期,在艱難生活的磨礪中,姐妹倆出落得像格桑花一樣美麗。
格桑花,在西藏泛指一切美麗的花兒。
姐姐卓嘎身材嬌小,性格靦腆,很是愛笑,烏黑的眼睛會說話,就像山中的白杜鵑。
夜晚,卓嘎編織竹筐補貼家用(西藏日報記者常川?攝)
妹妹央宗身材高挑,性格潑辣,敢說敢做,健美的身體不知疲倦,就像山中的紅杜鵑。
卓嘎在阿媽那學會了竹編手藝,央宗從阿爸那接過了劈柴的斧頭,姐妹倆成了父母的好幫手。
也是在那個時候,卓嘎第一次隨阿爸出山進了縣城。縣城裏,卓嘎見到了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房子和許許多多新鮮有趣的東西。她看著縣城裏的年輕人穿著和解放軍一樣的衣裳,神氣極了,便搖著阿爸的胳膊,央求給她們買一套。
那個年代,這是最時髦的衣服了。阿爸在縣裏托人幫忙,過了很久才給孩子們買齊了軍帽和的確良軍便服,還有一雙藍色膠鞋。
對於姐妹倆來說,山外的世界是精彩的,山中放牧的日子是快樂的。
春天,牧場上喜事連連。卓嘎和央宗忙著幫阿媽給母牛接生。諺語說得好“老虎不敢吃成群的犛牛”,新生的牛犢不僅是家裏新添的“人丁”,更讓守衛邊境的“隊伍”不斷壯大。
夏天,放牧點上最是幸福。在這個隻有他們一家三口的大山裏,她們一邊放牛,一邊采野花、野果、編花籃,牛兒陪伴她們長大,做守衛祖國的“哨兵”。
秋天,是忙碌的日子。一家人要為度過嚴冬和藏曆新年做足準備。大家忙著擠奶、打酥油、做奶渣、編竹器,好在封山前運出山外,換回生活必需的青稞、鹽巴和磚茶。
冬天,是玉麥歡聚的時刻。雖然條件艱苦,但阿爸還是想盡辦法滿足卓嘎和央宗的小心願,“卡塞”、糖果、新衣裳等藏曆新年所需要的東西,早早就得準備。一年不舍得吃的大米和麵粉,也化作平時難得一見的美食。
(二)
自從祖輩開始在此定居,玉麥的每一顆糧食,都需要從山外運進。
姐妹倆記得,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的30多年裏,阿爸每年都要趕著犛牛,花上十幾天,幾次翻越3座5000多米的雪山、跨過陡峭山穀、穿越沼澤遍地的原始森林,才能把一點珍貴的青稞馱回玉麥。
無論出山還是進山,都是重載。如果出山時馱得少了,回來時馱的糧食就少。行程輕鬆了,冬天的日子就不輕鬆了。
每年11月,玉麥的雨漸漸變成雪,越積越厚,日拉山被冰雪覆蓋,隘口積雪最深的時候,比人還高。直到來年5月,玉麥幾乎與世隔絕。
在這大半年裏,就連最健壯的馬,也常常陷在雪地裏寸步難行。
在這大半年裏,如果不是有天大的事,沒人會冒險翻越日拉山。
隻有人命比天大。
央宗還記得,15歲那年雪下得特別大。12月底,阿媽已經拉肚子一個多月。剛開始,以為扛一扛就好了,後來眼看撐不下去,阿爸把虛弱的阿媽抱上牛背,頂風冒雪硬闖日拉山。
路越來越陡,雪越來越深。翻越日拉山的路從沒有比今天更漫長過。齊腰深的雪裏,阿爸牽著犛牛一步步向前挪著。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不停地和阿媽說話,怕她一旦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阿媽一次次從牛背上滑下,阿爸又一次次把阿媽推上牛背。
不知過了多久,雪山被阿爸甩在身後。曲鬆村就要到了,阿爸回身對阿媽說話,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不知何時,阿媽沒有了氣息。
快要過藏曆新年的時候,卓嘎和央宗看到阿爸一個人牽著牛,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阿爸一把把她們摟在懷裏,淚流滿麵,咬破了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年的藏曆新年,特別冷清。
還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還是這座高高的日拉山,寒風刮在臉上,像刀割。家中最小的妹妹,在翻山時落在了後麵。大家在背風處煮好茶,遲遲不見她趕來。沿路找到她時,小妹的身體已經被暴風雪埋了一半。抱起小妹冰冷的身體,阿爸一頭栽倒在雪裏。那年,小妹隻有16歲,花一樣的年紀。
阿媽走了,小妹也走了,阿爸一下子就老了。
卓嘎和央宗幾次央求:“到山外去吧!”
“不能走,這是國家的土地,得有人守著!”
阿爸心裏苦,從不對孩子們說。他下決心把小弟噶爾瓊送出山讀書,後來又逼著他學藏醫。
(三)
從此,玉麥隻剩下他們一家三口。阿爸既當爹又當媽,更是一鄉之長,姐妹倆是僅有的鄉民。從那時起,山外人把他們一家,就叫作“三人鄉”。
“三人鄉”的日子有多苦?
四季生火,房子中央的地上壘起3塊石頭,就是做飯取暖的火塘;
糧食珍貴,缺少了糌粑,奶渣不香了,蘿卜不甜了,土豆也不好吃了;
沒有襪子,放一天牧,卓嘎和央宗要在阿爸做的靴子裏換好幾遍幹草;
冬天酷寒,除了緊挨著火塘,姐妹倆隻能靠不停勞作,才能使手腳增加些溫度;
那個年代,玉麥南部原始叢林裏除了孟加拉虎、豺狼、雪豹和熊之外,還有印度那邊的獵人在遊蕩,如果走得遠一些,還有可能遇到巡邏的印度兵。
3個人的日子再苦,定期堅持巡山仍是阿爸雷打不動的習慣。
一袋熟土豆,一把開山刀,就是阿爸巡山的全部裝備。清晨,他瘦小的身軀踩著泥濘的山路,一步步消失在無盡的莽林。數天後,才拖著一身疲憊和一身的泥水回到家中。
白天,阿爸用刀劈開密不透風的荊棘和灌木,在布滿厚厚青苔的林間冒雨穿行。夜晚,阿爸鑽進石縫中躲避野獸。餓了,吃些土豆;渴了,喝些山泉;累了,就在大樹下休息。
停不下來的雨水灌進他的眼睛,流進他的嘴裏,浸透他的衣裳,卻沒有澆滅他巡山守邊的信念。
央宗還記得,每次巡山臨走前,阿爸總要叮囑姐妹倆:“我這一去,兩天就能回來。要是第三天還沒回來,你們不要找我,趕緊翻過日拉山去曲鬆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