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去巡山,姐妹倆守家。
白天,有牛群陪伴,尚可安心;夜晚,擔心野獸侵擾,她們靠兩隻狗“放哨”。一隻叫“支莫”的獵犬,一隻叫“雷索”的藏獒,隻要它倆吠得厲害,卓嘎和央宗就躲在房子的閣樓裏,待到天亮。
“最擔心的,是阿爸巡山晚歸。”卓嘎說。她記得阿爸說過,那裏有我們的土地、國家的領土。不去巡山,會被別人侵占的。
“我們常去轉一轉,他們就不敢來了。”阿爸常對女兒們這樣說。
放牧,就是對國土最好的守護。為此,一家人在冬季會特意把牲畜趕到玉麥南麵的山穀裏。冬天的南麵山穀,森林遮天蔽日,鬆濤陣陣,鬆蘿隨風飄蕩。叢林中的巡山路上,看到自家牛兒的蹄印,踩到自家的牛糞,心裏踏實又親切。
生活艱苦,日子孤寂,但有祖國,家就有希望。
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郵遞員白瑪堅參成為定期進出玉麥的人。當白瑪堅參牽馬翻過雪山,把郵件送到玉麥鄉時,阿爸總會閃爍起欣喜的目光,迫不及待地展開報紙,一篇篇讀下去,重要的新聞還要把卓嘎和央宗叫到跟前,給她們誦讀。
20世紀90年代末,靠著人背馬馱,阿爸在家門口裝上了太陽能發電裝置和電視信號接收器,玉麥鄉第一次點亮了燈泡,第一次實現了和山外信息同步。
卓嘎記得,自從有了太陽能,家裏燈泡可以微弱地亮上幾個小時,如果天氣足夠好,還能看上一兩個小時電視。卓嘎更記得,阿爸最愛看的是新聞,阿爸經常得意地說:“電視上的國家領導人如果來玉麥,我一定能認出來。”
阿爸有兩個心願:一個是通公路,一個是有醫生。
循著先輩們的足跡,翻越日拉雪山
歲月,就像山間白雲匆匆而過。
1988年,當了29年鄉長的阿爸老了。卓嘎接了阿爸的班,一幹就是23年。妹妹央宗是副鄉長兼婦女主任,一幹也是17年。
山上的杜鵑花謝了又開,山下的竹子長了一茬又一茬。隨著國家日漸強大,玉麥的喜事也漸漸多了起來。
1996年,玉麥鄉有了第一位黨支部書記,山外遷來兩戶人家,玉麥再也不是“三人鄉”了。
1997年,新華社首次對我國人口最少的玉麥鄉進行報道之後,一家人放牧守邊的事跡傳遍了祖國大江南北。來自內地的信件也翻越崇山峻嶺,來到卓嘎和央宗麵前。尚未婚嫁的卓嘎,竟然收到了七麻袋求愛信。央宗27歲、卓嘎35歲時,才分別成了家。
這個插曲,最終沒有改變兩個人的生活。
玉麥鄉第三代人出生了,他是央宗的兒子,取名索朗頓珠。
(一)
卓嘎和央宗經常到山上放牧,兒子從小和他的波啦(外公)在一起的時間多。索朗頓珠記得,小時候玩得最多的,是波啦從山外買來的或用竹子做的各種各樣的玩具槍。
小索朗頓珠常想,將來一定要穿上軍裝,守衛玉麥這塊邊疆的國土,保護他的親人。
稍大一點的時候,索朗頓珠就開始隨大人們去放牧。有一次,他們把牛群趕到雪山下的牧場。山上突然刮起風來,年幼的索朗頓珠冷得受不了。
波啦從犛牛背上解下背東西的木架,揭下防磨的墊子,把小索朗頓珠裹在裏麵保暖,而他卻在寒風裏,若無其事地甩著“烏朵”(放牛用的拋石器)。和著犛牛的體溫,聞著犛牛的汗味,索朗頓珠感覺幸福極了。他想,長大了,要成為波啦這樣堅強的人。
對於索朗頓珠這一代人來說,幸運總是接二連三地降臨。
2001年9月,老阿爸最大的心願實現了——通往山外的公路修通了。
當第一輛汽車開進來的時候,老阿爸給這個“鐵犛牛”獻了哈達。
這一年,卓嘎沿著這條公路,去了一趟毛主席的故鄉;
姐妹倆捧著阿爸桑傑曲巴的照片,回憶當年父女一起巡邊
這一年,老阿爸沿著這條公路,去了一次拉薩;
也是這一年,77歲的老阿爸在大雪紛飛的季節沒有遺憾地走了。
臨終時,老阿爸把全鄉人叫到床前。
老人的遺言,至今讓當時的所有人記憶猶新:“我在這裏住了一輩子,你們不要因為玉麥苦,更不要因為我走了就離開這裏,這是祖輩生活的地方,更是祖國的土地,一草一木都要看好守好。”
(二)
送走疼愛他的波啦,索朗頓珠擦幹淚水,循著先輩們的足跡,翻越日拉雪山,踏上求學之路。
日子,就像玉麥河水嘩嘩流淌。
自從公路打通,玉麥的變化一天快過一天,開始跟上山外的腳步。
原來的“三人鄉”已發展成9戶32人。
邊民補貼、生態補償和草場補助等政策性收入水漲船高,算下來,每戶一年能拿到4萬多元。
曾經開不進來的“鐵犛牛”,如今全鄉9戶人家有了7輛。
4戶家庭開起了餐館和家庭旅館,村民自製的竹器、藤鐲,在市場上成了搶手貨。
2016年,玉麥家家戶戶都有了Wi-Fi,不論給孩子寄零花錢還是在商店買東西,都流行用移動支付。
2018年,玉麥將遷入47戶,全鄉戶數將達到56戶。玉麥生態小康示範村建設將全麵鋪開,群眾將住上安全舒適的“農家別墅”。鄉裏還將並入國家大電網,告別小水電的曆史。一個宜居樂業的邊境鄉鎮正從藍圖變為現實。
作為玉麥鄉第一個大學生,索朗頓珠今年剛剛畢業。
學習高山向導專業期間,他在四川找到一份滑雪教練的工作,收入可觀。這年藏曆新年,索朗頓珠沒回家。這也是他離家十幾年來唯一一次沒有和家人一起過年。
阿媽打來電話訓斥:“你難道忘記波啦的話嗎?”央宗在電話裏說:“‘鳥老了,要歸巢;人老了,要回家’,我們這代人終究也會老,守衛玉麥這片國土的責任要落在你們這代人肩上了。”
2017年,當索朗頓珠的同學們紛紛尋找適合自己專業的工作時,他參加了公務員考試。他要帶著學到的知識,回到家鄉。
“玉麥緊鄰著名的紮日神山,山美、水美、林美。我要讓更多人到玉麥來看看,給他們講講波啦的故事,講講阿媽的故事。”索朗頓珠說。
卓嘎和央宗沒上過一天學,但她們的孩子如今全部在外求學。4個女兒分別在南昌、拉薩和山南市讀大學和中學。說起當年克服重重困難送孩子外出讀書,成為卓嘎和央宗最引以為傲的“政績”。
那不僅是為了下一代的未來,更是為了玉麥鄉的明天。
鄉情難斷,故土難離。每年藏曆新年前,無論路途多麼遙遠,無論雪山多麼艱險,被母親送出山的孩子,一定會準時回到玉麥這個家。
“當年,阿媽和姨媽聽了波啦的話,守在玉麥大半輩子。現在,我也要聽阿媽的話,繼續守護家鄉這片山水。”索朗頓珠說。
後記
站在日拉雪山,回望玉麥。雪線下是遼闊的牧場,牧場遠方是望不到邊的原始森林。
那是卓嘎和央宗姐妹一家幾代人守護的3644平方公裏的土地,那裏有無盡的資源和寶藏。
那裏很大,大到超過一些國家的麵積;那裏很小,小到34年的日子,隻生活著一家三口。
那裏是雄雞千萬羽毛的一根,是960萬平方公裏土地的一隅。一家幾代人,半個多世紀的堅守。家是玉麥,國是中國。祖國的土地,一寸也不能少。
《西藏日報》2017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