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飯後不敢耽擱,桑傑曲巴領著兒子繼續趕路。這時嘎爾瓊才注意到沿途的空寂,他們走了多半天,竟然一個人影都沒有碰見。他忍不住問道:“阿爸,這裏一個人都沒有,你以前總是一個人來,你不害怕嗎?”

“不怕。爸爸不是一個人,這些山水和樹木,爸爸都熟悉,它們都是爸爸的老朋友呢。”“這裏的樹木這麼密,裏麵藏著老虎嗎?”

“老虎是有的。多次見過它的足印和糞便,有一年在夏季牧場,咱們家的一頭牛還被老虎吃了呢。但沒有正麵遇到過,大概老虎也怕人吧,遠遠地躲著人呢。”

父子倆一問一答間已經走出很遠。

前麵有一棵特別高大的樹,嘎爾瓊伸長脖子仰起頭才勉強看得到它的頂,卻見阿爸雙眼盯著大樹嘴裏嘟囔著:“又被改寫了,這些貪心的壞人。”順著阿爸的目光看去,原來樹幹上有一塊被削掉了皮用紅油漆寫著字,阿爸指著字告訴嘎爾瓊:“這是印度人幹的!這裏本來是我們中國的地盤,長在這塊土地上的樹木花草和山水都是我們的。爸爸上次用斧頭給這裏刻了‘中國’兩個字,才多長時間沒來,就又被印度人改了……”說著話,阿爸已經動手用斧頭刮掉了紅油漆寫的印度字,然後一筆一畫刻上了藏文的“中國”兩個字。看著眼前的情景,聽著阿爸的講述,少年嘎爾瓊的心裏不由得生出一種莊嚴的情愫,朦朦朧朧覺得自己也有責任來保護國家的土地,就像保護家園一樣。再往前走,又發現同樣的幾處,阿爸也如此進行了鏟除和修正。嘎爾瓊隱約感覺到了邊境線那邊賊人賊心的貪婪頑固,也大概理解了為何自他記事起,阿爸總是不辭辛苦不怕艱險地堅持定期來邊境線巡邏……

漫長的邊境線一天走不完,夜裏也來不及返回家裏,桑傑曲巴就帶著嘎爾瓊趕到他常休息的岩石洞裏落腳。山裏的夜晚有點濕冷,嘎爾瓊蜷縮著躺在阿爸懷裏,數著滿天的星鬥,阿爸開始給他講述關於邊境線的故事:“那是1962年,大概也是這個時節,那時你大哥才四五歲,卓嘎姐姐才剛學走路。之前幾年,印度就在我們的邊境沿線一再尋釁滋事,我們總是抱著和平睦鄰的態度,保持忍讓克製,但印度人一點也不收斂。1962年深秋時公然入侵我國邊境,10月中旬的一天突然向我們邊防軍猛烈開炮,敵人來勢洶洶,我國邊防軍隻得奮起反擊,就此發起了對印自衛反擊戰。戰爭進行得非常激烈,前後曆時一個月,經過了兩個階段。參加這次戰役的我國邊防軍指戰員,除了戰事本身的艱險,同時身體還要麵對終年積雪、高寒缺氧的高原氣候嚴峻挑戰,非常辛苦,後勤保障就顯得尤其重要。政府發動西藏自治區各行各業的廣大群眾全力以赴支援前線作戰,積極配合部隊搶修道路和橋梁,運送彈藥和糧食,幫助醫生一起搶救傷員等,先後從各地調集了5萬多名民工參加支前工作……”

五星紅旗在巍巍雪山的映襯下,更顯莊嚴。祖國的土地,一寸也不容侵犯

稍頓一下,桑傑曲巴接著說:“爸爸也參加了搶修戰區公路的緊急任務,這項任務如期完成後,又加入往前線運送彈藥和搶救傷員的隊伍中,一直到戰爭結束。爸爸親眼見到了許許多多年輕的戰士慘烈受傷甚至悲壯犧牲,心裏非常難過非常痛心!”

黑暗中,嘎爾瓊一直安靜地聽著阿爸的講述,一雙眼睛因好奇和興奮而閃閃發亮,“解放軍戰士真威武。”他不無向往地喃喃道。當聽到桑傑曲巴去前線的這段經曆,嘎爾瓊頓時激動得翻身坐了起來,“上前線打過仗。阿爸真了不起。”他驚呼道。那雙崇敬地望著阿爸的眼睛,簡直比天上的星星還要明亮!以至於一時忘記自己心裏的疑問。

父子倆這一趟邊境線巡邏的經曆,給小嘎爾瓊的心裏留下了深刻印象,甚至是震撼,國家的邊境線是無數戰士用生命捍衛的。作為生長生活在邊境線附近的人民,自然也有守邊護疆的責任和義務,少年的心裏漸漸生出了朦朧的愛國護邊意識。

藏曆四月剛到,桑傑曲巴就開始準備,等到四月中旬陸續轉完紮日神山之後,全家人就該趕著百十頭犛牛犏牛遷往夏季牧場了。夏季牧場迨雅塘在峽穀深處更高的山上,那裏水草豐美,是犛牛犏牛一年的幸福時光,牛群可以放開了吃放開了長身體。但那裏更偏遠,似乎更加遠離人間,從那裏出山一趟就更難了,所以在進入夏季牧場之前,阿爸要給家人準備好小半年的口糧和茶鹽等食品,他們的母親則要負責備好全家人的衣服、鋪蓋等物品,這些東西都要隨著牲畜隊伍一起帶上山。其間若無重大事情或特殊情況,全家人要陪著牛群一直待到秋天結束,等到迨雅塘草場上的草木枯萎了,周圍的山頭上有積雪了,再趕著牛群舉家遷回家園。

暮春的一天,桑傑曲巴一家老少和百十頭犛牛犏牛,形成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在山穀裏逶迤綿延的幽深小徑上行進,這條通往夏季牧場的路,牛群每年都要走兩次,不用人趕,大概也認得路,它們悠閑從容地踱步前行,看到可口的草就逮一口邊走邊咀嚼著。每次遷移草場時阿爸阿媽最辛苦,不僅要小心看管著那些調皮搗蛋的犛牛犏牛,以免貪玩亂跑鑽入樹林裏遺失,或不小心跌落懸崖下,過河時要讓它們有秩序地輕輕地走過;還要操心馱在牛背上全家人的飲食和生活器具等物,更要照看好年幼的孩子們。這天也一樣,從黎明時分就動身,到達迨雅塘時太陽已經落山了。人畜都很疲乏,稍事安頓,即在夏季牧場上歇息了。

第二天天氣晴好,桑傑曲巴決定和大兒子一起,把牛群趕到最遠的“卓貴囊”山上去放牧。剛到夏季牧場,家裏還沒有太多活需要幹,卓嘎和央宗兩姐妹也鬧著要跟大哥去草場。阿爸說:“你們倆想好了哦,這個地方很遠,路上你們不準喊累。”姐妹倆認真地點頭承諾,阿爸才答應了。一家人吃過早飯,天還未亮,桑傑曲巴就帶著3個孩子一起趕著牛群出發了。

去“卓貴囊”山中途要翻越一座叫“佳卡拉”的山,“佳卡拉”是“印度”的意思,央宗好奇地問阿爸:“我們地盤上的山為什麼叫別的國家的名字?”“這山是我們中國的,本來不叫這名字的。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印度人私自立了塊牌子給命名的。”說著,桑傑曲巴邊照看著牛群趕路,邊順勢給孩子們講起了邊境線附近的故事。先把那天晚上給小兒子講的內容大致講了一遍,兄妹3人這才知道他們的阿爸居然去前線參加過戰鬥,一個個專注而嚴肅地望著阿爸,神態中滿是敬佩。父子幾人一邊看管著牛群一邊講著故事,這時遠遠地看到了一座叫“夏瓦拉”的山。父親指著這座山說:“你們看,連‘夏瓦拉’山和更遠的‘卓貴囊’山都是我們的,‘卓貴囊’山外麵才是邊境線,不講理的印度人居然想占為己有,阿爸絕不答應!你們兄妹將來也一定要守護好我們的邊境線,絕對不能丟掉一寸土地。1962年對印自衛反擊戰我們獲得勝利,印度人才老實了一段時間,但很快又暴露出他們不死的野心來,利用一切機會蠶食侵占我們的地盤。等我們的國家將來強大了,給這裏駐紮上部隊就好了……”阿爸說得有點激動。貢覺紮西接過話茬說:“所以,這些年阿爸放牧時專門要翻過這座叫‘佳卡拉’的山,特意把犛牛分散在邊境線附近的各個角落。”“是啊!我們這邊人太少,給境外賊人留下了想入非非的空當。我們的犛牛也像威武雄壯的警衛戰士一樣,隻要有牛群在山坡上吃草,就表示有人在此生活。境外賊人看到有人生活的痕跡,就會有所收斂,不敢輕舉妄動,不會輕易越界涉足……”

說著話,不覺間父子幾人趕著牛群來到“卓貴囊”山下,這是最靠近邊境線的中國境內的一座山,聰明的卓嘎喊著央宗妹妹一起,盡力地把犛牛往山坡背麵趕,百十頭犛牛犏牛四散分布於整個山坡草場上,一個個低著頭盡情享受肥美的綠草,桑傑曲巴看著此情此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玉麥一般在11月下旬就被大雪封山了,整個冬季,桑傑曲巴家的百十頭牛就在家周圍的旺久欽布山、卓瑪山以及丹珍烏孜山等幾座山上輪流放牧,這裏的草木雖然沒有夏季牧場上的茁壯茂盛,但整個春夏季生發的草都完好無損地保存著,也足夠牛群充裕地過冬養膘。

冬天的山坳裏,樹木沒有了顏色,花草萎頓而寂靜無聲,鳥兒藏起了蹤跡……阿爸和哥哥去山上放牧,阿媽在家裏加工酥油和奶渣,卓嘎和央宗兩姐妹除了早晚幫阿媽一起趕犛牛和擠奶,然後整理竹子學著編編竹筐,再沒有別的事情可幹,姐妹倆就在村子周圍反複搜尋有趣的玩處,比如哪棵樹最美、哪棵樹最高,今天哪座山高興、哪座山憂傷了,等等。這一天她們終於發現一個好玩的地方,一座廢棄的舊房屋,從破門洞鑽進去,房屋裏麵有幾尊塑像,還有許多小小的佛塔,一些破損得不成樣子的陶土供燈。她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新奇不已,對每一樣東西都反複摩挲把玩,又對著塑像仔細端詳研究,最大的那尊塑像的五官長得非常標致,眼睛特別有力量。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裏,姐妹倆一有空閑就去那裏玩耍。直到有一天她們把一個小佛塔拿回家被阿爸看見了,阿爸問清楚來處,告訴她們不可以把寺廟裏的東西拿回家。

第二天清晨,阿爸領著卓嘎、央宗和嘎爾瓊親自把小佛塔送回去。然後指著她們最喜歡的那尊塑像說:“這尊是古汝仁波切,他旁邊的那尊是直貢仁欽白,也被稱為世間怙主‘覺巴?吉丹貢布’。這座小廟原來有著悠久曆史,是著名的直貢梯寺的屬寺。過去村裏的50多戶人家還在的時候,寺廟裏每天都有人朝拜和供燈。”最後,阿爸叮嚀孩子們一定不要損壞這裏的東西。

在卓嘎18歲那年的冬天,她們的母親突然生病,在阿爸牽著犛牛送往縣醫院的路上不幸去世,兄妹幾人哭啞了嗓子也沒能挽留住母親。然而日子還要繼續。桑傑曲巴克服喪妻的悲痛,拿出他一貫的樂觀開朗精神,引領孩子們盡可能開開心心地過日子。健談的他依然常常給孩子們講故事說新聞,在歡樂的氣氛中,把許多曆史的、人文的、自然的知識和信息,以及山外自治區的、國家的一些關乎時代發展的大事要聞一一傳授給孩子們。很少去日拉山外的卓嘎和央宗從中最是受益,阿爸持續不斷、意趣盎然的講述,形成一種無形的熏陶,天長日久之後,自然地為姐妹倆構建出一個豐富多彩的精神世界,成為她們的生命底色而伴隨一生。1986年,28歲的大哥貢覺紮西在一次轉山途中,結識了曲鬆縣的一名女子,與之兩情相悅,不久二人即成婚,在女方家裏安家落戶,開始了他們自己的新生活。小弟弟嘎爾瓊去山外上學也已經幾年了,他果然學習成績不錯,按照父親預設的方向一步步前行。從此之後,家裏就剩下阿爸和卓嘎、央宗3個人,以及他們的百十頭犛牛犏牛。不,是之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整個玉麥鄉就隻有他們父女3人。

3個人要放牧百十頭牛,生活忙碌了許多,沒有阿媽庇護的女孩要學習更多的東西,才能接過曾經扛在阿媽身上的擔子,同時,還要幫父親分擔一些曾經是大哥幹的活計。阿爸除了繼續定期去巡邏邊境線之外,也有意識地鍛煉兩個女兒獨立自主麵對生活的能力。擔心女兒因為孤獨寂寞而對玉麥生嫌怨心,他便通過言傳身教等各種方式給姐妹倆疏導安心:“比起紮日和曲鬆,我們這裏氣候好,水草麵積廣且質量好。能夠生活在這麼美好的地方,我們應該心懷感恩,牢牢守衛我們的家園,更要護衛好國家的邊境線。現在雖然隻有我們3個人,但肯定是暫時的,不久後一定會有人家搬遷過來同住。國家也一定會關注玉麥這幾百公裏的邊境線,會給這裏修路,將來肯定還會往這裏派駐部隊的……”這一席有理有據的話語,阿爸不厭其煩地給姐妹倆說了無數遍。其實,不需要言語引導,卓嘎和央宗從小親眼見證著阿爸自身對生活始終不渝的熱情,以及對家園和祖國堅定不移的愛與執著頑強的守護,化成了無形卻無比強大的感染力量,早已滲透進她們的血液裏,長在了她們的骨髓中,這一生她們必然會秉承阿爸的不屈精神,循著阿爸的生命足跡走下去。不管是在冬雪皚皚群山封圍的家園,還是幽深靜謐的夏季牧場迨雅塘,無論環境多麼艱苦,生活多麼辛勞,卓嘎和央宗都從不抱怨,踏踏實實地跟著父親一起,每天快樂地放牧、巡邏,也充分享受著玉麥的寧靜美好。

玉麥的山林裏生長著多種藥材,一般常見病基本上都能對治。桑傑曲巴用心教兩個女兒辨識藥草,並督促她們熟記一些基本藥方,從采藥材到熬煮藥汁,都手把手地教授和示範。對於生活在偏僻山林裏的人來說,懂一些基本醫療知識非常重要,不僅能及時解決小病小恙之苦痛,有時甚至可以救命。為了充分引起女兒卓嘎和央宗對自然界藥草的重視,桑傑曲巴再三給她們講授學醫的好處,講藏醫治病的優勢所在,講身邊這些普通藥草的神奇效用,直到把這個意識深深地播種在兩姐妹心裏,他希望不僅兩個女兒能因此受益一輩子,而且能世世代代將這些理念和知識傳承下去。

在父女3人一天天的忙碌和辛苦中,時間來到了1996年,這一年先後從外麵遷來兩戶人家,從此結束了桑傑曲巴一家人隻身獨守玉麥的曆史。

玉麥河穀自然風景秀美,山林裏還生長著多種藥材,也是一個自然資源的寶庫(西藏日報記者常川?攝)

依循舊時的傳統,每年藏曆四月,桑傑曲巴都要去轉紮日神山。這年轉山途中,一個外鄉的小夥被他吸引而與他結伴同行,言談中年輕人對玉麥的山水草場很是向往。夏天快到了,轉山回去後桑傑曲巴一家就要舉家遷往夏季牧場迨雅塘,那裏草場寬廣,父女3人常常忙不過來,桑傑曲巴看小夥子老實本分,便想邀請他去夏季牧場幫他們放牧,年輕人欣然應允。

跟隨桑傑曲巴一家在迨雅塘草場待了一段時間後,小夥子不僅深深地喜歡上了這個地方,而且對麵容清秀、性格恬靜、待人寬和的卓嘎姑娘漸生愛慕之情。夏季放牧結束後,他回到自己家裏心神不寧,對玉麥和卓嘎姑娘念念不能忘懷,熬不過朝思暮想之苦,便再來玉麥向桑傑曲巴表明心意。桑傑曲巴去征求女兒的意見。原來,言語不多的卓嘎對看起來聰明又忠厚的小夥子也早有好感,於是,一樁好姻緣就這樣無意中促成了。卓嘎和她的丈夫可謂一見鍾情,而且一朝相遇便注定終身!從此之後,這個從山外偶然進入玉麥的男人,再也沒有離開過玉麥,死心踏地地與他美麗、安靜、溫厚的妻子卓嘎相扶相伴,牧牛桑麻,養兒育女,終老一生。

機緣巧合,小卓嘎兩歲的央宗,卻先於姐姐有了自己的意中人。央宗比卓嘎姐姐個頭高許多,性格活潑外向,為人熱情直爽,似乎繼承父親的性格特點更多一些。每年的轉山期間,常會有轉山的人路過玉麥,絕大多數人匆匆經過不留痕跡,個別有緣人會走進村子稍作停留。央宗的有緣人就是這樣遇見的。接觸一段時間後,年輕人不止喜歡上了活潑開朗的央宗,更喜歡幽默風趣、樂觀豁達的桑傑曲巴老人。而一旦在玉麥住下來,就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地方,從此再不想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