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楓

雲在山巒間遊弋,

化成霧,化成雨,

降落成泉澗,生長出森林,

滋養了靈魂。

人們,

在雲上行走,在泉邊牧牛,

在山中守候。

歲月的輪轉不息,

那些故事流傳的地方,

叫玉麥。

——引子

(一)

打開中國地圖,尋找一個叫“玉麥”的地方,也許你用放大鏡在地圖上一寸一寸地掃描,也難以準確點出她的位置。

玉麥如此之小,小到地圖上的一個點就能覆蓋她的全部。玉麥卻又如此之大,大到足夠裝得下全國人民的注目。

2017年10月28日,一個一如往常的秋日裏,來自北京的一封信跨越千山萬水,抵達隆子縣玉麥鄉。

卓嘎、央宗姐妹和玉麥鄉群眾聆聽習近平總書記重要回信(西藏日報記者常川?攝)

這是習近平總書記給牧民卓嘎、央宗姐妹的回信。總書記在信中勉勵兩姐妹和許許多多堅守在西藏邊境的同胞們,像格桑花一樣紮根在雪域邊陲,做神聖國土的守護者、幸福家園的建設者。

深秋的玉麥,山腰已裹上白雪,樹梢已掛上濃霜,森林裏流動著襲人的寒霧,但這個偏僻寂冷的邊境小山村卻沸騰了。

信中的每一個詞、每一行字,都像暖流般在玉麥人的心中流淌。

那裏的山更明了,水更秀了。

越來越多的人從此知曉,在西南邊陲,在青藏高原的邊緣,一個毫不起眼的山坳裏,發生了並正在發生著,一個執著守邊的動人故事。

巍巍喜馬拉雅,壁立千仞、橫絕千裏,有多少青山向你折腰,有多少江河從你涓流,又有多少頌歌為你傳說。

而在今天,跨過冰封,一個“世外孤島”,在9戶32人孤獨卻堅韌的堅守中,化作燦爛的明珠,在喜馬拉雅逶迤東延的臂彎裏,徐徐升起。

家是玉麥,國是中國。

玉麥有旖旎的山河,更有堅毅的人民。

一年又一年,玉麥逐漸改變。

自2017年10月以來,在舉國矚目中,玉麥迎來了曆史上最徹底的一次山鄉巨變。待今年道路貫通、新房落成,這個邊境村落將化蛹成蝶。

玉麥很遠,她在天邊;玉麥很近,她就在我們眼前。

(二)

玉麥極美。高聳的喜馬拉雅山與印度洋上吹來的暖濕氣流把她從天地中萃取出來,如一方無瑕白璧,出於深山,鐫於自然。

跨過喜馬拉雅山支脈——日拉山5000米高的泥漿、頑石、草甸和寒氣,玉麥穀在雲霧氤氳中,若隱若現。

成片的原始森林如一張大網,綠油油地鋪展開來。山嶺間不斷閃現的一線泉澗,好似從天上雲海瀉下的白虹。而那徘徊無形,卻流動成景的雲霧,更是美到讓人隻能屏住呼吸,生怕吹一口氣,雲就散了。

當眼前被萬裏層雲籠罩,忽而一陣清風拂過,雲升霧降,玉麥鄉的屋頂遠遠地閃現在山坳中,仿若雲上人家。而那座座綠峰漸褪輕紗,半遮半掩,讓人如墜縹緲仙宮。

“山雲吞吐翠微中,淡綠深青一萬重。此景隻應天上有,豈知身在妙高峰?”元好問自然是沒到過玉麥,而他那首《台山雜詠》就像為玉麥而吟,用在這裏再恰當不過。

玉麥透露著最原始、最自然、最樸素的特質,她的山山水水,都分外動人。而生活在這裏的居民就成了大山的“精靈”,成了雲上的守護者。

一切景語皆情語。是玉麥人及其執著守邊的故事,讓這片高遠美麗的山林不再空洞,有了靈魂,有了神聖國土的光輝。

美景是靜默的,但美景背後,卻有一段並不美麗的苦難過往。

當時光回溯到60年前,我們抵達了“玉麥精神”的起點。

20個世紀50年代末,玉麥鄉生活著幾十戶300多人。

忽然有一天,山外一夥匪徒把一個充滿蠱惑性的叛亂謠言帶了進來。在恐懼不安中,不明真相的牧民們匆忙逃離,隻有3戶人家留了下來。

1962年,對印自衛反擊戰打響,玉麥成了離戰場最近的地方。留下來的牧民自願支援前線,成了民兵。

戰爭結束,生活複歸平靜。可日拉山那麼高,雪那麼厚,生活在南麓的玉麥人太苦了。

1963年,玉麥最後3戶人家全都搬到了山北側的曲鬆村。

玉麥空了。

但僅僅過了一個冬天,桑傑曲巴和他的妻子、兒女卻又搬了回去。

“玉麥是我們的家,是我們的土地,我們要留在這裏。”從此以後,一直到1996年,桑傑曲巴一家成了玉麥的唯一一戶人家。

一家人獨享一片山林,聽起來很美,實際上卻很難。

山中歲月長,孤獨本身就是一種苦。

一家人隻能在一年年的堅守中,自力更生、冷暖自知。

然而,苦卻不隻是孤獨,苦還來自不穩定的邊線。

桑傑曲巴是玉麥鄉第一任鄉長,是3644平方公裏土地的守護者。山那邊的印度人過來設卡、插旗、刻“印度”字,桑傑曲巴就巡邊、拔旗、刻“中國”字,跑到紮日區向解放軍報告。

崎嶇危險的山路有多難走且不說,一個人隻身麵對一群荷槍實彈的印度兵,他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桑傑曲巴站立的,是中國的土地。他明白,他的身後有整個中國。

為了擔負起守邊的責任,巡山成了桑傑曲巴的固定安排。

一把柴刀開路、一袋土豆飽腹、一個小壺燒水,就是他的全部裝備。

邊境山高穀深、水急林密,時常有野獸出沒,如果沿著玉麥河往南再走遠一些,還可能碰到印度兵。但堅定的責任感讓他一次次鼓起勇氣,一次次麵對危險。不管是大雨滂沱,還是寒風刺骨,桑傑曲巴的足跡,踏遍了玉麥的溝溝坎坎。

巡山護土,是他一生幹的最偉大的事業。

為了讓五星紅旗在玉麥高高飄揚,桑傑曲巴從縣城帶回一塊紅布、一塊黃布。

卓嘎、央宗兩姐妹以為阿爸要給她們做新衣服,可是桑傑曲巴做好的“衣服”卻沒有袖子。

那一塊紅色的方布上,繡著五顆端端正正的黃色五角星。

桑傑曲巴找來一支竹竿,把那塊方布掛在上麵,鄭重地插在了房頂上。

在山風中,那紅色,比杜鵑花還鮮豔;那黃色,比朝陽還燦爛。

桑傑曲巴對孩子們說,這是五星紅旗。

從此以後,五星紅旗在卓嘎、央宗的心裏升起了。

在孤寂的歲月裏,高高飄揚的五星紅旗成為一家人堅強的精神寄托。

玉麥環境雖好,但卻生存艱難。

印度洋上吹來的西南季風順河穀而上,卻被高聳的日拉山阻擋,形成多雲多霧的小氣候。

於是,半年陰雨綿綿、半年大雪封山成了這裏切換歲月的兩種模式。

地無三裏平、天無三日晴,日照時間嚴重不足,積溫不夠,讓農作物瘋狂生長,就是結不出一粒糧食。

玉麥的每一袋糧食、每一件物品,都要從山外艱難地運進來。一家人的生活全都寄托在牛群上,寄托在桑傑曲巴的背囊裏。

玉麥處在紮日神山的轉山道上,每年藏曆四月轉山季過後,天氣回暖、草色漸青,一家人便趕著百十頭牛,帶著口糧、衣物,到日拉山小牧場上去放牧。到11月大雪封山前,再把牛趕下山。

在此期間,桑傑曲巴的兩個兒子貢覺紮西和嘎爾瓊負責放牧,卓嘎、央宗兩姐妹幫阿媽擠牛奶、編竹筐、做雞血藤手鐲。

桑傑曲巴每一次要花上七八天時間,背著一家人做的奶渣、竹筐、手鐲出山,換回青稞、鹽巴、磚茶和燈油、麻布,以保障半年的生計。

除生活必需品外,桑傑曲巴還會給兄妹幾個帶些糖果。

直到現在,央宗還時不時地喜歡往嘴裏塞一塊糖,在她的記憶中,那些難得的糖塊,就是艱苦歲月裏最甜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