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糖塊的甜相比,生活更多的是苦。

無盡的大山,本就意味著苦難。

卓嘎18歲那年冬天,日拉山的雪特別厚。

阿媽總說肚子疼,但山路難行,隻能忍著。可疼了一個多月,實在撐不下去了,阿爸就趕著犛牛,馱著阿媽,頂風冒雪闖日拉山,往縣醫院趕。

山越來越高,雪越來越厚,氣溫越來越低。阿媽沒能翻過日拉山,她最後一絲氣息永遠留在了風雪裏。

丈夫沒了妻子,兒女沒了母親,眼淚取代歡笑,玉麥的山水全都黯然了。

“到山外去吧!”孩子們的哭聲讓桑傑曲巴心痛。

“玉麥就剩我們一家了,我們要是也走了,這片國土就沒人了。”守邊的使命讓桑傑曲巴咬緊牙關。

一家人再次選擇堅守玉麥。

日子就這樣不回頭地向前走著。孩子們大了,桑傑曲巴老了。

1986年,28歲的大哥貢覺紮西在轉山途中結識一名曲鬆縣女子,兩情相悅,結了婚,搬去了山外。

小弟嘎爾瓊從小勤奮,桑傑曲巴送他到山外讀書,讓他學了藏醫。

從此以後,日拉山南側,就隻剩下桑傑曲巴、卓嘎和央宗三個人。

山外的人就把玉麥鄉叫作“三人鄉”。

曆經苦難的洗禮和歲月的風霜,他們都成了玉麥的一座山。

一座守望邊境、巋然不動的山。

(三)

1988年,幹了29年鄉長的桑傑曲巴退休,卓嘎當了鄉長,央宗當了副鄉長。守護玉麥的使命交給了下一代。

花開了又謝,山綠了又白。玉麥終於有了郵遞員。

15歲的白瑪江才勇敢地接過為玉麥送信的工作,成為溝通玉麥與山外唯一的“信使”。而這份“信使”的差事,白瑪江才一個人單槍匹馬,一幹就是40年。

孤獨的郵路仿佛一絲線,緊緊牽住了玉麥這隻風箏。

每當看到白瑪江才騎著馬、馱著郵包從山上慢慢移動下來時,桑傑曲巴的眼裏就會閃光。

收到報紙與信件那一刻,橫亙的日拉山仿佛一下子變矮了,玉麥也沒有那麼孤獨了。

到了20世紀90年代初,政府派人為玉麥蓋起了新房,建起了2.5千瓦的水電站和衛星電視接收站。

桑傑曲巴一家住上了新房,用上了電燈,看上了電視。玉麥的晚上第一次被熒熒燈光點亮了。

白瑪江才在經年累月的翻山越嶺中,看慣了玉麥的雲霧雨雪。到了1996年,他與妻子幹脆從山外搬了進來,成了玉麥人。

同樣是這一年,上級為玉麥委派了一名副鄉長(兼醫生),山外又搬來一戶人家,玉麥人口增加到了3戶18人。

玉麥鄉從此告別了“三人鄉”。

1997年,新華社的記者來到這裏,第一次向外界報道了這個全國人口最少鄉的情況。玉麥的故事一時間傳遍大江南北。

“那段時間,白瑪江才帶回來的信件,一大半都是給我們姐妹倆的求愛信。”卓嘎現在回憶起來,還會靦腆一笑。

但這並沒有改變她們的人生軌跡。

央宗、卓嘎先後成家。她們的丈夫都不是“戶主”,都是從其他地方“嫁”到玉麥的。

千禧年之後,玉麥的變化越來越大。

2001年,玉麥經曆了兩喜一悲3件大事。

一喜,全鄉人口增加到5戶25人。

二喜,玉麥通往山外的公路修通了。

從玉麥鄉到曲鬆村的33公裏碎石渣土路成為一條“喜馬拉雅天路”。當第一輛汽車開進來時,桑傑曲巴鄭重地給它獻上了哈達。這是他一輩子最想實現的願望。

同樣是在這一年,阿爸在大雪紛飛的冬天裏走了。

“留在玉麥。”“守邊。”這兩句話成了桑傑曲巴最後的囑托。

卓嘎回憶說:“那麼多年,從來沒聽阿爸說過苦,也沒聽他說過要搬出去。以前家裏什麼都沒有,也不知道外麵的人是怎麼過的。交通閉塞,即使再苦,也不覺得苦了。後來眼看著路修通,日子越來越好,阿爸卻走了。”

桑傑曲巴離開人世,央宗的兒子索朗頓珠難過萬分。

他從小聽著外公的故事長大,外公是他心中的英雄。

桑傑曲巴希望索朗頓珠成為家裏第一個大學生,索朗頓珠很爭氣,考上了西藏大學,成為玉麥鄉走出去的第一批3個大學生之一。

卓嘎、央宗姐妹與邊防官兵一同學習總書記回信精神(西藏日報記者常川?攝)

2017年大學畢業後,他回到玉麥,繼承外公的遺誌,成為第三代玉麥守邊人。

2009年,一個125千瓦的小型水電站建成,村民用電有了保障。電冰箱、洗衣機等現代家電也得以走進玉麥。

2011年,玉麥公安邊防派出所成立。守邊的村民們有了堅實的依靠,這片麵積廣大的原始森林也有了一支強大的保護力量。

這一年,幹了23年的卓嘎卸任鄉長。新鄉政府成立,一批年輕幹部來到這裏,奉獻邊疆。

雖然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跡,但卓嘎、央宗用她們半生時間,默默守護了一大片錦繡山河。

2016年,玉麥鄉總人口達到9戶32人。

玉麥人之間幾乎都有著親屬關係,哪怕是小孩子,都能把全村人的名字如數家珍般叫出來。大家就這樣組建了一個大家庭,共享一個小世界。

2017年,黨的十九大剛過,一封北京來信,讓玉麥故事感動億萬國人,讓玉麥之名響徹神州。

卓嘎、央宗姐妹在孤寂困苦中的不屈堅守,終於換來了最珍貴、最響亮的回應。

玉麥既不需要萬丈高樓,也不需要霓虹幻彩,它隻要矗立在那裏,就是對祖國最大的貢獻。

“要是阿爸也能看到這一刻,他該多高興啊……”看到習近平總書記回信那一刻,卓嘎、央宗熱淚盈眶。

那些執著堅守的歲月,讓姐妹倆榮獲了“2018年感動中國十大人物”。組委會給她們的頒獎詞是:日出高原,牛滿山坡。家在玉麥,國是中國。中國是老阿爸手中縫過的五星紅旗,中國是姐妹倆腳下離不開的土地。高原隔不斷深情,冰雪鎖不住春風,河的源頭在北方,心之所向是祖國。

一輪希冀的紅日,已然跳出玉麥的東方。

(四)

玉麥四麵為高山環抱,玉麥河汩汩流過。從日拉山上看過去,幾處房屋依偎在河邊,仿若茶杯底。

然而,這個處在西藏最南沿的小山穀,在曆經苦難之後,正在醞釀著喜馬拉雅山麓最閃耀的一次蝶變。

這一次,高山無法阻攔,雨雪無法阻攔,玉麥將真正走向未來。

全鄉現已實現網絡全覆蓋,村裏流行起了移動支付,國家電網的電接了進來,村民從此告別小水電,玉麥幸福美麗邊境小康示範鄉建設也已全麵鋪開。

在2018年年內,又會有47戶居民從山北麵搬進來,屆時,全鄉56戶197名居民將全部入住新居。日拉山上那條碎石渣土路也將被四季暢通的柏油馬路所取代。

對於玉麥的變化,大群宗感受在身,感慨在心。

她是白瑪江才的妻子那貢的妹妹,她與次仁曲傑結婚後,組成了玉麥的第4戶人家。

一家人一開始以放牧為生,後來玉麥條件逐漸變好,轉山、旅遊的人多了起來,便開起了商店,賣些瓜果、零食、日用品,生意不錯。次仁曲傑有駕駛技術,一家人湊了50多萬元,買了一輛大卡車,讓他跑運輸。

大群宗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她並不想到山外去。

她說:“玉麥環境這麼好,就像生活在仙境一樣,為什麼要離開仙境呢?況且等小康鄉建成,我們這裏和城裏一樣,外麵的人都會進來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