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農曆新年,孫玉蘭掏出攢了多年的壓歲錢,扯了新布做了襖,背上幾個饃就上路了。

搭上貨車,翻過秦嶺,再坐火車。從未出過遠門的她暈得嘔了一路,嘔出了血,見到心上人的時候,腿腫了,手腫了,臉也腫了。

彼時,一個嶄新的國家百廢待興,各行各業需要大量建設人才。組織上對連職軍官張富清說:湖北省恩施地區條件艱苦,急需幹部支援。

拿出地圖一看,那是湖北西部邊陲,張富清有過一時猶豫。他心裏惦記著部隊,又想離家近些,可是,麵對組織的召喚,他好像又回到軍令如山的戰場。

“國家把我培養出來,我這樣想著自己的事情,對得起黨和人民嗎?”“那麼多戰友犧牲了,要是他們活著,一定會好好建設我們的新中國。”

張富清作了選擇:“作為黨鍛煉培養的一名幹部,我應該堅決聽黨的話,不能和黨講價錢,黨叫我到哪裏去,就到哪裏去。哪裏艱苦,我就應該到哪裏去。”

孫玉蘭原以為,兩人在武漢逛一陣子,就要回陝西老家。誰知他說:組織上讓我去恩施,你同我去吧。

這一去,便是一輩子。

從武昌乘汽車,上輪船,到了巴東,再坐貨車……一路顛簸,到恩施報到後,張富清又一次響應號召,再連續坐車,到了更加偏遠的來鳳。

這是恩施最落後的山區。當一對風塵仆仆的新人打開宿舍房門,發現屋裏竟連床板都沒有。

所有家當就是兩人手頭的幾件行李——軍校時用過的一隻皮箱、一床鋪蓋,半路上買的一個臉盆,還有那隻人民代表團慰問的搪瓷缸。

孫玉蘭有些發蒙,張富清卻說:“這裏苦,這裏累,這裏條件差,共產黨員不來,哪個來啊!在戰場上死都沒有怕,我還能叫苦磨怕了?”

張富清不怕苦,可他受不得老百姓吃苦。來鳳的很多幹部都回憶說,無論在什麼崗位,他總是往最貧困的地方跑得最多,為困難群眾想得最多。

三胡區的糧食生產嚴重短缺。張富清到了三胡,每個月都在社員家蹲個20來天,“先把最貧困的人家生產搞起來,再把全隊帶起來”。

幹部與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士氣很快上去了,三胡區當年就轉虧為盈,順利完成了為國家供糧、為百姓存糧的任務。

到卯洞公社任職,張富清又一頭紮進不通電不通水不通路的高洞。這是公社最偏遠的管理區,幾十裏地,山連著山,把村民與外界完全隔絕。

張富清暗想:“這是必須攻克的堡壘,要一邊領導社員生產,一邊發動群眾修路,從根本上解決村民吃飯和運輸公糧的問題。”

為了修進入高洞的路,張富清四處奔走、申請報批、借錢籌款、規劃勘測……

約5公裏長的路,有至少3公裏在懸崖上,隻能炸開打通。張富清不僅要籌措資金、協調物資,還要組織人手,發動群眾。

有的社員“思路不大通”,認為修路耽誤了生產。張富清就住到社員家的柴房,鋪點幹草席地而睡,幫著社員幹農活、做家務。

農閑時節,早上5點,張富清就爬起來,一邊忙活一邊交心。吃過早飯,他就舉個喇叭喊開了:“8點以前集合完畢,修路出力也記工分。”

上午11點和下午5點半,一天兩次,開山放炮,大家都要避險,回家吃飯。一來一回,要費不少時間。有時趕不及,張富清就往嘴裏塞幾個粑粑,灌幾口山泉水。

“他跑上跑下,五十多歲的人了,身體並不好,工作卻特別認真。”曾和張富清在卯洞公社共事的百福司鎮原黨委書記董香彩回憶。

一年到頭,不到臘月二十八,孫玉蘭很少能見到丈夫的身影。有的時候,惦記他沒得吃、沒得衣服,她就讓孩子們放了學給他送去。

一次,大兒子張建國背了兩件衣服、一罐辣椒上山了。10來歲的孩子走到天黑還沒趕到,隻得投宿在社員家中。第二天,等到天黑,父子倆才打個照麵。

老張是真忙啊!社員們看在眼裏,記在心裏:“這個從上麵派來的幹部,是真心為我們想啊!”

從抵製到觸動,從被動到主動,群眾在張富清帶領下肩挑背扛,終於用兩年左右時間,修通了第一條能走馬車、拖拉機的土路。

後來,張富清要調走的消息傳開了。臨走的那天,孫玉蘭一早醒來,發現屋子外麵站了好多人。原來,社員們趕了好遠的路,自發來送他了。

“他們守在門口,往我們手裏塞米粑粑,幫我們把行李搬上車,一直到車子開了,都沒有散。”回想當年的情景,孫玉蘭笑得很自豪。

將心比心,張富清把老百姓對黨和國家的期望,都化作默默灑下的汗水。

以心換心,群眾把對他的信賴與認可都包進了一隻隻粑粑,修進了一條條路。

如今,原卯洞公社所轄的二三十個村,已全部脫貧出列。當年張富清主持修建的道路,已拓寬硬化,變成康莊大道;高洞幾乎家家戶戶通了水泥路。

糧食局、三胡區、卯洞公社、外貿局、建設銀行……從轉業到離休,數十年如一日,張富清就像一塊磚,哪裏需要就往哪裏搬。在來鳳這片毫無關聯的窮鄉僻壤,留下了一個人民公仆任勞任怨的足跡。

曾任卯洞公社黨委副書記的田洪立記得,張富清家的餐桌上常常隻有青菜、蘿卜、油茶湯,比大多數社員的夥食都差。

可是,這個擁有“人民功臣”稱號的轉業軍人卻毫不在意。

他心裏隻裝著一個念頭:“黨教育培養我這麼多年,我能為人民做點有益的事情,黨群關係密切了,再苦也知足了。”

張富清完全有條件為自己的家庭謀取便利,可是他沒有。始終恪守“黨和人民的要求”,標注他共產黨人的精神境界

循著喧鬧的城中街道,來到一座五層小樓,順著台階上二樓,就是張富清老兩口的家。

走進客廳,一張磨損破皮的沙發、一個缺了角的茶幾和幾個不成套的櫃子拚湊在一起。進了廚房,幾隻小碗盛著鹹菜、米粥和饅頭,十分素淡。

這套潮濕老舊的房子是20世紀80年代,張富清在建設銀行工作時單位分配的。有人說這裏條件不好,他隻是淡淡一笑:“吃的住的已經很好了,沒得什麼要求了。”

比起過去,老兩口總是特別知足。

在卯洞公社時,他們住在一座年久失修的廟裏,一大一小兩間,20多平方米,3張床擠了兩個大人、4個小孩。一家人除了幾個木頭做的盒子和幾床棉被外,什麼家當也沒有。

“他家的窗戶很小、又高,屋裏不通風,光線暗淡。他那時候分管機關,完全有條件給自己安排好一點。”董香彩回憶,“張富清的大女兒患有腦膜炎,因當年未能及時救治留下後遺症,這麼多年來看病花錢,他從來不找組織特殊照顧。”

“不能給組織添麻煩。”這是張富清給全家立下的規矩。

20世紀60年代,國家正是困難時期,全麵精減人員。擔任三胡區副區長的張富清動員妻子從供銷社“下崗”。

孫玉蘭不服氣:“我又沒差款,又沒違規,憑什麼要我下來?”“你不下來我怎麼搞工作?”一向溫和的張富清臉一板:“這是國家政策,首先要從我自己腦殼開刀,你先下來,我才可以動員別個。”

張富清有看報的習慣,這是他了解時事的途徑

孫玉蘭下崗後,隻能去縫紉社幫工,一件小衣服賺個幾分錢。手藝熟練了,就開始做便衣,一件衣服幾角錢,上麵要盤好幾個布扣。

回家做完功課,孩子們都要幫媽媽盤布扣。到了後來,兩個兒子穿針引線的功夫都毫不含糊。

有人替孫玉蘭不平:他讓你下來,你就下來,不和他吵?

“這個事情不是吵架的事情,他給你講,這是政策問題,他把道理說明白,就不吵。”

那些年,張富清每月的工資,很難維持一家人的生計。除了患病的大女兒,其他三個孩子下了學就去揀煤塊、拾柴火、背石頭、打辣椒。

“衣服總是補了又補,腳上的解放鞋被腳趾頂破,就用草裹住捆在腳麵上。”小兒子張健全記憶猶新。

相濡以沫,她理解他。可是,孩子有過“想不通”。

大兒子張建國高中畢業,聽說恩施城裏有招工指標,很想去。張富清管著這項工作,不但對兒子封鎖信息,還要求他響應國家號召,下放到卯洞公社的萬畝林場。

荒山野嶺,連間房子都沒有,兩年的時光,張建國咬牙挺著,不和父親叫苦。

小兒子張健全記得,小時候,父親長年下鄉,母親身體不好、常常暈倒,幾個孩子不知所措,隻能守在床邊哭……

張富清四個子女,患病的大女兒至今未婚,與老兩口相依為命;小女兒是衛生院普通職工;兩個兒子從基層教師幹起,一步步成長為縣裏的幹部。

子女們沒有一個在父親曾經的單位上班,也沒有一個依靠父親的關係找過工作。孫子輩現在大多在做臨時工,一個孫媳婦剛剛入職距縣城幾十公裏的農村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