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聞訊來席公館探望的人不少,都沒見到席老爺,唯獨就看到席太太穿著一身墨綠旗袍,心不在焉地接待著他們,那雙黯淡的眼眸時不時地望向大門口,等著有人歸來。
旁人見狀,都很同情席太太,丈夫不行了,兒子等不到,就算等回來女兒,又有什麼用。
席老爺這口氣比想象的要吊得久一些,一周後,一艘從英國駛來的客船停靠在了十六號碼頭,下來了一批遊客,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
管家陳西一早就奉了席太太的命來這等候著他家小姐,看到輪船停下來,他張著脖子在人群中尋找著席錦書的身影,生怕錯過了沒接到人,回去挨了太太的罵。
要說這席大小姐,陳管家也算有四五年沒見到她了,都說女大十八變,也不知這大小姐長成什麼模樣了。
他大約還記得席錦書出國前的樣子,那會她剛滿十八歲,個頭不高不矮,一頭黑發又長又直,肌膚雪白,麵容清麗秀氣,一雙杏眼生得很是漂亮,再多了,他也記不清了,隻怪那小姐性子太過沉悶,不怎麼愛說話,平素總是安靜地站在席太太身後,給人一種淡淡的感覺,既不出門,也不愛出風頭,自然讓人難記住。
遐想間,陳管家感到肩膀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然後他聽到有人清冷地叫了他一聲“陳叔”。
他下意識地轉過身,看到背後站了個身材清瘦高挑的短發姑娘,她穿著條素色真絲連衣裙,外麵披著件黑色長風衣,手中拎著個質地很好的棕色皮箱子,皮膚很白,沒化妝,依舊架不住那身高潔的好氣質。她光往那一站,就讓人有種清風拂麵的感覺。
陳管家愣愣地看了她幾眼,以前她才到他肩膀,如今都要高過他了,他不免有些不敢認,但看那張臉,清秀之餘多了幾分冷冽,頗有幾分席老爺的威嚴,模樣還是那副模樣,五官倒是長開了,比以前越發標致了。
“大小姐?”陳管家沙啞地喚了她一聲,聽到她低低地“嗯”了聲,他當即鼻頭一酸,拉著席錦書的手,紅了眼眶:“大少爺走了,老爺他……”
“我知道。”他還沒往下說幾句,席錦書就打斷了他的話,冷眸微瞥了他一眼,惜字如金道:“電報上都說了,孩子呢?”
經她提醒,陳管家才想起席太太交代的事,他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腦門道:“在和平飯店,從哈爾濱福利站接出來後今早剛到的上海,怕人知道,先藏著了,太太讓等您回來再一道接回去,該怎麼說,太太說您都知道。”
席錦書低頭看了眼腳下的灰石板,臉上看不清什麼表情,沉默了片刻,她抬頭朝陳管家吩咐道:“去飯店吧。”
席公館的車早就等在了碼頭,陳管家領著席錦書上了車,沒多久他們就到了和平飯店。到了312房,看四下沒人,陳管家才敲開了房門。
開門的是個穿中山裝的年輕男人,是席公館養的打手,叫虎子。看到他們,虎子側開了身子讓開了道。陳管家彎著腰,伸出手,讓席錦書先進了門。
房間內的絲絨大床上坐著個瘦小的小男孩,約莫四五歲的樣子,一個中年婦女正低著頭給他穿衣打扮,穿的是極好的黑色小西裝,白色長襪,棕色小皮鞋,白襯衫上打著個小蝴蝶結,頗有點粉雕玉琢的感覺。
看到席錦書過來,女人讓了開來,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大小姐。”
“辛苦了,徐嬸。”席錦書客氣地對她道了聲謝,然後轉頭默聲地打量著床上的男孩子。他也無聲地看著她,眼裏看不到絲毫怯懦,倒有些好奇。
乍眼一看,這一大一小倒長得很是相似,特別是那雙眼睛,都清澈中泛著稍許淡漠。
短暫的沉寂之後,席錦書終於開了口,居高臨下地朝那小男孩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席世恩。”男孩乖乖地回答,聲音軟軟的,很是可愛。
席錦書微微地笑了一下,她彎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小男孩紅撲撲的小臉,繼續問道:“你爹叫什麼名字?”
“我爹叫席晨懷,我娘是楊小小。”
說到父母,男孩子突然癟了癟嘴,一副要哭的樣子。
“不準哭。”席錦書突然喝住了他,聲音比先前冷了一些,席世恩被她嚇到了,含著眼淚不敢往下掉,隻敢怯生生地用手抹眼睛。
“乖。”席錦書的眼神變柔了一些,她又摸了摸席世恩的頭,問:“知道我是誰嗎?”
席世恩搖了搖頭。
“我叫席錦書,你爹的親妹妹,我是你小姑姑。但從現在起,我是你的娘。記住,以後任何人問起你,你娘是誰,你要回答,我娘是席錦書,而不是楊小小。”
“為什麼?”席世恩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眸,不解地看著她。
“因為你要進席家的大門,你將來要繼承席家的產業,你要成為這上海灘最有錢的人,你必須且隻能是我的兒子,而不是楊小小跟席晨懷的兒子,如果人家問你,席晨懷是你的誰,你也要回答,他是我的大伯,而不是你爹。”席錦書像在跟大人說話一般,直接了當地對席世恩說道。
陳管家估摸這孩子聽不懂,沒想到席世恩卻點了點頭,天真地問了聲:“那我新爹是誰?”
這個問題問得好,在場的幾位都啞巴了。
陳管家跟徐嬸都側著眼偷看席錦書的臉色,他們都知道這席大小姐還未出嫁,哪來的丈夫。
席太太是想讓孫子進席家給自家留個後,但無奈席晨懷是被驅逐出去的,他的子孫後代都不得再入席家祠堂。席老爺一生好麵子,自然不能打自己臉,席太太就一句話讓席錦書想辦法,結果這席大小姐想出的法子就是讓席世恩當她的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