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走向八寶山(1 / 1)

半晌,隻有一位獲得過“梅花獎”的“大醜”說了句:“咱們也快了,老老實實排著隊,別加塞兒。”

轟隆隆,轟隆隆,大轎子車停停駛駛、駛駛停停,跌跌撞撞開向八寶山。

京劇院裏又去了一位唱二路架子花的,人在中年,僅僅54歲呀!您想打聽他是誰嗎?講出來您也未必知道。——劉文光,很好很好的一個人,很地道很地道的“玩意兒”,當年曾在《楊門女將》中演過藩王的B角,在現代戲《紅包娘子軍》中演過反派人物胡營長。前兩年李光排演日本戲《阪本龍馬》,他在裏麵扮演了日本結束幕府後的第一任首相桂小五郎。在戲裏雖是配角,在日本的政治舞台上可是位風雲一時的大人物,最後鞠躬盡瘁,死於癌。昔時日本劇界排演此劇,很多人不敢接這個人物,總怕因自己讓聖者失真。這一點很像咱們京劇中的關羽,沒點兒閱曆和身份的誰敢輕動“老爺兒戲”?就連楊小樓當年演過之後,不也連呼腦袋生疼,總覺得是“老爺兒”怪罪自己不虔誠嗎?巧了,日本後來接下桂小五郎這“活兒”的是位名演員,據說演得很傳神也很轟動,但不久得癌死了,於是劇界便留下一個很大的謎。劉文光的形象、做派都像那位名演員,提供資金的日方劇團看了,也都對劉尊敬不已。桂小五郎在台上沒一句唱,但到了台下,日方演員見了無不垂手躬身,無不必恭必敬地“哈咿”一聲!

不巧,去年冬天,劉發現患有胰腺癌,並已擴散。聽到這消息,日方劇團——新製作座的老板真山美保,馬上派來四名醫護人員專程趕到北京,把劉安排進中日友好醫院的高級病房,還為劉雇了特護。劉去世後,日方又派專人來北京參與治喪活動……

轟隆隆,轟隆隆,大轎子車中坐滿了人也站滿了人。這“秩序”怎麼有點不對?怎麼“角兒”站著而“龍套”卻坐著?再一看,滿車人都在50上下,都是高一班、低一班的同學。這時人們開始說話,七言八嘴計算著諸如“你們班去了幾個”和“我們班去了幾個”的問題。有人回憶起當年《紅色娘子軍》劇組在海南島體驗生活,晚上悶得無聊,浩亮就說“把老六找來,聊個段子吧”。因劉文光行六,同學都這麼稱呼他。他來了,往床上盤腿一坐,其實講的都是很平常的事情,可經他的眼睛一觀察,再經他的嘴巴一描述,都變得十分有“哏”。聊夠了,笑夠了,浩亮最後發話:

“行了,都歇著吧。”人群這才散去。也有人回憶起《阪本龍馬》劇組在上海演出的光景,當時劉文光覺得腹部(胰髒部位)疼痛,以為自己得的隻是胰腺炎。知道內情的琴師李祖銘(李慕良之子)告訴了李光。李光大吃一驚,於是趕忙安排劉在歸程中坐飛機(按劉的級別,隻能坐火車)在八寶山靈堂,劉文光的遺體變了形兒。眼窩深陷下去,臉色蠟黃,說七老八十也有人信。遺體東西擺放,頭西腳東,頭的後部是一張供桌,擺有遺照、香爐、果品和一副碗筷,腳下是日方送來的兩個極大的花籃,上聯是“劉文光先生千古”,下聯分別是“日本新製作座”和“真山美保”,肅穆的馬蹄蓮後襯著輻射狀的孔雀翎毛。許多劉的同學在遺體麵前,用手帕捂著眼睛哭彎了腰,他們或許想到了往日的一切,想到了人生的無情和有情。昔日同學八年,如兄弟,如姐妹。“玩意兒”雖有高低,人品大體卻是一個樣,分不出誰上誰下。畢業後有人留在北京,有人分在外地。分在同一個劇團裏的,有人成“角兒”,有人當了“龍套”,級別和界限把同學疏遠了。還有那風雲一度的浩亮,得意時曾住進了梅蘭芳故居;可不久前得了腦血栓,如今就在京劇院宿舍中養病;最近好多了,每天出屋鍛煉,可以一瘸一拐地圍繞大樓繞兩圈……“殊途同歸”四個字,縈繞在每個昔日同學的心頭一就算是“角兒”,命裏該死就活不了;活著時候困頓在外地,孜孜以求著往回奔,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呢?想到這,大夥不禁有些悲涼。為了過去也為了將來,現時還活著的人,都應該想得遠一點,說話做事都不要過分……

轟隆隆,轟隆隆,大轎子車在回去的路上,依然跌跌撞撞地跑著。沒人講話,沒人吭聲。半晌,隻有一位獲得過“梅花獎”的“大醜”說了句:“咱們也快了,老老實實排著隊,別加塞兒。”

有人想笑,可沒一位笑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