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5.洗澡的學問(1 / 1)

唯獨在散戲後的洗澡那一陣兒,大家擁擠在一起,大家都是一絲不掛。誰是主角?誰是龍套?誰是英雄?誰是渾蛋?已然界線不清。

在電影、電視中展現洗澡場麵,越來越普遍了。越是“兒童不宜”,往往就越有“市場”。最近兒童電影製片廠的《梨園滄桑情》中,有一群學戲的小男孩洗淋浴的場麵,全身赤裸,有背影,有側影,而且與情節緊密聯係。一個學醜的男孩為了維護“哥們義氣”,誣陷了一個新來的農村同學。於是澡塘當中,一個唱花臉的挺身而出,逼唱醜的交代到底是怎麼回事。把澡塘選作“審訊”的場景,蘊涵很深。因為平素的演員(不管年齡多小),同樣也帶有社會性。在舞台中,有的是主角,有的是配角;在日常生活中,有的霸道,有的怯弱。唯獨進了澡塘,這些人為的後天特征弱化了,你身上有什麼器官,我身上和他身上都照有不瀑,彼此彼此,大家都無須裝模做樣。有了這一層,同祥的“案子”在澡塘中“審理”,就比較容易取得“結果”。我有和成年京劇演員一塊洗澡的“經驗”。我所在單位是國家劇院,演員中的反差就十分明顯。當“角兒”的,不僅穿戴漂亮。而且頤指氣使。在台上多扮演主要角包,有絕活兒,有掌聲,離開劇場還有小轎車送回家,唯獨在散戲後的洗澡那一陣兒。大家擁擠在一起,大家都是一絲不掛。誰是主角?誰是龍套?誰是英雄?誰是渾蛋?已然界線不清。再者,今天大多數戲曲劇團,都是由戲校的同年級畢業生組成。大家在學校的時節,每次排戲、演戲過後,就都在一塊兒洗澡,說說笑笑,打打鬧鬧,不分高低,更沒有等級觀念。所以在這種時刻,童心最容易恢複,同學的情誼也最容易得到修複。

許多梨園老人告訴我,昔日的諸多名伶,如大名鼎鼎之馬連良、李少春等,都有“泡澡”的習慣。未必自己家裏沒有洗澡設備,但泡澡不同於洗澡,泡澡的“主兒”身上未必髒,“泡”的目的硬是想“和世俗民眾同處一池”,“領略一點世俗的歡樂”。據說,馬連良每逢有戲的日子,吃完中飯,便獨自出去散步。等“散”到兩三點鍾,私人汽車也就在預定的地方等著自己。登車,刹那間來到東城八麵槽的“清華池”澡塘,夥計自然認識“馬老板”,趕忙上前招呼。

馬喜歡“泡”熱水池子,並且喜歡在“泡”得最熱也最舒服的時刻喊幾嗓子。他隻喊幾個音,隻要這幾個音“有”了,他就知道今天“嗓子在家”,今晚的演出一準有“好兒”。馬連良“泡澡”,是澡塘最清靜、最安閑的時候。然而,據說李少春則愛在大天白日浴客最擁擠的時刻,約上一兩位梨園朋友,一塊去“泡”大池子。前後要“泡”三次,每次上來之後,都在喝茶、聊天當中解決某些難題,要麼是創造藝術形象中的絆腳石,要麼是“談公事”(指經濟分配)中羞於出口的障礙。

袁世海先生和我講過,乃師郝壽臣先生有“衛生麻將”的綽號。因為那時打麻將成風,唯獨郝僅是應付,每次隻打三圈,不論輸贏,一概罷手。其實,別人安排他參與打麻將,為的就是在其一和(讀“胡”)、一碰的興奮之際,把原來不好開口的問題赤裸裸地“端”出來,而“和”了的人就乘著這股“興奮勁頭”,也就“胡裏胡塗”地給以認可。郝知道打麻將背後的這種奧秘,於是也就將汁就計,但每次僅以三圈為限。不妨說,這樣的“衛生麻將”背後,潛藏著很有見地的“麻將文化”。

如果上述所言不虛,那麼我建議今後寫梨園故事的朋友,不妨也寫一寫“澡塘文化”,寫這些名伶和浴客的精神聯係,寫名伶借助“澡塘背景”來解決藝術和非藝術的難題。閉目試思,忽然又想到楊絳先生的宏文洗澡——如若“這洗澡”能和“那《洗澡》”接通,想必就能“上”到一個更高的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