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我們這一代教師的精神麵相(二)(1 / 3)

22.也許這同時就是時代的難題,就是我們幾乎難以找到幹淨的靈魂,難以獲得值得信賴的教誨,難以從某一個人身上看到他卓然於這個時代之外美好而豐富的人性,這樣的示範並不是為我們找到方向,而是我們會因為這樣的存在而不斷獲得啟迪與自我啟蒙,並因此重新複歸於對人的信任。不受煎熬、不撕裂,學習自我承擔。

23.我們所麵臨的,喪失既是原因也是結果,在各種複雜甚至極為微妙的相互聯係依存中,生命置於巨大同時密不可分的網絡組織中,生命也必然對各種關聯性負有責任。這樣的思考,總是促使我通過回到自身,不斷地進入事物的複雜性。

諾曼·馬內阿的陰影

我更相信自己處於一種被禁絕、內在的危險得到有力“維穩”的狀態,問題不但在於你怎麼看待自己的生存,你可以是個滔滔不絕、作品不斷呈現的人,你仍然知道你所“期待”的被禁絕其實隨時都會發生。有時這樣的被禁絕是經過“善意”的提醒,由你自己誠心配合才得以完成的,因為很難不配合,人人都知道不配合的結果,我們的教育最重要的功績就在於讓你明白你要是成為一個“不配合的人”有多麼的麻煩,我自然通曉這一切。通曉會使你變得“消極”,我常常就是這樣。“你內心總是比你的聽力更機敏,因為你的心更像一塊破碎的感應器”,這句話像是羅馬尼亞的諾曼·馬內阿說的。

他說的我們並不隔膜:“教育的目標從來就是這樣的,提供建議,批評責備,威脅恫嚇,找出錯誤,給予獎賞。這就是從出生開始就始終伴隨著我們的教育製度——在家裏、在學校、在軍隊裏、在教堂裏、在婚姻裏、在黨內——直到我們死去,也許還要延續到更遠。”我相信會延續到更遠。前幾天有位朋友便告訴我,“說入土為安,也是靠不住的。我家的祖墳都上百年了,最近也被遷移了,因為地還不是你的,你一直是非法占用,這是一位工作人員的話。他還說以前就算了,現在國家要收回來,死人不能占活人道。”哈,馬內阿說一個強大的國家可能首先意味著它對人民是足夠強大的,它對人民才可能一直是個勝利者。

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出了諾曼·馬內阿三卷本:《黑信封》《流氓的歸來》《論小醜》,我都已讀過了。現在我對已讀過的書不大有信心,我談到過這一點:“每一次閱讀,你都不能把書合上,當你合上時,你也把作家閃閃爍爍的句子返歸於書頁之中。”我這樣說是出於對日益加深的遺忘症的妥協,我不大能再記住什麼,大概童年時的嚴重營養不良開始對我實施可怕的報複——我隻能效忠於可怕的記憶,而不是新的獲得。於是新的閱讀也變成一種嘲諷,一種捕風捉影,我記下了一些氣息,每一個作者都有自己古怪的味道,我記下他不知疲倦地用心所造就的自己的氣味,短暫的快感。

我常常渴望著能夠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觀察和思考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各種複雜的狀態,有時你不相信“事情會是這樣”,就像你不相信“可恥會變成慶典”一樣,但是,恰恰就是這樣,可恥才能變成一種通行證,一種有效的教育方式,一種我們從家庭和幼兒園就已開始的把“可恥變成慶典”的係統訓練,誰能說這樣的工作毫無效果呢,誰經過這樣的教育之後,還能相信自己的理解和感受力,而免於恐懼和被威脅所產生的極度沮喪呢。

馬內阿的羅馬尼亞曾經是非常遙遠的國家,我說的遙遠指的是被宰製被奴役狀態下人的麵目的模糊與喪失,我總是這樣看問題,隻要你身處於扭曲與窒息之中,你就很難聽到自己的聲音,或者你總是習慣於把強人的囈語,聽成了是指路的燈塔。恐懼幾乎可以完成地上所要完成的一切。最後,那些強人甚至也是我們所共同造就的,即使你用力抗拒,你仍然會把他們看作是造成我們恐懼的主要成分,事實也是這樣。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便成為對我們擁有優勢的人。

我說我“期待”著被禁絕,我不是故弄玄虛,因為我既知道什麼是恐懼又不知道恐懼的“底線”在哪裏,我也不知道實際上怎樣才算是觸犯了那些“底線”,在我嚐試著伸出自己還有一點活力的觸角時,也像是正在等待著一種可怕的疼痛。這是隱蔽的、被誇大的、又充滿不確定的生活。

哈紮拉爾是一隻魔獸

1.這一回,我讀到哪裏了?

“生活著,你模仿了誰?”其實這是一個比較有趣的問題,我時常說我願意是個模仿者,甚至願意是個複製者,如果有可能。但是這在生活中常常是不可能的,而從生命的根本性而言,則是完全的不可能。模仿是一種放棄中的自我安慰。有個高明的哲學家說:“真理問題是怎麼出現的呢?是通過謬誤而出現的,因為在我質問真理的那一瞬間,我已質問到了謬誤。”而模仿者則在模仿的那一瞬間喪失了生命的真切性與體驗性,他的手勢也因此僵硬在空氣中,仿佛他的手缺少了可靠的來曆,尚未被命名。

但是,哈紮拉爾不這樣看,他說:“山羊國的再傳頭羊,一定是個繼承人,也就是說他是個模仿者,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尚未被命名,他已經自我命名,他仍要從第一代頭羊那裏尋找合法性,哪怕有時候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疏遠了第一代頭羊的思想遺產,但是,總是很快就會回到第一代頭羊所開墾的山道上,因為這條道路也是他獲得權威的依據。”

“而再傳頭羊的再傳頭羊,所需要繼承的則不再是思想遺產,思想對他而言已經毫無意義,他所渴望的隻有權力,以及行使權力時的個人趣味。於是正因為他對趣味的某種奇怪的仰慕,他便成了一個另一種類型的模仿者。”

“人們對他的興趣也因此集中在了對他模仿才能的評價上,對一個模仿者,你當然不會評價是否具有原始性,不是這樣的。而為了滿足人民的趣味,再傳頭羊的再傳頭羊則變得越來越多才多藝,人們甚至忘記了他隻是個模仿者,而喜歡起他所帶來的奇異的樂趣。一些更天真的人還差一點忘記了生活中的恐懼,而變得放肆起來。”

在春天的夜晚,我讀著哈紮拉爾的文字,竟也有點喜歡他的《山羊共和國》,也許我喜歡的也是某種趣味,而不是他到底有何啟迪與揭示。

佩索阿說生活著就是生活本身,可能模仿者也就是對模仿的命名。當睡不著覺的時候,我就坐在台燈下,想象著各種相遇的可能,有的人你會在生活中遇上,有的人會在一本即將打開的書上等著你,而有的人我們完全可以對他憑空想象。當你期待著某種相遇時,你就有福了。

現在更美妙的則是,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和你分享這樣的快樂,這樣的分享也有助於我的筆在繼續。

2.哈紮拉爾談勃拉姆斯的音樂。

哈紮拉爾說:“當我在勃拉姆斯的樂聲中開始寫作時,我心裏就充滿了悲憫、沮喪、自憐自歎,每天我都用自己的淚水清洗一遍,我才能繼續活下去,走下去。因為我知道自己本是個毫無希望的人。你說什麼是希望?我已經越來越老,我仍然等待著奇跡,像個傻瓜。我知道是不會有奇跡的,甚至我懼怕奇跡,奇跡是更巨大的疼痛。當我說到奇跡時,我就像淹沒在歎息中。我把等待看成了命運的一種狀態,你不知道,永遠都不可能知道——這是命運。多好!誰都隻能孑然一人。誰都會去麵對,先是懼怕,然後便是渾然不知。”

“這是弱者最有效的武器,最後他會成為勝利者,他會因為更少的罪,而得以返歸主的國。”

“當我憤怒時,我隻能理解自己的憤怒,而不理解更駁雜的世界。而當我平複寧靜時,我又變得太軟弱。我生於自己的國度,這就是最奇特的命運,我因此要和所有的人一起承擔。甚至我最痛恨的人,也是我命運的一部分,我便隻能不再痛恨,我憐惜著自己。”

“所有的憐惜都是柔軟的,像一團藍色的光焰。”

“所有的淚水都因為這樣的憐惜。”

“越是到了老年,我越控製不了自己的淚水。”

“從勃拉姆斯的樂聲中我領悟了生命的真理,我不是被新奇所震懾,而是我對自己生命的取悅。”

3.哈紮拉爾談“救贖”。

“常常我所需要麵對的最核心的問題就是救贖。我必須承認自己更重的罪在於‘有知’,但經常我寧願自己已經擺脫了這樣的罪責:我已經遺忘,或者找到了合適的替代者——事出於無知,事出於不得已,事出於人人如此,曆來如此。問題是這一切都不是無可辯駁的——我參與這個時代罪惡的一部分,既受害又從中得利,既是內心充盈恐懼、盲目,又暗自對自己慶幸——活命哲學使我們總是落腳於動物的本性上。愛與罪,你如何才能平衡呢,惡成為一種曆史的邏輯,生命中的那些重物使原本應該盈然躍升的靈魂,隻是依附在泥濘之中。”

“因此我生活的重心必然糾結於沉思、愁腸滿腹,像是一個‘不快樂者’,大凡這就是這個時代心未死的知識人共同的麵容。克爾凱郭爾說,永不知足的人缺少信仰,他也就無法得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