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年。
甄伊人自五歲那件事起,再沒有同甄長行說過一句話。
在黃老爺鬧了一通,走後不久,甄長行就求娶了金陵一位姓李的員外郎的女兒。
甄長行再婚時,眾人要求甄伊人說祝福詞,她死活不肯說,又被他打了一頓。
不管他怎麼打,甄伊人終究是一句話也沒說。
甄長行倒也無所謂。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女孩的怨氣能有多大的威力?
她不願意跟他說話,甄長行也不理她。本來,甄長行也不怎麼理她。
他甚至做好了終生都不和甄伊人說話的準備。
今日,她卻主動找自己來。意外之餘,他心裏不免得意起來。
終究是甄伊人先低了頭。
的確是甄伊人先低了頭,卻不是出於認錯。
她低頭,是為了讀書。為了像甄家的少爺公子一樣讀書。
“我也想和弟弟一樣讀書!”她直奔主題,簡單明了地說。
“虧你還願意喚他一句弟弟!”甄長行冷笑道。
“無論如何,您是我的父親,他是您的兒子,自然就是我的弟弟,除非您覺得我不是您的女兒。”甄伊人也並不示弱。
若非得話裏藏刀,針鋒相對,她又怎麼不奉陪?
“孽障!”
甄長行氣得拍案而起。
“若您不同意,就將我送到我外祖父家裏!您好眼不見我為淨,而外祖父想必是支持我讀書的!”甄伊人豁出去了,接著說。
“好啊!你整天跟下人廝混,就越發地沒教養了!”
這些年,甄伊人一直和江奶娘住在一起。他原本不在意,這會兒卻在意起來。
甄長行依舊是在為甄伊人回嘴而惱怒,對她的請求卻隻字未提。
“父親說的極是了!過往沒人教我,我便怎麼樣好活下去就怎麼活。若要有教養,想必是需要有人教的。所以懇請您為我找一個先生來,好教而化之!”
甄伊人不想跟父親爭論下去,就再次順著他的話,將話題引向她讀書的事兒上來。
甄長行雖在氣頭上,見她這麼堅持,才慢慢走近甄伊人。
甄伊人卻順勢向後退了一步。甄長行略微錯愕地停住腳步。
他的腳步突然變得沉重起來。心裏卻比腳步還要沉。
甄伊人到底是自己的女兒。十年來,他卻未曾過問。
如今,她已十五歲,出落得已經有了些許她已故的母親黃珍珠的姿色。
他當年娶黃珍珠,更多的是出於前途的考慮,但也真過了幾年“不羨仙”的恩愛生活。不然怎麼會給女兒起名叫伊人呢?
隻是,鄉試頻頻落榜,而黃老爺又不願幫他找門道,他心裏的鬱悶和不滿就通通變成了對黃珍珠和甄伊人母女的厭惡……
他有時會覺得自己作為父親不該如此,但更多的時候還是想甄伊人作為女兒就應該服從自己。
“你為何執意要讀書,反正女子到了年齡還是得出嫁,還是得相夫教子!”他背著手,表情嚴肅地說。
甄伊人為什麼要讀書呢?
她自然是為了避免諸多女子所謂到適齡就出嫁,相夫教子的命運才想讀書。
倘若如實告訴父親自己想讀書的原因,她不僅讀不上書,還得挨一頓狠揍。
於是,這些話到了甄伊人嘴邊,就變成:“就如父親所言,到了年齡就得出嫁了!然則,我到底是甄家的女兒,入了公婆家依舊半字不識一個,這般沒了教養,豈不是丟了你和甄家的臉?”
一提起他和甄家的臉麵,甄長行果然開始動搖。
“若我識字了,人家就會想,連甄家的女兒都能識得半個字來,這甄家定是個教子女有方的書香門第之家。女兒如此,兒子還了得?晚輩如此,長輩還了得……尤其她的父親甄長行,定是扭轉乾坤,定勢濟世之才,懷才不遇是世道難容……”
聽這話,甄長行的神色放鬆了許多。
他一想,的確是這個理。沒想到甄伊人平時不跟自己說話,卻還是在乎她父親和家族的聲名的。
想到這裏,他的高興已經寫在臉上。
他聽得高興,甄伊人說得時候卻沒有。
她看著神色平靜,心裏卻難受極了。
甄伊人並不覺得女子本就該比男子低一等。
女子也萬萬不是男子的陪襯或者附庸。
況且,“女兒如此”,男子不一定了得。以她之見,甄家幾個公子哥,天天調戲街坊上的年輕姑娘,打架鬥毆,一點兒也不愛讀書,甚至還不如女兒。
讓甄伊人感到不平的是,他們這般德行,甄家上下還願意讓他們讀書。
而她自己想讀,卻隻能是將來出嫁難免會觸及到根本不管自己死活的父親和甄家的聲名,即不能讓甄伊人丟了甄家的臉才可以。
為此,她還得貶低自己,抬高父親,哄著父親。
要不是母親去世後跟江奶娘發誓自己這一生絕不哭泣,她的眼淚興許能淹沒東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