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我們的一生就在這條路上走,固執向前如同飛蛾撲火,靈魂在烈焰中灼痛,輾轉,破碎,直至重生。每個人都如此。這也是你的道路,其中的艱險遠超於我。但你能夠看明白便足夠好。這條路我已經沒有時間了,無法再完善它,你將繼續我未走的路,而我的使命已盡,可安心投身那雲煙之中。
“我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我們最後一麵。如果是,我們不需要道別,不管生死,我們都會知道對方的存在。我不會跟你說再見,我們一定會有重新相聚的時間和地點。所以,向前看,一直走,珍重!”
穹布,我和你不一樣。你已看透,我卻有太多羈絆。
“關於愛嗎?”他問。
是。我看見他和她,一對世間男女,兩個於我最重要的人各自傷痛。但我明白我離去之後,他們終究會安和相處,我的離去是最好的結局。
與之相比,另一個女人,她和他之間卻仿佛兩條纏繞的蛇,今世彼此傷害,利齒和毒牙啃虐對方,永無期限。這愛如鮮豔毒藥,外表光鮮亮麗,飲下痛徹的靈魂。所以我要去照顧她。
穹布,我不明白愛到底是什麼東西。我所見的隻是它帶來的痛苦和巨大磨難。倘若愛便是如此,我寧願這世間無愛,日夜顛倒。
“我們愛或者不愛,不是為了溫暖抑或傷害。我們隻是為了印證。”
印證什麼?
“印證我們的存在。好像花開了又謝。”
我笑。
“婷夏和王上之間,如你所說,所有的羈絆和傷痛,隨著你的離開會慢慢愈合。但賽瑪噶和王上之間卻更複雜,也更難以參透。”
穹布,我一直在想,若是賽瑪噶的愛從未存在過。就像露水,太陽出來就消失多好。
穹布笑了。
“將賽瑪噶的愛從她記憶裏抹去並不難,法術也可以做到。不過一旦施法賽瑪噶將再也認不出自己的愛人,兩個人即便咫尺也形同陌路。由此產生的靈魂上的塌陷會讓人在暗裏迷途,如同鏡子落下,墜落破碎,無法成形。你想過嗎?”
我不關心這個,我隻希望她不會再痛苦。我怕她已時日無多。
“那個胎記,的確是法術難以解決的。可憐的賽瑪噶。”穹布搖頭。
所以我想,在她最後的時光裏,讓這折磨她的愛消失,讓她安心離去。
穹布凝視著我,然後點了點頭。但很快,他笑了。
“穆,這不單單是你一個人的事情,這牽扯到許多人,需要慎重思考。你想清楚,便可來找我。但願那時我還活著。”
很普通的一個黃昏,我離開了穹隆銀城。那一天風很大呼嘯而過,漫天都是火燒雲。我不願意有人來送我,所以沒有告訴任何人。
騎上戰馬,帶上白狼拉傑,逆著歸家的人流出城。當城門在我身後關上,發出沉重的悶響的時候,我的心突然空了。
在山下勒馬,我昂頭一點一點觀察著這座城,這座被雲霞和狂風籠罩的大城。我看著其中的每一處建築,看著高高豎起在頂端的出雲大旗,看著大旗上空漫天飛舞的大鵬鳥,聽著它們的叫聲響徹雲霄。
我終於落下淚來。
掉轉馬頭毅然轉過身,我一路向東將這座大城拋在身後,將過往拋在身後,將曾經羈絆我的所有人和事拋在身後。那一刻,我隻希望所有人都好。
我在荒野上遊蕩,沒有人認識我。白日我在山川、河流、草原上遊走,餓了就找到牧民的帳篷尋口吃的,渴了就趴在水邊如同一隻獸伸長脖子飲水。沒有了閃著寒光的戰甲,沒有了周身掛滿寶物裝飾的貴族長袍,我隻是個牧羊人,普通的出雲百姓。我像一隻關在籠子裏的鷹,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天空,自由自在。
一路上,我都在打聽賽瑪噶的消息。我隻知道她在瑪垂大湖的附近,但聖湖這麼大,想找到她的帳篷絕非易事。
一個月之後,我來到了一片土地。
瑪垂、拉昂兩湖,一東一西,相隔極近。湖水卻一甜一苦。出雲人的傳說中,有龍神居於兩湖底部相連的水道之中,溺水而亡的生靈,罪孽深重的被罰往拉昂錯受煎熬之苦,反之則送往瑪垂。經由湖心的冥道,抵達俄摩隆仁,於雲煙中永享安寧。
我在兩湖周圍詢問,所有人都搖頭。他們從來沒聽說這裏有什麼王妃,而覺得我是個瘋子。
這樣的尋找,直到有一天開始下雪。我凍得全身僵硬,在昏暗中行走,昏昏沉沉。然後我竟然聽到歌聲,虛無縹緲的歌聲在耳邊響起。那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響聲引誘著我前往。
我下馬,一步步走向湖心,任憑雨水一點點淹沒我的身體。接著,在最後的生死時刻,我突然看到對麵的岸上遙遙地矗立著一座大帳!那是賽瑪噶的大帳,懸掛著一麵破舊的雪獅旗幟立在湖邊。
我清醒過來,欣喜地爬上岸騎上馬奔過去。
夜。大雪。月下是潔白的世界。
雪下得很好。微光照出一片朦朧清澈的天地。有星鬥碩大如金毛菊,半空中打著瞌睡,搖搖欲墜;風中有新鮮的湖水和泥土的味道;獸群在遠處徘徊;岸邊的湖水開始結凍,發出清脆的聲響;鳥兒落上,白色的大鳥,雙腿頎長,彼此靠近,鳴叫著,親昵無間。
一人,一馬,一狼,這就是我的全部,卻讓我覺得自己站在了世界的中心。拉傑奔跑跳躍,馬前馬後回轉撒歡兒,踏雪而去,純白的毛發在月光下隱隱透出藍色。它似乎能夠感受到我的內心,歡快無比。屬於自然的生靈,無法在人類中存活太久。這一刻,它聽見蒼茫原野吐納呼吸的聲響,坦然自處,怡然自得。
賽瑪噶的黑貓出現在湖邊的大石上。通體墨色,隱藏在暗中,唯獨那雙眼,明亮閃爍。它和拉傑有著本質的不同,始終不沾染人的氣息,獨來獨往。冷靜縹緲,神秘得仿佛鬼魄。
見到它拉傑發出愉悅的低嚎,湊過去玩鬧撲騰。兩隻動物已經諳熟,它們之間沒有秘密,沒有糾葛,隻有火花點亮後發出的光芒。
大風呼嘯,天寒地凍,那座大帳孤零零地矗立著。沒有歡聲笑語,外麵也沒有篝火和人群,裏頭燈火昏暗,在巨大的天地映襯下如此渺小,微不足道。這麼長時間以來,賽瑪噶便在這荒涼之地停留。仿佛一樹桃花,在荊棘叢生、血肉橫飛後,帶著殘生的血斑,自開自落。她的生死,已無人問津。
來到帳篷前,我跳下馬去,哆嗦著。聽到馬嘶,裏頭有侍女跑過來,麵帶驚恐。看到我,她們驚叫著撲過來,抓住我。這些女子我都認識,是賽瑪噶當初帶過來的陪嫁女傭。
幾個人,麵有菜色,身上衣衫單薄,頭發淩亂,但見到我很激動。
“將軍,公主病了,已昏迷七日!”她們焦急地領我進帳。
帳篷裏寒冷無比。風吹篷氈啪啪巨響,火爐中大塊的木材發出爆聲,熊熊火光映襯其後那尊佛像慈祥的笑臉,卻依然沒有覺得暖和。
我環顧周圍,空空蕩蕩,不光沒有吃食,連取暖的木材都快用盡。大床之上,賽瑪噶臥在一堆肮髒的毛皮之中。她蜷縮成胎嬰的形狀瑟瑟發抖,呼吸若有若無。她唯一不變的,是那淡然堅韌的表情。即便是昏迷,她也微微皺起眉頭,麵色平靜。
我比畫著,問那些侍女,怎麼會變成這樣。
侍女落淚:“被趕出穹隆銀的時候,公主就傷心欲絕,不斷吐血。東羅木馬孜手下的侍衛押著我們來到這裏,一路上他們掠奪公主和我們身上的財物,然後揚長而去。到了這裏,物資匱乏,公主不得不領著我們自討活路,用私藏下來的不多的珠寶、頭釵和綠鬆石換取他們的牛羊,但即便如此,也根本不夠吃……”
王上不是有令盡管賽瑪噶被貶為庶人,但生活的物資不斷絕嗎?
麵對我的問答,侍女垂淚:“皆被那些侍衛私吞。公主原本就病發,寒風冷雨之下饑寒交迫,病情加重,終於倒下。如今已昏迷七日。”
為什麼不叫醫士?這附近的堡壘駐軍中就有。
“侍衛拒絕,我們也沒有任何辦法。將軍請救救公主!”
我在床上躺下來側身而臥,將賽瑪噶擁入懷中,緊緊挨著她。賽瑪噶的額頭像炭火一樣滾燙,嘴裏發出含混不清的囈語,聽不清具體內容,卻分明在做一個激烈的噩夢。我輕輕在她耳邊呼喚她的名字。她突然鑽過來,如同尋找安全庇護的孩子,雙手死死摟住我的脖子,那麼用勁,幾乎讓我窒息。這一刻,始終保持冷硬的女子終於坦露出脆弱和柔和。
我輕輕掀開覆蓋在她身上的毛皮。衣氈之下,她背上那巨大腫塊已經全麵潰爛,隱藏在她身體之內的黑色瘟疫終於全麵爆發,流出黃色血水,散發出一股辛酸刺鼻味道。這味道仿佛無數堅韌長絲,集結,盤繞,將她全麵包裹其中,做成一個繭,逐漸隔絕生命氣息。
這不是我認識的賽瑪噶,而是一個即將死去的可憐小獸。那一刻,我的心在顫抖,緊緊抱住她。叫那些侍衛來!
“將軍,這麼晚了,他們不可能來。我們之前叫過,都被打了。”侍女絕望道。
我坐在床邊,握著賽瑪噶的手,柔軟無力的小手,然後指了指拉傑,讓侍女們帶它一同前往。
在出雲,沒有人不認識拉傑。它的出現,意味著我的到來。侍女們不敢怠慢,急忙出去。
“別離開我……別離開我。我……我怕……”賽瑪噶低低地呻吟著,痛苦不堪。
望著那張潔白的臉,我低下頭來,在她的額頭輕輕一吻。
我想告訴她我不會走,也許一生都將如此。
外麵傳來馬蹄聲,接著是侍衛們的怒吼,然後是皮鞭聲,還有侍女們的慘叫。
“人呢?!人在哪裏?”侍衛叫道。
“在帳篷裏,將軍在帳篷裏。”
他們進來。一個個穿得溫暖無比,滿臉通紅,帶著酒氣。
見到我,盡管有些驚訝,但他們昂著頭,沒有一個人對我表現出任何敬意。
叫醫士來!我發出命令。
為首的衛長表情冷漠,他看著我笑,“這個女人現在不是王妃,隻是被貶的庶人,沒有資格享受出雲軍中的醫士。”
我憤怒地告訴他,這是我的命令。
“黎穆!別忘了你的身份!你現在不是將軍,隻是個背叛出雲的牧羊人!我可以殺了你,就像殺一條狗!”衛長猙獰道。
他們是東羅木馬孜的手下,定然不會把此時的我放在眼裏。我起身,緩緩走到他麵前,然後單手扼住他的咽喉,從身後抽出白柄刀!
這世界上,並不是每一個人都不怕死的。東羅木馬孜的手下和他本人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當我的白柄刀架在他們的脖頸上,當拉傑咆哮著豎起鬃毛朝他們露出血盆大口的時候,他們全都屈服。
一騎快馬絕塵而去,夜半,一支騎兵抵臨。
領兵在前的是尼洛威爾雅,他是出雲東北邊境的統帥,是當地部落的王,也是和我關係極好的戰友。
“將軍?你怎麼會在這裏?”見到我,尼洛威爾雅十分驚訝,翻身下馬快步來到我麵前彎腰施禮。
我已經不是什麼將軍,我現在隻不過是個普通的出雲百姓。我隻希望你,能夠救救她。
尼洛威爾雅看了看賽瑪噶,走到跟前,解開她身上的毛氈,驟然一驚。
“叫醫士來,不!叫我的王醫來!快!”
衛長走過來,怒道:“尼洛威爾雅,這個女人已經被貶成庶人,東羅木馬孜總管臨來時特別命令,任憑這女人自生自滅,你此舉豈不是沒有把總管大人和王上放在眼裏?!”
尼洛威爾雅冷笑著,走到衛長身邊,手中的皮鞭驟然抽下。衛長慘叫一聲。
“東羅木馬孜?他算什麼東西?!這是我的地盤,他若有異議,讓他來找我!叫我的王醫!”
……
瑪垂湖畔,燈火通明。
尼洛威爾雅的護衛隊不斷,搬來新的帳篷、食物、厚毯以及日常用具。大帳裏麵,十幾位醫士出出進進,法師的鼓聲響徹夜色。
我和尼洛威爾雅坐在岸邊,麵對著浩大的湖麵喝酒。
“我聽聞她被貶到瑪垂大湖周圍,但沒想到在這裏。東羅木馬孜的手下看來是刻意不讓我知道,否則絕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尼洛威爾雅低聲道。
這不怪你。我告訴他。
“將軍,你為什麼會來到這裏?”
我笑笑,轉臉看著帳篷。
尼洛威爾雅順著我的目光,仿佛明白了什麼。他笑。
“將軍,都說你和她走得極近,還聽說連他的哥哥對你都讚歎有加……”
傳言,都是傳言。
“不。”向來聰慧的尼洛威爾雅露出笑容,“我和你這麼多年,從未見你為一個人如此焦急過。看來你真的是愛上了她。”
尼洛威爾雅,我愛的是誰,你知道。
“那是以前。”尼洛威爾雅搖搖頭,“而且誰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你和她之間不會有結果,她畢竟是你的嫂子。”
那我也不會愛上賽瑪噶。
“不會嗎?”尼洛威爾雅笑。
尼洛威爾雅,這不符合常理。
“將軍,你的內心我都能看得出來,可你自己沒發現而已。”尼洛威爾雅昂頭看著天空,“她是個很好的姑娘,可惜要是個出雲女人就好了。”
昆蕃女人怎麼了?昆蕃女人就不能擁有愛情了?我憤怒起來。
尼洛威爾雅哈哈大笑:“你瞧你急的,我說對了,你的確已經愛上她。”
他說的是真的嗎?
“將軍,我真搞不明白,這個女人將會給出雲帶來運氣還是災禍?”尼洛威爾雅的聲音突然低沉起來。
什麼意思?
“因為她,你放走了黃牛部的人,因為她,你惹怒了王上被趕出來。你離開穹隆銀之後,聽說王上和王後盡管有過激烈爭吵,但最終還是平息下來。王上依然像以前那般愛著王後,而王後據說再也沒有去看過山茶。”尼洛威爾雅看著我,意味深長,“這是出雲的幸運。”
穹布說得不錯,不管黎彌加多麼憤怒,他最終還是會接受婷夏,隨著我的離開他們會逐漸趨向平和。我想起婷夏跟我說過的話,她說我不在她會照顧黎彌加。
“至於災禍……”說到這裏,尼洛威爾雅臉色沉凝,“那日在刑場的情形,邏薩使者都看在眼裏,所以回去將所有事情原封不動地向弗夜堅讚稟告。聽聞自己的妹妹被如此對待、羞辱,還被罷免了王妃之位貶為庶人並趕出穹隆銀,他極為憤怒,聽說當場拍裂書案,要起兵前來,後來噶爾金讚等人的極力勸服才勉強平息怒火。
“因為賽瑪噶,弗夜堅讚怒火滔天,整個昆蕃更是群情激奮。這段日子我收到情報,昆蕃軍隊調動頻繁,各路探馬齊出,肯定要有大動作。”
他要開戰嗎?
“不知道。”尼洛威爾雅眯著眼睛,“弗夜堅讚是個謹慎的人,沒有必勝的把握絕對不會出手,出雲現在的軍力遠遠超過他們。若是開戰,邏薩沒有勝利的可能。但賽瑪噶是他最愛的妹妹,因為她,弗夜堅讚的冷靜和謹慎就難說了。”
我沉默起來。
“所以現在邊境十分緊張,我的人馬已經全部調動起來。”尼洛威爾雅笑道,“否則這麼天寒地凍我也不會出現在這裏。不過我最擔心的是東羅木馬孜。這家夥就是個雙頭狐狸,一直暗地裏和邏薩使者交好。”
應該不會的。他的家族世代忠於出雲,他如今在出雲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可能會背叛穹隆銀。
“那樣最好。”尼洛威爾雅看了看我,“倒是將軍你要格外小心他。”
我現在不過是個普通人,對他已經沒有什麼威脅。
“你殺了他的兒子。”尼洛威爾雅苦笑道,“這家夥有仇必報,不擇手段。如今他不斷打壓和你交好的人,先是熱桑傑,然後是你曾經的部下,說不定下一個就是你了。”
他明白我在黎彌加心中的分量,所以不會對我怎麼樣。至於你,尼洛威爾雅,你盡快返回你的駐軍營地,不要再接近我和賽瑪噶,否則他會以此為借口,給你安上謀反的罪名。
“我才不怕那個老狐狸!”
我怒了:尼洛威爾雅,出雲處於多事之秋,你應該和熱桑傑他們一起維護出雲的安穩,任何的犧牲都不必要!
“我明白了將軍。”尼洛威爾雅點了點頭。
這時候,帳篷裏突然傳來賽瑪噶侍女們的驚呼聲。
“看來你愛的人醒了。”尼洛威爾雅站起身,看著我大笑。
……
在昏迷七日之後,賽瑪噶醒了。
睜開眼的那一刻她看到我,抓住我的手,嘴角上揚,微微一笑。我們之間早已經有了默契,不需要說話就能夠知道對方的心思。
尼洛威爾雅回去了,但留下了他的王醫貼心照顧。幾日之後,賽瑪噶總算恢複了一絲生氣。
雪停了,外麵銀裝素裹。這是這一年的第一場雪。
目光所到之處是一片純白的天地,遙遠望去依然可以看見神山俄摩隆仁的主峰,而山下就是廣袤的大湖。
賽瑪噶讓我把帳篷的門打開,和她一起看湖。她靠在我身上,抓住我的手,靜靜地看著天地,表情愉悅。
她說:“在夢裏我走了一段長長的路。莽莽的雲煙,遮住山,遮住水,遮住整個世界,垂天鋪地。我在河岸,看見黑色的大鳥站在老石上;看見花開在眼睛裏,發芽,生長,紮根在靈魂裏,痛入骨髓;毒蛇處處,蟲蛭橫行。血水在河床上翻滾,漾起陣陣腥風;有雨落下,打在身上,皮肉腐蝕,軀體千瘡百孔;看到巨雷轟然,鬼魂慟哭。朽木樹林中,一隻雪豹口銜一個嬰孩一閃而沒。那嬰孩生著一張和我完全相同的臉,眼神憤怒。那一刻,覺得生存,是如此艱難。
“穆,我如溺在水中無法動彈,行將窒息。”
我安靜地聽著她說話,緊緊抱著她。
“夢裏,我聽到有人在敲鼓,咚,咚,咚,前一聲即將消失之時,後一聲接踵而至,無有終止。鼓聲裏,巨大的廝殺呐喊聲自霧裏傳來,金鐵交鳴,戰馬嘶嘶,哀號遍野,將雲煙染紅,仿佛無數火焰。忽又四下沉寂,寥落無息。有個男人遠遠站在前處,渾身是血,依然看不清臉,但是我知道他曾出現在我的夢中。
“那個曾經出現在我夢中的男人再次出現。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夢到過他。他依然離我很遠,依然看不清他的臉。他依然不和我講話。他向我招手,似乎示意我跟他而去。我赤著腳,邊哭邊跑。碎石刺穿腳板。荊棘拉開皮肉。我死死跟著,怕一不小心就再也找不到前行路。他引我穿過一座橋,忽然站住。站在一棵高樹之下,看不到樹冠的巨大高樹,生出無數潔白花朵。風起花落,一片片落在他的身上。他終於又在我靠近之前,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