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見深對兒子的教育工作還是很關心的,不過這個關心,貌似有些“動機不純”。
朱見深對這個兒子沒多少感情,當年立朱祐樘做太子,是因為他隻有這麼一個兒子。“物以稀為貴”嘛,可自從萬貴妃放鬆宮廷計劃生育工作後,皇子、皇女接連出生,總共有十多個。這麼多孩子當中,他最喜歡的孩子隻有一個——四兒子朱祐杬[1]。
還是成化朝那條鐵律:萬貴妃喜歡的,就是皇上喜歡的。萬貴妃為什麼喜歡朱祐杬?很簡單:朱見深這麼個胡搞法,八成是要死在自己前頭,自己生不出兒子,必須要拉攏一個兒子,老來也得有個依靠。更重要的是,這個兒子,將是搞掉朱祐樘的最合適武器。
當朱祐樘開始在學堂苦讀時,萬貴妃貌似有些消停了。事實是,她一雙陰冷的眼睛始終死死盯著書桌前發奮用功的朱祐樘,手裏也不閑著,噌噌地磨刀,刀的名字叫“朱祐杬”。
朱祐杬是朱見深的第四子,成化十二年(1476年)出生,這個孩子之所以能得到朱見深的喜愛,原因有兩個:第一,他的母親宸貴妃是一個溫文爾雅、性情謙和的女性,在萬貴妃眼裏屬於很好控製的人;第二,他本人是個很會來事的小孩兒,討人歡喜。
朱見深很驚訝地發現:自己這位一向好妒忌的老婆,竟然一反常態,天天送他到宸貴妃的寢宮過夜。自然而然,他也就天天晚上能看到朱祐杬。他娘溫良賢淑,他又伶牙俐齒,難怪連萬貴妃都喜歡呢。
接著他又很驚訝地發現,他所寵信的人,比如負責推薦傳奉官的梁芳、煉丹專家李孜省、宗教大師繼曉,都眾口一詞地誇獎朱祐杬,說什麼帝王之相雲雲,就像他們眾口一詞地批評朱祐樘一樣。真是人心所向啊,朱見深心裏暗暗感歎。
之後,負責太子教育工作的一些幹部也經常打小報告:太子的學習情況很不好,思想狀態和學習熱情都有很大問題,如果不及時加強批評教育,後果不堪設想。朱見深生氣了,越看三兒子越不順眼:長得難看(頭發缺一角),智商好像有問題(言語不多),學習態度又不端正。這不是幹啥啥不行嗎?還是四兒子好,既聰明又漂亮,他娘又賢惠,和萬貴妃還能保持“團結”。
這就是所謂的“心理定式”吧,一大群小人齊上陣,終於為朱見深製造出對兩個兒子先入為主的偏見印象,並使他在成化二十一年四月的那場變故前深信不疑,萬貴妃的這一輪打擊取得了成功,朱祐樘從此長久生活在父親的懷疑與偏見中。中國曆史上擅長捕風捉影、歪曲事實的人無數,可能修煉到如萬貴妃這般境界的,真是鳳毛麟角。
可真相終究是真相,無論怎樣歪曲,終會在時間的流逝中大浪淘沙,還原本色。
無論如何,這時候的朱見深還是信了,所以他經常去突擊檢查太子的學習情況,找個小錯就要狠狠地批評一頓,他的目的很單純:廢太子不是這麼簡單的,必須要錯誤越來越多,日積月累,把握才越大。
可他發現太子越來越挑不出錯來,為人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學習刻苦用功,尊敬師長,禮敬長輩,彬彬有禮,但這並沒有讓他減少對兒子的偏見,相反,這堅定了他心中那個偏執的信念:小樣!我不信挑不出你的毛病來。
可光偏執沒有,關鍵要看行動。為了挑錯,朱見深用了各種辦法,比如經常挑些難題、偏題考兒子,可朱見深本人文化水平就不高,因此經常被兒子回答得張口結舌,白白在臣子麵前丟醜。
為了加強教育,朱見深叫大臣編了一套教材:《文華大訓》,書是套好書,可授課方法就有問題了。
朱見深規定,講課的時候,太子要撤掉課堂桌椅,站立聽講。授課時間是一個時辰,換算成現在的時間就是兩個小時。這簡直跟現在學校裏罰站差不多了,甚至更狠,因為學校裏一節課才45分鍾,可與小學生年齡差不多的朱祐樘,要站兩個小時。而且,他並沒有犯錯。
況且,罰站還可以打瞌睡,可以走神想想漂亮女同學,朱祐樘卻什麼也想不得,他必須要認真聽講。
結果,朱見深和老師們看到了驚人的一幕:年幼的朱祐樘倔強地站在那裏,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講台,認真地聆聽著老師的講課。整整兩個小時,他筆直站立,全神貫注。授課完畢後,麵對老師提問,對答如流,毫無錯漏。
望著兒子瘦小而倔強的身影,朱見深退縮了,他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轉身離開,在堅強的兒子麵前,他的脆弱一敗塗地。
可朱祐樘的生活環境並沒有因此好起來,父親的偏見依舊,萬貴妃的陰影依舊,小人的陷害依舊。他隻有謹小慎微,忐忑度日,但是他活得比父親當年勇敢得多。因為無論環境多麼險惡,他始終未曾忘記那個刻骨銘心的理想。
這就是朱祐樘的“大學”生活,在陰謀與陷害中苦熬,在明槍與暗箭中小心地保護自己,在黑暗的歲月中積累知識,錘煉能力,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這個世界,用自己的頭腦去思考這個世界,思考身邊所有的人,在心靈的深處,默默地磨礪一把鋒利的寶劍——一把可以徹底斬斷黑暗的帝王之劍。
要斬斷黑暗,卻要先熟悉黑暗,無數次,夜深人靜之時,朱祐樘以一顆充滿光明的心默默地凝視著眼前的世界。
他都看到了什麼呢?
他看到的是一個政治腐敗、朝政混亂、小人橫行、民不聊生的時代,這一切,走馬燈般在他的眼前串聯著場場交織著光明與黑暗的大戲。
四
紅與黑:成化朝忠奸善惡風雲錄
朱祐樘眼中的成化朝究竟是什麼樣子?
這個時代很奇怪:皇帝並不殘暴,從未濫殺忠良,也能虛心納諫,更能選賢任能。他的臣子們更是人才濟濟:李賢、彭時、商輅、韓雍、王越、周洪謨、餘子俊、馬文升、王恕……一長串大名單,或文或武,群星燦爛,從中央到地方,隨便抓一把就能抓出幾個流芳青史的名臣,貌似“封建盛世”的一切成功要素,在這年頭裏也樣樣全占,可國家成了這個鳥樣子,怪誰呢?
隻能怪一件事:朱見深不會幹活。不是不幹,而是不會幹。
什麼樣的皇帝會幹活?勤奮肯幹、凡事親力親為的皇帝未必會幹活,君不見某個被稱為“十全老人”的“聖君”,大事小事全都幹,從國家大事到琴棋書畫樣樣都過問,最後卻搞得國家腐敗,動亂四起,天理教、白蓮教、天地會沒完沒了地折騰,到他死了以後都不消停。當然,沒事歇班罷工的皇帝也未必會幹活,什麼都不管了,留給底下人瞎搞,鬧不好家產都得敗光。一句話,瞎指揮和不指揮的,都不是會幹活的。
會幹活的,其實就很簡單的一個道理:給底下人合理地分好工,用正確的人,給予正確的信任,監督好他們的工作,管好自己該管的事,做出大判斷,抓好大方向,然後一切都會朝著預定目標進行。
朱見深也不是全不幹活,要是完全不幹活,別說當二十三年皇帝,二十三天也當不了。照著會幹活的標準,他也給底下人合理分好了工,也做了大判斷,抓了大方向。可問題是,他抓的大方向是錯的,不是為了把國家治理好,而是為了讓自己過太平日子。在他眼裏,能讓自己過太平日子的人就是好人,能讓自己過太平日子的事就是好事,所有的荒唐,由此而生。
朱祐樘默默地觀察著這一切,然後在冷眼旁觀的思考中,漸漸明白了該怎麼幹活。
他更看到了祖父留下的三個麻煩:土地兼並、官風敗壞、邊防鬆弛,都在以成倍的速度放大,並漸漸已經成為兩顆毒瘤、一個膿瘡。
幸運的是,毒瘤也好,膿瘡也罷,上麵總還生著一些良性細胞,否則,大明朝早就毒火攻心了。
毒瘤之一:宦官亂政。
按說這也是所有中國封建王朝的老特點,但凡是國家衰落,宦官總逃不了罵,說禍亂朝綱的有,說陷害忠良的有,恨不得千錯萬錯全叫他們扛,但事實呢,就像泰坦尼克號麵前的冰山一樣,他們不過隻是一角。
他們之所以挨罵,第一,是因為大家不敢隨便罵皇帝;第二,在讀書人眼裏,他們是身份低下的閹人,卻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你憑什麼。可是罵來罵去,最該負責的領導,貌似卻沒有了責任。
宦官,是工具,是擋箭牌,是鷹犬,僅此而已。宦官的所有罪惡,根子隻有一個:皇帝。成化朝的宦官也是一樣,是朱見深為太監提供了湧現渾蛋的廣闊平台,從而人才輩出,可要說到臭名昭著,還屬三個大太監:尚銘、汪直、梁芳。
報一下他們的工作單位和級別:尚銘,東廠太監提督;汪直,西廠太監提督、禦馬監掌印太監;梁芳,具體工作單位無,級別無,工作職責是照顧朱見深的生活,為朱見深“業餘愛好”服務,看似地位最輕,實則位高權重。
這三個人,兩個特務頭子、一個生活保姆,得寵也就不奇怪了:朱見深雖然不幹活,但並不是不抓權,他需要隨時了解朝臣動向,提防下麵人的小動作,所以特務組織就吃香了。朱見深要煉丹、要信佛、要寵道、要享受生活,自然要有人給他料理這一切,生活保姆從此位高權重,自然也是正常的。
這三個人從個人品行上說,是不折不扣的垃圾,但是從渾蛋程度上來說,又有區別:一個是有原則的渾蛋,一個“名不副實”的渾蛋,一個無原則卻低調的渾蛋。
有原則的渾蛋,是尚銘。
這個人常年從事特務工作,領導了大明兩大曆史最悠久的特務組織之一——東廠。日常業務就是從事情報工作,具體工作內容就是敲詐勒索、貪汙受賄、栽贓陷害、製造冤假錯案。更牛的是,他利用特務工作的便利,製造了一份大明朝的“福布斯”財富排行榜:將大明朝所有的富豪家庭全部登記在冊,包括其戶主的生活規律、財產狀況、收入狀況等內容,一應俱全,以方便敲詐勒索工作。說他是好人,鬼都不信。
但他是一個堅持原則的人,他的原則就六個字:吃大戶,分浮財。
凡是被他盯上的、要被死整的目標,基本就一個特點:有油水可撈的。隻要是京城方圓內的富戶大家,統統不放過,搞個陷害,私設個公堂,綁架個人質,目的隻有一個:摟錢。本著這個原則,窮人百姓家他基本不碰,清官廉吏他基本不惹,工作信譽好得很:給錢就放人,收禮就辦事,絕不幹撕票翻臉之類的缺德事。其工作方式和工作特點頗像舊社會嘯聚山林的土匪響馬,立下山規不搶窮人,原因很簡單:窮人有啥好搶的,不如混個好名聲。
所以在這個原則下,被他惡整的人,許多都是為富不仁或者劣跡斑斑的小人(有錢的好人當然也沒放過)。他雖然斂了很多錢(抄他家的時候運了幾天幾夜都沒運完),但提起他,很多正人君子和窮苦百姓都讚不絕口,一些忠良之臣還和他保持了良好的工作關係。但他終究還是一個渾蛋,黑吃黑的渾蛋而已。
後來他玩出了火,整到朱見深一直寵信的傳奉官頭上,被他們勾結梁芳搞了一把,最後翻身落馬,自己下牢獄,財產全充公。黑吃黑一輩子,卻被更黑的人吃了。
“名不副實”的渾蛋,是汪直。
這個人在曆史上赫赫有名,甚至有許多“專家學者”把他列作明朝四大權閹之一(其他三位是王振、劉瑾、魏忠賢)。但我認為,這麼評價他,是錯誤的。
至於原因,還是讓其他三位“權閹”來說吧:讓他和我齊名,簡直丟死我的人。
王振、劉瑾、魏忠賢,都是太監隊伍裏的教父級人物,在他們各自所屬的時代裏,無不混到宦官行業霸主的位置,真個是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皇帝除外)。相比之下,汪直的檔次就差多了,在成化朝的太監編製中,他最多算是個並列三號人物(同尚銘並列),為了爭個老三,與尚銘鬥爭了一輩子,最後同歸於盡,把他放在四大權閹裏,不是寒磣其他三位嗎?
可為什麼他能和以上三位並列?原因很簡單:他的曝光率太高了。
作為一位大藤峽之戰的戰俘,汪直很幸運,他被分配去伺候萬貴妃,他也很會來事,終於在領導的推薦下飛黃騰達,成了尚銘的同行——特務頭子,擁有了自己的獨立經營單位——西廠。
為了壓倒尚銘,汪直做出了自己的決定:開辟第二戰場。
你尚銘不是專門死整富豪家嗎?我整窮人家,包括那些平頭百姓、清官廉吏,隻要惹得起的,統統不放過,沒錢不要緊,可以傾家蕩產嘛。
這可缺了大德了,整個京城上下被汪直搞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可汪直卻不知道,他這麼做,可真是小魚掉在茅房裏——激起民憤。
平民百姓惹不起你,但可以在背後罵你。清官廉吏鬥不過你,但可以寫文章罵你、寫奏折罵你。久而久之,書生罵、官員罵、老百姓罵,甚至還編成戲曲罵,簡直成了大明朝最風靡的流行時尚。
但這並不是汪直招罵的唯一緣由,他還幹過另一件聳人聽聞的事——打仗。
作為禦馬監掌印太監,汪直掌握著內宮的兵權,常兼職做部隊“政委”。(被派出去監軍)他還擁有一定的工作經驗(當過戰俘),因此工作熱情高漲。換句話說,當特務隻是第二產業,上戰場才是本職工作。
汪直愛打仗,幾乎像毒癮患者對可卡因一般熱愛,既能過把當英雄的癮,又能積攢點兒工作成績,何樂而不為?於是他隔幾年就要挑撥朱見深搞點兒事,一時間邊境烽煙四起,汪大總管東征西戰,好不威風。勝仗也打了不少,可細細數來,不是欺負老弱,就是搶人家幾隻牛羊,既沒攻克戰略要地,又沒重創敵人有生力量,三個字:白忙活。
可打仗不是吸毒,如果把治國比作開公司,打仗就是一筆長線投資,是投資就要贏利的。汪直呢?別提贏利,收回本錢都是做夢。
這下汪直慘了,邊境烽火四起,邊民屢遭劫掠殺戮,秋後算賬自然是要找到他的頭上。
可汪直偏偏還自我感覺良好,為人處世飛揚跋扈得不行。朝廷的六部尚書、地方的封疆大吏,見了他都要行跪拜禮,否則整你沒商量。每到地方,更是敲詐勒索無惡不作。管你東廠的、司禮監的,統統給我靠邊站。看似威風八麵,可做人到了這一步,好人他得罪光了,壞人他也得罪光了,也就離死不遠了。自我感覺良好的汪直更不會知道,從他下決心橫刀立馬上戰場的那天起,他就已經破壞了遊戲規則——朱見深的遊戲規則。
從汪直掌權的第一天起,就沒少人在朱見深麵前罵汪直。經營西廠的時候,有人罵他搞冤假錯案;視察地方的時候,有人罵他飛揚跋扈。忠臣(商輅)罵他,奸臣(萬安)也罵他,太監(梁芳、尚銘)也罵他,傳奉官(李孜省)也罵他,可朱見深沒感覺:既能替他收集情報,又能替他打勝仗找麵子,這樣的寶貝,好好寵著還來不及呢。
但當朱見深知道,邊境數次遭到報複性攻擊,損失無數的時候,他終於怒了:敢給我找麻煩,辦你沒商量。
這倒不是因為朱見深有血性,而是因為汪直替他捅了婁子,捅了婁子就是破壞了他“和平安定”的生活,這就是所謂的遊戲規則了。接著,尚銘又在朱見深麵前下了猛藥——把汪直平時在外麵散布宮廷生活秘聞的舊賬兜了出來,又說:“天下之人但知有西廠而不知有朝廷,但知畏汪真而不知畏陛下。”朱見深更怒了:敢揭我的“豔照門”,還天下隻知有汪直而不知有朕,真反了你了。
於是,在紙糊閣老(萬安)、特務頭子(尚銘)、工作秘書(懷恩)、生活保姆(梁芳)的共同努力下,汪直的好日子到頭了。成化十九年,汪直先被調動到南京,又降職為普通太監,從此徹底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人沒了,可罵聲沒結束,大家還是一如既往地罵,直到把這位成化朝太監隊伍裏的三號人物,罵成“名垂青史”的四大權閹之一。
可說他名不副實,除了說他幹的壞事和他名聲不匹配外,還因為臭名昭著的他,恰是三位渾蛋裏做好事最多的。他也提拔了一些能臣,比如名將王越,這將是後麵篇章裏大書特書的人物。他雖然飛揚跋扈,卻也敬重人才,嘉興有個叫楊繼宗的官員很有才能,他聞知後前去拜訪,楊繼宗卻閉門不見。可就是這樣,他依然在朱見深麵前極力推舉這位楊大人,毫無打擊報複之事。還有曆事成化、弘治兩朝的名臣秦紘,彈劾汪直彈劾了一輩子,可他被藩王誣陷下獄,還是汪直替他洗雪冤枉,後來汪直麵見朱見深,大力稱讚秦紘為大明地方官第一能臣,可朱見深笑盈盈地拿出一份奏折,恰好是秦紘罵汪直的。要說舉賢不避仇,好些個飽讀詩書的大儒,怕是連不識字的汪直都不如呢。
渾蛋幹好事不奇怪,再渾的人,對自己有利的好事也會去幹。可汪直幹的“好事”,好多是利人不利己的,秦紘的事正是例子。所以,他至少還是有點兒責任心的,至於壞事呢,總結來總結去,無非就是欺壓良民(對象和方法比較可笑)、擅開邊釁(朱見深同意的)、飛揚跋扈(態度上的)這麼幾條,和那幾位與他齊名的教父比,那是相當的不上檔次。
說來說去,他是一個渾蛋,卻是一個有點兒責任心又不上檔次的渾蛋。
說到這裏可以看到:有尚銘和汪直這兩個渾蛋在,有錢你得被東廠整,沒錢就被西廠整,投胎都沒用。大明社會,怎一個恐怖了得。
可這不是危害最大的,危害最大的是最後一個渾蛋,他是個徹底無責任心、無原則,而又最上檔次的渾蛋:梁芳。
武打片導演都有這個習慣:但凡早早出場、貌似武功高強的反麵角色,其實不過都是小魚小蝦,而一直陰森森躲在幕後的,卻往往是劇中的大魔頭。曆史也貌似有這個規律,躲在深宮裏沒品沒級的梁芳,卻恰好是成化朝太監幹部隊伍裏的第一號人物。
梁芳這個人,別說後世,就是當時也有很多人拿他不當回事,見誰都是一臉笑,碰到大臣就點頭哈腰,待人接物客客氣氣,為人處世極其低調。可事實是,他才是成化朝威力最大的太監。
他的地位恰好是一句俗話:近水樓台先得月。常年伺候朱見深,主持春藥和長生不老丹的開發工作,並負責物色傳奉官人才。朱見深搞娛樂活動得靠他,過夫妻生活也得靠他。除了萬貴妃,朱見深最離不開的人就是他了。
當然,梁芳的成功還應了另一句俗話:團結就是力量。
圍繞在朱見深身邊的傳奉官,基本都是經他推薦的死黨,“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大多是他的“革命戰友”。把持後宮的萬貴妃,則是他的黑後台。彼此之間也有矛盾,但基本還能在大事上保持“團結”。以朱見深的各類瞎搞活動為核心,他漸漸建立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利益集團,上上下下盤根錯節,漸成氣候,也正是這個集團,不但成了朱祐樘太子道路上的最大絆腳石,也成為日後朱祐樘撥亂反正的第一個對手。
整個集團的構成是這樣的:陪朱見深瞎搞的傳奉官是內部組織,喝茶混日子的“紙糊三閣老”是外圍組織,藏在深宮裏算計人的萬貴妃是組織的黑後台,而上躥下跳的梁芳則是整個組織運動的樞紐:裏裏外外串通消息,居中協調運籌帷幄,堪稱整個組織的“中流砥柱”。
這個利益集團其他人等的惡行,之前都有過介紹,唯一介紹不多的則是內部組織:傳奉官。這些人職業各異,脾氣性格各異,數量繁多,但最得寵又最禍害的卻是兩人:道士李孜省、和尚繼曉。
李孜省,今江西南昌人,是一個因腐敗問題被通緝的江西公務員,在數年的逃犯生涯中刻苦學習第二技能——煉丹修道,又因偶然機會結識了梁芳,一躍成為傳奉官,從此飛黃騰達。其主要業務是為朱見深開發高科技產品——長生不老丹,以及附屬夫妻生活用品——春藥。
要是研究春藥還算是藥品開發的話,研究長生不老丹就隻能說是荒唐了:盡是些鉛、汞、金、銀等化學物質,見天的往朱見深嘴裏送,輕的能吃出智障,重的吃到一命嗚呼。朱見深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服用,十條命怕是也吃沒了。
不過這是人家朱見深自願的,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嘛。可李專家實在不甘心隻做一位科研工作者,其參政、議政的熱情也同樣高漲,內閣大學士彭華和劉吉都是他的鐵哥們兒,串通一氣以權謀私也成了日常工作。於是諸如跑官、賣官之類上不得台麵的工作也就成了第二產業,給成化朝本就已烏煙瘴氣的朝局結結實實地又燒了堆“煙”。
不過說到底,李專家的罪過也不過是摧殘摧殘朱見深本人的身體,還是人家自願的。另一位大師就了不得了——和尚繼曉,人家直接摧殘朱見深的心靈。
朱見深自小受了很多苦,精神空虛是正常的,信個教,找個精神寄托也不錯。可在這點上,朱見深充分體現出“帝王的博大胸懷”,逮著什麼信什麼,佛也信,道也信,民間巫術也信,道士給官做,和尚給官做,巫婆、巫師也給官做,上午去煉丹,下午就拜佛,晚上看人跳大神。工作極其繁忙,興趣極其廣泛,胸襟極其寬廣,態度極其端正。
而繼曉是和尚裏最得寵的,同樣是梁芳“破格提拔”的人才。他是江夏的一個普通和尚,論宗教造詣相當不上檔次,可人家卻有兩個拿手絕活:第一是發明新型春藥(同李孜省搶生意),第二是精通旁門左道,具體內容包括下油鍋、過火海、點石成金等今天江湖騙子繼續發展的手段,正常人幾下子就能看出貓兒膩,可沒關係,皇上喜歡就行。
皇上果然喜歡,一是春藥質量相當過硬,二是旁門左道的把戲開了眼。封賞!繼曉被封為國師,一時間恩寵無比。
跟李孜省比起來,繼曉參政、議政的熱情不高。出家人嘛,早就看破紅塵了,人家有更高層次的追求:弘揚佛法。
繼曉要建廟,朱見深馬上批準;繼曉要做佛事,朱見深也馬上批準。一切都照著最高級別的標準來,至於標準嘛,一定要選最豪華的地段,使用最高級的建築材料,鋪最大的排場,一句話,高標準嚴要求,嚴把施工質量關,就是別替我省錢。大明帝國的白銀,就如水一樣嘩啦啦地流走了。
可凡是黃金地段都住上人了,還有老百姓蓋上房子了,咋辦?這還不好辦嗎?房子全拆掉,人全攆走,不就解決問題了。不走?官兵就來強拆、強趕。因為是皇家用地,想要些補償銀兩,門兒都沒有。根據不完全統計,僅北京周邊地區,成化朝新建寺廟就有一千多座,每一座寺廟的落成剪彩儀式,都以成千上萬的百姓流離失所為代價。
在弘揚佛法的同時,繼曉在私生活問題上也沒閑著,破戒娶老婆不說,還專門喜歡隨便奸淫百姓家的妻女,管你已婚未婚,被看上了一律霸王硬上弓。當時北京城女子上街,上至八十老嫗,下至五歲孩童,遠遠見到穿僧袍剃光頭的,二話不說撒腿就跑。真是人人自危,有如驚弓之鳥。
所謂道長,不過江湖騙子;所謂國師,不過流氓無賴。邀寵的騙術,有梁芳為他們護著,做歹的惡行,有梁芳替他們遮著。當然,所謂封賞、摟錢、幹工程,梁公公也是要見麵分賬的,隻是騙子無賴們在明處,梁保姆躲在暗處,所以罵他的反而少。
然而,梁保姆還掌握著兩條最便利的致富業務:采辦、強占。
朱見深要瞎搞,總得有人出去給他置辦東西。這就是采辦,梁采購員在從事采購業務的過程裏,上至他本人,下至他派到各省的小采購員,一律遵循勒索地方、白吃白拿的工作原則,購物款當然是落到自己腰包,地方上還能敲一筆,辦一份差發兩份財,油水大著呢。
這樣就是連鎖反應,太監壓迫地方官,地方官壓迫百姓,百姓隻能傾家蕩產了。下派地方工作的太監們堅持雷厲風行的工作方式,看見什麼拿什麼,富人、窮人逮誰敲誰,連地方藩王也不放過,比如下派雲南工作的錢能,還幹出了“國際水平”,連與廣西相鄰的安南國(今越南)也不放過,大肆向當地國王索賄不說,他派去的指揮使郭景,竟然奸汙了越南國王的女兒,然後拍拍屁股沒事走人,雖然回國後被雲南巡撫王恕一道彈劾整死了,但在安南國本土,產生的影響有多壞可想而知。
無數的好玩意兒就這樣送到宮裏來,比如爭奇鬥豔的成化瓷就是從那時候起享譽天下的,隻是我們後人不會想到,那一道道的流光溢彩下,是多少平民百姓家破人亡的痛苦與怨恨。
瓊漿美酒誰釀就,是百姓血淚萬古愁。
如果沒記錯的話,北宋末帝宋徽宗也幹過類似的事,不過那時候的名號叫“花石綱”,折騰了沒幾年就把國家折騰亡了,撫今追昔,真是慶幸朱見深死得早。
但是在梁保姆看來,采辦無本萬利,可畢竟還是投機生意,要發家,還得置地,怎麼置地?強占!
具體的工作方式就不說了,簡單一句話:圈地的加強版。手段更狠(逮誰搶誰),參加者更多(千萬個站起來的王振),範圍更大(不但從中央到地方,更將手伸到軍囤),總之,簡直不是挖牆,而是在牆上砸窟窿了。
補充說明一句:采辦也好,強占也好,但凡正直官員,沒有不挺身而出阻止的,有上奏疏罵的,有頂住壓力死扛的,結果大多數情況都是該咋樣還咋樣,除了朱見深的庇護外,就是“紙糊閣老”“泥塑尚書”以及地方一大批親信的“密切配合”。還是那句話,梁芳代表的是一個利益集團,正是這個利益集團把持政權、排擠忠良,形成巨大的毒瘤。
這就是梁芳,一個狡猾、貪婪、奸詐、後台強大、黨羽眾多、渾蛋到極致的渾蛋,成化朝三大太監渾蛋中的極品。當然,歸根結底,還是朱見深為他們提供了展現渾蛋素質的平台。
所謂宦官亂政,不過是朱見深搭台,渾蛋唱戲,如此而已。
但還好,成化朝的宦官,除了三個渾蛋外,還有一個好人,這就是之前露過無數次麵的懷恩。
懷恩這個人實在奇怪得很,身為一個太監,人家栽贓陷害,他卻平反冤案;人家貪汙腐敗,他卻廉潔自律;人家圈錢占地,他卻拿出錢周濟貧苦清廉的官員;人家和貪官汙吏拉關係,他卻專和清官能臣交朋友(比如內閣大學士商輅、地方能臣王恕);人家專整忠良,他卻專整渾蛋(汪直和尚銘的落馬都有他的功勞);人家天天搞陰謀陷害,他卻天天挺身而出保護大臣(比如保護曾彈劾繼曉的刑部員外郎林俊);人家拍領導馬屁,他卻天天和朱見深唱反調(為給林俊求情曾被朱見深追打)……
這樣“不上路子”的人,放在黑暗的成化朝,別說升官發財,貌似能活著都算萬幸了。可他卻越活越滋潤,職務節節高升,成為太監幹部隊伍裏名義上的最高級別領導——司禮監掌印太監,掌握批文件和蓋章的大權,當汪直和尚銘為爭當老三打得頭破血流時,他已經混到了老二的位置上(老大是梁芳),優哉遊哉地瞧著下麵兩個小弟亂咬。
說到底,第一,他是個能幹活的人,司禮監又是個業務性很強的單位(掌握國家大事的批閱蓋章權),缺了他玩兒不轉。第二,他是個狠人,收拾起人來既毫不留情,又不落把柄,汪直、尚銘、梁芳三大渾蛋都有不少爪牙被他死整,卻連聲都不敢吭。第三,他雖然既狠又能幹活,卻不傻,做事滴水不漏,也有自己一套勢力班底:接替尚銘執掌東廠的陳準、陪朱祐樘讀書的覃吉、司禮監太監蕭敬,平日裏共同進退,所以,三大渾蛋太監明明恨得他牙根兒癢癢,卻拿他沒招,朱見深雖說不喜歡他,卻也得用他幹活。於是,他越混越好。
懷恩周旋於三大渾蛋之間鬥來鬥去,東廠的大權和司禮監的大權都落在了他手裏。按說一個太監做到這一步,也算是夠本了,可懷恩並不滿足,他知道,這一切都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東廠不是懷恩的目標,司禮監也不是懷恩的目標,甚至趕走梁芳一統太監界也不是。懷恩的目標是什麼?說起來讓人不信:為國為民!
懷恩,山東人,姓戴,族兄就是宣宗時代因阻止明宣宗遊獵而被抄斬的名臣戴綸,當時隻有十五歲的懷恩受其株連,發入宮中為奴。數十年過去了,當年的宣宗以及後麵的英宗,都已化為黃土。當年那個在啼哭中被送入淨身房的孩子,今日已然是垂垂老人。但是家族的悲劇、兄長的舍生取義,卻讓他終生不忘。他也曾歎息於朱祁鎮的無能,悲哀於朱見深的荒唐,兩代大明帝王從小看到大,沒一個成器的,他曾經心灰意冷,卻直到有一天,他遇見了那個孩子,那個叫朱祐樘的孩子,他曾經泯滅的希望又重新被點燃。在日久天長的相處中,他越發地相信,這個堅強而善良的少年,將承擔起他心中埋藏了數十年,卻依舊沉甸甸的夢想。
為國為民!
這正是他所做的一切的緣由,是他不止一次悉心照料朱祐樘的緣由,是他不止一次挺身保護朝廷忠良能臣的緣由,是他周旋群醜之間,借力打力,鏟除奸佞的緣由。他已經老了,所剩的時日不多,但隻要一息尚存,他就要做好兩件事情:第一,保護好這個孩子,讓他平安即位;第二,在他即位以前,要利用手中的一切權力去阻止所有的倒行逆施,把大明朝因所有荒唐而承受的重創減輕到最低。他的苦心,此時的朱祐樘並不能完全明白,直到他十六歲那年的那場人生最大的考驗到來時,他終於明白了一切。
此時距離朱祐樘人生裏那場最大的考驗還有一段時日,且讓我們去看看另一顆毒瘤:官風糜爛。
成化朝的官風,已經絕不僅僅是腐敗黑暗這麼簡單,縱然懷恩使盡牛力,忠良還是被一個個罷免了,小人還是相繼掌權了,拜“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所賜,此時的大明政府隻配得上倆字——歇菜。
起核心作用的當然是“紙糊三閣老”:萬安、劉珝、劉吉。後來劉珝在三閣老狗咬狗的爭鬥中被咬跑了,接班的換成了彭華。關於這幾個人真沒什麼好說的,萬安是萬貴妃的鐵杆兒親信(自認是萬貴妃的親戚),幫著萬貴妃進個美言,勾結梁芳搞搞經濟問題,大壞幹不出來,小壞天天幹,算是個標準的無恥小人。
彭華是萬安的鐵杆兒親信,又和李孜省是鐵杆兒兄弟,平日裏的業務和萬安差不多,業務水平比萬安當然還有差距,和萬安一類貨,卻更不上檔次。
倒是劉吉的情況特殊,三閣老狗咬狗時,他“旗幟鮮明”地站在萬安一邊,又同彭華一樣,跟李孜省拜了把兄弟,對萬安又極其尊重,從此實現了內閣“領導班子”的大團結,貌似和萬安一路貨,其實卻不是。
劉吉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一個:八麵玲瓏,見風使舵,領導喜歡什麼就來什麼。萬安能混進內閣,關鍵在於聽話,領導說啥就是啥,還搭上了和領導老婆的親戚關係才得以提拔。劉吉不一樣,領導想要他辦的事,他都能辦得妥妥帖帖。
這就是劉吉和萬安的區別,萬安是個沒用的小人,劉吉是個有用的小人,對於誌在治國的皇帝來說,無用的小人掃地出門,有用的小人,為什麼不能用一用呢?
朱祐樘看到了這一點,也記住了這個區別,而正是這個區別,決定了弘治朝開始後,三個人不同的命運。但這都是後話了,至少目前為止,三個人都沒幹正事,在他們的表率作用下,政府徹底歇菜了。
但成化朝之所以能夠勉強運轉維持,不僅因為宮廷裏有懷恩,還因為政府裏總算還有幾個明白人。在成化十八年以前,內閣有商輅,成化十八年後,六部還有餘子俊和周洪謨。
商輅,今浙江淳安人,說起他,還是那四個字:高分高能。科舉成績好(連中三元),人品好(為官清廉,生活勤儉),為官能力強,既能帶兵(做過兵部尚書),又能管錢(做過戶部尚書),還能管人事(做過吏部尚書),最後管內閣(內閣首輔),樣樣都做得出色,堪稱成化一朝有道德、有水平、有能力的全麵複合型人才。
所以,盡管朱見深從成化五年開始就歇班了,但他就像一根孤獨的柱石,幾十年如一日,苦苦支撐著風雨飄搖的江山。可有水平終於比不上有後台,成化十三年(1477年),商輅被汪直陷害,憤然辭職而去,十年後(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病故家中,他盡了一個能臣所做的一切,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活到弘治朝。
幸運的是,“泥塑六尚書”裏總算還有兩個大活人:兵部尚書餘子俊、禮部尚書周洪謨。
周洪謨,四川長寧人,他在荊襄流民大起義中已經風光了一把,若沒有他那一紙奏折,至少整個華中地區還要被農民起義烈火燒十年。
作為文化教育部門(禮部)的最高領導,周洪謨狠抓教育,培養人才,他學問做得好,文采好,枯燥的奏折照樣寫得聲情並茂,可以當美文看,連最怕批奏折的朱見深都很喜歡。科研工作也搞得好,在做好日常工作的同時,也主持研發了一批高科技發明,比如欽天監(天文台)的許多儀器就是他改裝的,達到15世紀世界尖端水平。
但寫美文和搞發明都是業餘愛好,換句話說,隻是為了討得皇帝信任,為他本職工作服務的。而他的本職工作隻有一條:為民請命。
所以汪直製造冤假錯案時,他極力阻止;傳奉官幹涉朝政時,他拚命阻攔;皇親國戚圈占土地時,他極力鬥爭。凡是對老百姓有益的好事,他都極力推行;凡是禍害老百姓利益的事,他都拚命反對。地方上許多敢於硬頂宮廷采辦的官員,如廣東的高瑤、陳選,都是他的門生或親信。他得罪了不少人,可壞人對他也無可奈何:第一,他凡事很少自己出頭,總在背後給敵人搞小動作;第二,朱見深喜歡他,就像喜歡那些傳奉官一樣。
在他的努力下,土地兼並多少遭到抵製,采辦宦官的氣焰遭到打擊,許多無地流民百姓得到安置,社會矛盾多少得到緩和。
除了周洪謨,兵部還有個明白人:兵部尚書餘子俊。
就算大明朝所有官員都放假了,餘子俊還得加班加點,因為他的工作比較特殊——打仗。
餘子俊,今四川夾江人,從成化六年開始就下派地方,巡撫延綏地區,長期擔任邊疆下派幹部,工作內容很簡單:保衛邊疆。
餘子俊的本職工作做得好,留存到今天的陝西至寧夏一帶的長城,大部分都是他修的,後來當兵部尚書後,又加修了從黃河到延慶的新城牆。這些城牆就像一隻母親的手臂,保護著烽火連天的大明邊陲。
這貌似不稀罕,修牆幹工程誰不會,但餘子俊確實稀罕:第一,他在最該修的地方修,花最該花的錢。第二,他幹工程的效率高得很,既能節省民力,又能多快好省地完成任務,比如修陝西一帶的城牆,隻花了三個月時間,動用人力不過四萬人,且質量過硬。換成秦始皇,那是相當的不可想象。
在他的努力下,大明帝國的西北邊陲建成一個合格的防禦體係:軍隊開支節省,卻布防合理有序,所以當汪直出去找事招人報複的時候,每次都躲進城牆裏,對方也隻能幹瞪眼。盡管韃靼人肆虐河套,卻一直沒能像後來的俺答那樣兵圍北京,全是靠這道牆擋著。
在幹工程的同時,餘子俊也沒忘了部隊的反腐敗工作,雖然以他的地位抓不了大蛀蟲,逮幾隻魚蝦還是可以的。部隊屯田得到整頓,士兵的利益多少得到保障。
餘子俊沒打過什麼大仗,但他的防禦布局卻保衛了邊疆,這就像抗震的時候,衝進廢墟救人的當然是英雄,可在地震來之前把房子修結實的更是英雄。
有這幾個明白人在,當時的明朝廷總算還能有點兒活氣。也僅僅是有點兒人活氣而已,評價這些明白人在成化朝的地位,一句美國電影片名最合適——《黑暗中的舞者》。
可說到餘子俊的時候,許多人也許迷糊了:堂堂大明,怎麼隻能靠幾道城牆保護?咱的百萬雄師呢?
由此,引出了成化朝的那個毒瘡——河套。
要問朱見深最關心的邊防問題是什麼,答案就是河套問題,朱見深不傻:萬一哪天再來個靖康之變,被人家連窩端到北方吃牢飯,舒服日子可就到頭了。所以河套問題一直是成化朝君臣工作的重中之重,整個河套草原已經是一個大毒瘡,怎麼辦?
那還不好辦,挖掉毒瘡不就得了。
大臣之中持這種意見的不少,大學士李賢就是堅定的主戰派。他認為,發動一兩次大規模戰役,重創敵人有生力量,再守住占領的地盤,就能一勞永逸解決問題。之後,這也是朝廷主戰派的基本論調,太監汪直也是堅定的支持者(能立功),貌似這也沒錯:大明雄兵百萬,所謂韃靼就是一群土匪,收拾他們不就得了?
貌似沒錯,其實大錯。
河套是個毒瘡不假,一刀挖去毒瘡也應該,可問題是:你給手術刀消毒了嗎?你的手術刀鋒利嗎?
大明的手術刀——軍隊,腐敗叢生,訓練廢弛,戰鬥力低下,士兵逃亡嚴重,平定個荊襄起義和大藤峽起義都費了牛勁兒,何況是對付天天以打仗為生的蒙古人?
拿生鏽的手術刀去挖瘡,結果是什麼?當然是感染惡化病情,這些問題,那些不懂軍事的大臣是搞不明白的。
更要命的問題是:挖了瘡,你還要護理保養,防止感染。所以一旦開戰,打不贏還好辦,打贏了更難辦,占領的地方你要留兵把守、修築工事,還要移民實邊,這些事,哪樣不得花錢,可錢呢?全讓朱見深拿去煉丹修廟了。
所以極力反對這個計劃的,恰恰是那些有軍事經驗的幹部,比如兵部尚書白圭,還有前文提到的餘子俊、王越,都主張循序漸進,一步一步解決問題。他們也提出了計劃:具體操作是,不發動大規模進攻,而是逐漸推進,蠶食河套地區,再通過移民實邊鞏固國防,這是一個很細致也很穩重的計劃。可問題是,朱見深並不懂軍事,他隻想趕快解決問題,可這個計劃太費時間和精力了,為了盡快過舒服日子,當然不用。
於是終成化一朝,明朝不斷地對河套發動大規模軍事行動,比如成化八年進行“搜套”,成化九年王越取得“紅鹽池大捷”,成化十七年又取得“黑石崖大捷”,一連串勝仗,直到今天還被某些人追捧,認為這是朱見深的“工作成績”。
可更奇特的一幕發生了:不管是什麼性質的勝仗,蒙古人始終沒有被趕出河套去,不但沒有,還越打越多,根子越紮越牢,而且經常對明朝邊境實施報複性攻擊,你殺我一個,我殺你一百個。總之,得不償失。
唯一的例外就是王越,隻有他的勝仗還算是勝仗,攻克了一些邊境要地,餘子俊修築的邊牆正是在他的基礎上完成的。他是個有才能的將領,也很得皇帝寵信,與大太監汪直更是鐵哥們兒,這個人後世有誇的也有罵的,立功不少,汙點更不少,總之,還是生錯了時候。
本身打仗的條件就不成熟,內部問題沒解決,戰鬥力跟人家也有差距,你拿什麼去“一次性”解決問題?就像拿生鏽的手術刀挖瘡一樣,河套這個毒瘡也很快化膿了,當地的蒙古韃靼部落越打越強,邊境危機越來越嚴重,好在那時候他們自己也忙於內鬥,加上餘子俊煞費苦心地布局,總算沒出大漏洞。
然而朱見深並不知道,就在他在位的二十三年裏,河套毒瘡已經病變了。
盤踞河套的韃靼部落先經過相互的內鬥統一起來,然後又相繼征服了其他韃靼部落,連強悍一時的瓦剌部也被其趕走。等到他兒子朱祐樘即位時,大明北方的強敵已經不是各個人鬆散的部落,而是一個政權統一、力量集合為一體的蒙古韃靼政權,他們的領袖在曆史中有個閃光的名字——達延汗。
這是一個在蒙古民族曆史上,終明一朝,唯一一個可與成吉思汗、忽必烈等傑出人物比肩的牛人,此人比朱祐樘還年輕三歲,卻少年老成,統治有方,終令蒙古民族迎來了又一個黃金時代,甚至,如果荒唐的朱見深能夠多活幾年的話,他完全有機會把祖先成吉思汗做過的豐功偉績再做一遍。
雖然他最終沒這個機會,但事實上,他不僅是明孝宗朱祐樘一生的對手,更將是明孝宗的兒子——明武宗正德帝的對手。這個人,在明史中被稱為小王子。
換句話說,他的強大和風光也是拜朱見深所賜。
大明帝國的萬裏北疆,看似風平浪靜中,實則已然陰雲密布。這些,統統留給了後來的朱祐樘。
但比這更有現實意義的,卻是朱祐樘個人的危機:太子廢立。
河套的毒瘡在病變,朱見深對兒子的偏見也在病變。成化二十一年,朱見深對兒子朱祐樘的厭惡到了極點,其他的兒子漸漸長大,看著順眼的也越來越多,唯獨對朱祐樘不順眼,拜無數萬貴妃黨羽以及萬貴妃本人幾十年如一日挑撥離間所賜,他終於下了一個決心:廢太子。
當然,他也知道廢太子並不好辦,太子有不錯的聲譽,也有支持他的官員,但這些都不是障礙,最大的障礙隻有一個——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
懷恩是太子的人,這個很多人都知道。而且懷恩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位高權重,也有一套自己的勢力班底。廢太子這麼大的事,沒他支持不行。
可朱見深認為這不是困難,懷恩支持太子,不也是為了利益嘛,隻要明確地告訴他,廢掉太子,我將給你更大的利益,他還能阻攔嗎?所以朱見深主動找懷恩談話了,繞了半天彎,終於轉到正題:我想廢太子,你的意見呢?
懷恩說:我不同意。
然後朱見深就耐心地做說服教育工作,把要廢太子的理由羅列了一大堆,威逼利誘了半天,懷恩卻是油鹽不進,就是不答應,說到激烈處,懷恩一言不發,脫下自己帽子,向朱見深叩首,嘴裏還是那三個字:不同意!
朱見深怒了:不同意,連你一起廢!
懷恩平靜地仰起頭,他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說出了他這輩子最男人的一句話:
“那你就廢了我吧(雖萬死,亦不為)!”
朱見深呆了:不為利,不為名,不要命,就為了保太子,咱倆誰是他爹啊!
他咬了半天牙,終於還是沒殺懷恩,揮揮手打發他去鳳陽孝陵司香去了。
懷恩走了,他長歎一聲,打點行裝,離開了他生活了幾十年的深宮大院。在他眼裏,太子要完蛋了,自己的地位完蛋了,心中的夢想完蛋了,總之,一切都完蛋了。
朱祐樘更不用說,生命中最大的一個保護人也走掉了,然後是支持他的官員、宦官也相繼遭貶罷。深宮之中隻留他一個人,似一棵孤零零的小草,等待著命運風雨的裁決。
也正是在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懷恩,明白了所有人付出與犧牲一切的原因,不是為了升官發財,更非為了蠅營狗苟,而是為了一個很崇高的信念,現在,上天還會給他這個機會嗎?
萬貴妃得意了,梁芳得意了,利益集團的所有人都得意了:太子被廢,新太子將是一個繼續聽自己話的人,好日子還會繼續下去,幸福萬年長。隻要一個程序問題:廢太子。
這個程序問題,最終還是沒走過去。
因為老天終於還是做出裁決了,成化二十一年四月,泰山地震。
中國曆史上地震不少,每次地震都會帶來巨大的破壞——沉重的經濟損失、巨大的人口死亡數字,總之都是痛苦,但是這場地震卻是中國曆史上最幸福的。
古代科學知識少,地震知識更少,一般帝王都把地震看成老天爺發怒的表現,朱見深這樣常年從事封建迷信工作的人更不例外。既然是發怒就得搞清楚原因,就得找人谘詢。負責查找原因的單位,當然就是欽天監(氣象局兼地震局)。
欽天監很快彙報了調查結果:應在東宮!
這是一個挽救了朱祐樘,也挽救了大明朝命運的調查結果:老天爺發怒,是因為當皇帝的要廢太子。
朱見深就算再胡鬧,也是不敢得罪老天爺的。萬貴妃再囂張,也不能不怕地震,梁芳們再狡詐,也不敢和老天爺唱反調。畢竟都沒做過什麼好事,也都怕報應!
在老天的裁決下,朱祐樘度過了人生最大的危機,繼續在黑暗的角落裏,默默地思索著這個災難沉重的國家。
補充說明一句,後來也有人認為,欽天監的這個調查報告是有周洪謨從中做工作的結果。因為他雖然管的是禮部工作,但常年主持科研開發,和欽天監的交情很深,好朋友也不少,幹這個事很方便。這種說法證據並不過硬,但個人認為,以這位周大人一貫為國為民的表現,以及做事的風格,還是有可能的。
不管怎麼說,得救了,徹底得救了。
也因為這次事件,萬貴妃及其黨羽認定了朱祐樘有老天爺庇護,當然不敢再打壞主意。可他們更知道,自己與這個孩子仇深似海,將來一定不會被放過的。事實是,他們隻猜對了一半。但萬貴妃卻從此處於長期的焦慮和恐懼中,日日茶飯不思,長籲短歎,終於積鬱成疾,到了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正月,最終扛不下去,活活地扛死了。
長籲短歎啥?壞事做多了,怕報應,朱祐樘接班已經板上釘釘,報應遲早要來。所以越想越怕,越怕越歎,越歎越怕,終於……再也不用怕了,一句話,她是嚇死的。
關於她的死法,有很多種版本,有人說是泰山地震以後她就病倒了,死挺了兩年沒挺過去。還有人說是給她瞧病的太醫下了毒,把她給毒死了。更有人說她某日和一個宮女慪氣,心肌梗死而死。還有更聳人聽聞的說法:自從地震以後,每天夜裏都有被她打掉的胎兒化成鬼找她索命,最後終於給索走了。總之,不得好死。
我認為,怎麼死的不重要,所謂咒人不得好死,隻是希望人家死前多點兒痛苦,所謂淩遲之類的酷刑,也是為了讓人死前受罪。而萬貴妃,是帶著無邊的恐懼和愁苦死的,她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所承受的是無邊的精神折磨。肢體的折磨隻能痛苦一時,精神的折磨卻足夠日久天長,遠勝過所謂三千六百刀剮刑,所以,這就夠了,惡有惡報。
關於這個女人,後世也沒少潑髒水,神話小說裏說她是啥黑風山上的女狗熊精變的,演義小說裏說她在後宮養了麵首三千,日日淫樂(完全瞎編)。更玄乎的,說她專吃童男童女,還用法術控製朱見深的思想,那不是曆史,倒是《西遊記》了。
我認為,她就是一個女人,一個愛自己丈夫並能夠給自己丈夫溫暖和體貼的女人,她不荒淫,隻忠於丈夫一個人,她所做的那些“殘暴”,歸根結底也是為了保衛自己的愛情。在愛情麵前,每個女人都是自私的,結婚的女性對這點怕是感受更深。
但是,她畢竟不是一個家庭主婦,而是一個帝王的老婆,所謂為保衛愛情做的一切“正常”的事,在帝王之家不僅不正常,甚至禍害無窮。不但危害了當時的國家,甚至在百年之後,依然承受著無盡的指責。她是有錯,把所有的錯歸在她身上,卻同樣是錯,就像把所有的錯歸結到太監或者奸臣身上,都是不公平的。
最大的責任人,當然是朱見深,這個管不住自己老婆,也管不好國家的脆弱男人,才是一切的罪魁禍首。
在萬貴妃去世後,這個好丈夫憂慮成疾,於成化二十三年八月病逝,到另一個世界去找他的萬管家婆了。
這是一場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情,所有的陰謀與荒唐,因堅貞的愛情而誕生、蔓延,禍亂國家。這,正是成化朝二十三年混亂的根本原因。
朱祐樘用自己的眼睛見證了這場愛情所有的偉大和悲劇,同時,他也娶媳婦了,新娘是國子監監生張巒的女兒,一個溫柔賢惠、知書達禮的女子。同時,也是中國曆史上最幸福的皇後。
關於朱祐樘的婚姻生活是後麵的內容,無論怎樣,荒唐黑暗的成化朝總算畫上句號了。父親母親、恩人仇人,或離別遠去,或化為黃土,逝者已然永別,來者卻猶可追。
懷著無數的愛與恨、感慨與思念、記憶與夢想,十八歲的朱祐樘於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九月初六正式即位,接見群臣的朝拜,次年改年號為弘治。大明天下,從此正式到了這個曆經磨難的年輕人手中。
一個偉大的盛世開始了。
[1] 有關史書記載,萬貴妃所生的皇子為明憲宗皇長子,後明憲宗的賢妃柏氏又生有一子,並立為皇太子,但第二年(成化八年,1472年)便被萬貴妃害死。朱祐樘乃是明憲宗第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