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弘治鼎革:弘治朝的撥亂反正之路(1 / 3)

在職業足球聯賽中有個術語叫“換血”。

足球裏的“換血”,是指一支球隊因為常年的經營管理不善、戰術思想錯誤、指揮訓練混亂、內部矛盾重重等各方麵原因,出現了成績下滑甚至一敗塗地的糟糕局麵,在這種情況下,球隊的老板就會對球隊的人員進行調整,對教練進行更換,對領導班子進行重組,一切推倒重建,以期重振雄風。

在高水平聯賽裏,即使是曼聯、尤文、阿森納等頂級豪門俱樂部,也都經曆過“換血”的過程。當然,有成功的,也有失敗的。成功的就會重振龍威,見誰滅誰;失敗的則越活越抽抽兒,見誰被誰滅,直到整個球隊徹底破產倒閉。總之,換血是有用的,也是要經曆風險的。沒有正確的指導思想,沒有合理的步驟,沒有合適的用人,沒有細致入微的工作,換血等於自殺。

更要命的是,成功也好,失敗也罷,既然選擇了“換血”,也同樣選擇了換血所帶來的陣痛。即使是那些頂級的球隊,在換血的過程中無不承受了指責、非議、流言、抗拒,而球隊的戰績同樣是幾經浮沉起落,曆經磨難,方才苦盡甘來。所以,選擇換血也就選擇了折騰,沒有耐心和決心是萬萬不成的。

與一支內部矛盾重重、危機四伏的足球隊一樣,此時大明王朝也同樣麵臨這樣一個過程,朱祐樘即位後的第一件事也是換血。

這是比一支足球隊的“換血”更複雜的工作:人事的調整、政策的調整、危機的處理與公關,一大堆的麻煩擺在朱祐樘的麵前。他需要整頓父親留下來的一大堆爛攤:盤根錯節的奸黨,上躥下跳的傳奉官,效率低下的政府,尖銳複雜的社會矛盾。總之,困難程度遠遠大於一支足球隊的整頓,所承受的折騰也將更多。

可大明朝經不起折騰,朱祐樘也經不起折騰,不換血沒活路,換血有可能自殺,這就是朱祐樘麵臨的難題。他要收拾一個又一個麻煩,卻不能急於求成,每一步都要小心,謹慎萬分。在盡量不折騰的情況下做完想做的事,對於一個隻有十八歲的青年來說,這太難了。然而千難萬難,他終於做到了。

且看他是如何做的。

寬容與決絕:弘治皇帝對前朝弄臣的清洗

迎著無際的黑暗,朱祐樘默默地拔出那把磨礪了十多年的帝王之劍,勇敢地出招了。

朱祐樘換血的第一個對象是成化朝留下的那些傳奉官們,以及他們的老領導——梁芳。他動手很快,成化二十三年九月即位,十月就開刀了。

所謂樹倒猢猻散,兩千多所謂“傳奉官”相繼被罷斥了,李孜省被抓起來了,梁芳也被抓起來了,滾蛋的滾蛋,貶官的貶官,坐牢的坐牢,總之別想繼續招搖撞騙。

為什麼先拿他們開刀?第一,這些人劣跡斑斑,民憤、官憤極大,朱祐樘即位後言官們首先彈劾的正是這幫人。第二,這些人都是些皇權製度下的寄生蟲,根基不深。一句話:最該收拾又容易收拾,不拿你祭旗拿誰祭旗?

唯一漏網的就是那個色鬼和尚繼曉。成化二十一年,天象有變,就有言官以此彈劾繼曉,朱見深這才將他發回為民。可這家夥回去之後依舊招搖撞騙,不僅擁有巨資錢財,而且“日擁美妾自娛,優遊故裏,快樂如故”。

可出來混終究要還,弘治元年六月,吏科給事中林廷玉上書彈劾繼曉罪惡。朱祐樘著即下令捉拿,經刑部會審,繼曉被處以死刑,老婆孩子統統充軍。

繼曉應該感到榮幸的是:他是上千傳奉官裏唯一一位經法律程序被判為死罪的,不過他也同樣應該感到沮喪:按照相關規定,他所有的罪過都在大赦以前,所以理應赦免,至少拾一條命沒問題,可誰叫他民憤太大?所以,一刀宰了。

李孜省也好不到哪兒去,大概是多年操勞於研發工作,把身體累壞了,還沒等著司法審判,就先熬不住監獄非人的生活,去見玉皇大帝了。

至於成化朝三大渾蛋裏唯一的幸存者,梁芳的下場要比繼曉、李孜省好太多了,朱祐樘以“宅憂(服喪)”為由,隻將梁芳謫為南京禦用監,始終沒有再用。作為仇人,朱祐樘已對他足夠寬和。從中,我們也可以領略到朱祐樘的一二人格魅力。

伴隨這一切,所有成化朝時代諸如修樓蓋廟、做法拜佛之類的荒唐事,統統叫停,已經上馬建設的工程統統下馬,強占的民田統統發還,有惡行的采辦官統統收拾。總之,大快人心。

懲辦奸惡的同時,朱祐樘當然也沒忘記一個最該回報的人——懷恩。

在鳳陽孝陵司香的懷恩被召回來了,恢複司禮監掌印太監原職,他的親信陳準、蕭敬等人也相繼執掌了大權,在成化朝做了“萬年老二”的他終於一統太監界,成為太監幹部隊伍裏當之無愧的一把手。

不僅如此,為迎接懷恩的歸來,朱祐樘準備了盛大的歡迎儀式,在彩旗鼓樂裏,朱祐樘親自在宮門外迎候懷恩的歸來,牽著他的手一起走進去。就像十多年前,勇敢的懷恩牽著他的手,走過無盡宮廷黑暗時的樣子一樣。

麵對這份恩寵,七十多歲的懷恩老淚縱橫,連連推辭。

懷恩,受之泰然吧,這一切都是你該得的,雖然你是個太監,卻是大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曆史上,最男人的太監。

宦官收拾了,傳奉官收拾了,成化朝“利益集團”的中樞組織與內部組織相繼解決,但朱祐樘明白,這些都是最容易解決的事,可以快刀斬亂麻,但接下來的事卻並不容易,也來不得急切。

先是外圍組織——政府。

這個政府早就“名滿天下”了。“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的名號不是吹的,可有一點朱祐樘清楚:所謂“紙糊”“泥塑”都是講他們幹工作的素質,在蠅營狗苟投機鑽營的事情上,他們都是一群具有豐富鬥爭經驗的老油條,既不“紙糊”,更不“泥塑”。

對此,朱祐樘早就深惡痛絕,可多年以來,滿口仁義道德的他們都在貫徹一個信條:腐敗並不壞,皇帝怠政更沒什麼不好,有權就能有吃有喝還有拿,國家本不是我的。勵精圖治?實際利益受損最大的就是他們,所以拉幫結派,發動集體主義精神,誓把腐敗進行到底。這樣的環境,不講究些方式方法是不行的。而且,還未等朱祐樘出招,以萬安為首的“紙糊三閣老”就先給他來了個下馬威。

成化二十三年九月二十二日,距朱祐樘登基僅僅隻有十六天,以萬安為首的內閣,以及吏部、兵部、戶部、禮部、刑部、工部六部尚書,集體上奏折辭職。

這些人裏有聲名遠揚的昏官,也有為數不多幹過點兒正事的能臣,當然,在“紙糊三閣老”的領導下,指望他們良心發現,主動做自我批評甚至挪屁股騰地方,那是相當的不現實。

先皇屍骨未寒,新皇登基,留下一堆事總要有人幹,一下子把人全轟走了,新來的人不熟悉工作,誰能替你幹活?所以,所謂辭職,不過是客氣客氣而已。

可是你要是不批準,就要拿出理由來,要好好表揚下這些人,一表揚就是“組織鑒定”了,風聲過了再秋後算賬,怕是沒這麼容易了。

你批準辭職,沒人給你幹活,甚至還會朝局不穩。你不批準辭職,就得肯定我們的工作,也就不好翻臉。所以,這叫以退為進。朱祐樘不想和他們客氣,但現在必須客氣客氣。於是,所有的辭職朱祐樘統統不批,並且對這些人親切接見,好言撫慰:你們這些年的工作成績我都看在眼裏,組織上對你們的工作態度和業績還是肯定的,留下來好好地幹工作吧。

之後,在一段時間裏,朱祐樘對這幫人做出殷切信任狀,不但時常召見,還經常出言勉勵。於是,“紙糊三閣老”放心了,“泥塑六尚書”也放心了。在他們看來,這個皇帝和他爹一個樣,幸福生活還在繼續。

當然,隻是繼續了一個月。

成化二十三年十月,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奉朱祐樘之命,捧著一小簍奏折闊步走進內閣值班房,望著驚愕的三位閣老朗聲問:“這些東西是誰寫的?”

隻瞄了一眼,內閣首輔萬安的臉就成了豬肝色。從這一刻起,他知道,朱祐樘不再跟他客氣了。

懷恩捧著的那堆東西,說是“奏折”都叫寒磣,事實上,那是一堆指導朱見深如何過夫妻生活的理論文章,照今天的話說,是限製級成人文學。作者,當然就是萬安。

你萬安黨羽眾多,根子紮得牢,不過這沒關係,封建時代,倫理綱常就是高壓線碰不得,大家背後裏蠅營狗苟,表麵上的道貌岸然還是要做一做的。別的事人家可以和你共同進退,這種傳播淫穢文化的事,傻瓜才和你拴一條繩。

萬安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下,然後懷恩再接再厲,將禦史言官彈劾萬安的奏折當評書一般朗聲閱讀。萬安麵如死灰,顫顫巍巍跪了半天,最終等來一句話:快滾!

萬安懷著最後一絲希望,用求助的眼光瞅著各位同僚:這裏麵有他的門生故舊,有他的“親密戰友”,可大家各個裝沒事人似的望天,就是沒人替他說話。這種肮髒事,誰敢給你說話?

萬安就這麼滾了,當然,他也沒閑著,離京的路上還不忘記夜夜考察天文,觀測天上跟官運有關的三台星有無變化,以確定自己能否官複原職。三台星終於還是沒變化,這個成化朝時代第一閑人在家住了一年多,終於蹬腿見閻王,找他家“親戚”萬貴妃報到去了。

他不是大奸臣,也不是能臣,說到底,他就是個無用的小人。

萬安倒了,他的黨羽自然跑不了,彭華、尹直等“模範”人物也相繼被罷免,至於他在六部和地方上的那些親信,不是下崗就是法辦。“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基本被清洗一空。有個人更是兔死狐悲,整天忐忑不安——劉吉。

萬安踉踉蹌蹌滾出朝堂的那一刹那,劉吉就認定自己完蛋了。多少年來,他和萬安狼狽為奸,共同進退。萬安做的那些壞事,他都沒得跑。就說那獻給朱見深的“夫妻生活理論指導文章”,他劉吉也沒少寫,不但流傳於當世,甚至百年之後,還被大文豪王世貞收錄在個人編選的文集裏,可謂寫出風格、寫出水平,寫得遺臭萬年。

甚至在當時的官場上,劉吉的名聲比萬安還壞。萬安最多是個“行政不作為”,劉吉就更了不得,不但緊跟萬安罷工,而且梁芳搞經濟,他也沒少分油水,還特別擅長打擊報複,凡是彈劾他的官員,用不了多久就會被他想辦法往死裏整。

這樣的人,罷官滾蛋都算輕的,對於他,各類禦史言官們更是口水滿天飛,彈劾的奏章炮彈一般地砸來,大有炸平劉吉家祖墳之勢。

很快,劉吉等來了關於他命運的裁決:升內閣首輔,總領百官。折騰半天,不降反升,相反搖身一變,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這般恩寵,不是天上掉餡兒餅嗎?

朝臣們呆了,萬安滾蛋了,彭華滾蛋了,梁芳被斥黜,和他們蛇鼠一窩的劉吉反而升官了,這叫什麼世道?

劉吉自不必說,新領導的知遇之恩當然感激涕零,於是成天裏瞧著領導眼色行事,跟屁蟲似的跟在朱祐樘屁股後麵,但是彈劾過他的官員,過不了多久又被他找機會打擊報複。更糟糕的是,他現在是首輔了,總領百官的人物。小人爬高位,不是禍害更大嗎?

看似是這麼回事,其實不是這麼回事。

首先在提升劉吉為內閣首輔的同時,朱祐樘不動聲色地又做了兩項任命:吏部右侍郎徐溥、禮部右侍郎劉健入閣,連同劉吉,組成新一屆內閣政府。這兩個人都是朱祐樘從太子時代開始就分外倚重的能臣。從此以後,內閣的政務大事基本都由他們兩人操作,所謂內閣首輔劉吉,隻不過是掛名的。

這就是朱祐樘的苦心之一:劉吉雖說不幹正事,也並不是不能幹事,雖然心術不正,但處理政務的經驗遠遠強於萬安之流,還有一套自己的人際網。驟然徹底更換內閣班子,新提拔的幹部雖然有工作熱情,但熟悉工作畢竟需要時間,而大規模的人事調整更會帶來很多抵觸,讓老幹部配合一下,把新幹部“扶上馬送一程”,才是最好的選擇。劉吉,正是合適人選。

不怕劉吉陷害同僚?不會,劉吉這種人,隻陷害領導不喜歡的忠良,領導喜歡的,巴結還來不及呢。事實果然如此,劉吉在內閣裏夾起尾巴做人,凡事從不自作主張,充分發揚民主精神,密切配合二位同事工作。不但放手讓權,還經常提建設性意見。從此,歇班已久的大明內閣,又開始隆隆地開動了。

罷斥萬安之流,是為了整頓官風,留用提拔劉吉,也是為了整頓官風,關鍵看怎麼用。

苦心之二,則是為了撥亂反正。

既然要撥“亂”,就要知道是怎麼“亂”的,為什麼“亂”。成化朝的“亂”是要撥,可上上下下盤根錯節,早就結成攻守同盟了,派個不是一路貨的人,隻能被耍得沒商量。所以劉吉才是最合適的人選,他既是這些“亂”的參與製造者,又是“亂”的了解者。好比曾國藩常說的話:以賊平賊,事半功倍。劉吉,就是個被招安的土匪。

當然,也有人建議防著劉吉會幹縱容包庇、欺上瞞下的事,但朱祐樘知道劉吉不會,倒不是因為此人熱愛正義,而恰恰因為劉吉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當年為了巴結朱見深,他可以整一切好人,今天為了巴結朱祐樘,他同樣可以毫不留情地整一切壞人,包括他的“親密戰友”們。在六親不認這條上,他比包公還“鐵麵無私”。

於是,在劉吉的上躥下跳後,一大批成化朝時代劣跡斑斑的官員遭到了懲辦查處,許多的冤假錯案得到了糾正,許多勞民傷財的苛政得以叫停,許多曾遭排擠陷害(包括被劉吉本人陷害)的忠臣良將得以平反複職。當然,劉吉也沒忘了幹打擊報複、公報私仇之類的“日常工作”,但總體說來,幹得不錯。

比如撥亂反正的事裏,最難幹的就屬所謂“平反昭雪”了,蒙冤的忠臣你要平反,否則以後誰給你當忠臣。可你要冒冒失失地平反了,也就證明你爹錯了,封建時代誰都可以錯,唯獨皇上不能錯,否則“皇上的威信在群眾中下降”,那就要影響社稷穩固了。

所以曆代皇帝給本朝忠臣平反的時候都要小心翼翼,既要表揚忠臣,又得把黑鍋轉到奸臣小人身上來背,繞來繞去總免不了讓先皇“丟人”。可劉吉辦這事,卻用了另一種辦法。

他是這麼找平反原因的:“先帝(朱見深)是很欣賞××的,但是為了能讓他多加曆練,所以才讓他經受磨難,以成大任。現在請皇上起用他,也是為了不辜負先帝的苦心嘛。”

既保住老爹麵子,又“落實政策”,可謂皆大歡喜。當然,啥子“朱見深的苦心”,全是拍馬屁,鬼都不信,也隻有劉吉這種小人能說出口。這就是小人的工作水平。

在查辦奸佞這條戰線上,劉吉同樣做得不賴,主動檢舉揭發,積極配合懲治腐敗,在他的“積極表現”下,一批成化朝的蛀蟲遭到懲辦,國家更追回了大量贓款。最倒黴的是山東、河北、江蘇的幾位地方官,他們都是劉吉多年的親信,那些破事劉吉更沒少參與分紅,可法網一撒照樣全倒黴,劉吉卻搖身一變做了“汙點證人”,做沉痛狀向朱祐樘“交代問題”。朱祐樘總是好言撫慰:改了就好,組織上還是相信你的。

劉吉撥亂反正的事基本都是用這種方式辦的,說他滑頭也好,無恥也罷,總之事辦成了,也全是正事、好事。所以,那幾年雖然許多人罵他,好些人輪番上奏折彈劾他,可人家官越坐越穩,終於混了個新名號:劉棉花(不怕彈劾)。

還是那句話:無用的小人滾蛋,有用的小人為什麼不用一用?朱祐樘就用得不錯,恰如那句古詩所言: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沒能耐的皇帝,好人也沒法兒幹好事,有能耐的皇帝,小人也能幹好事。這就是朱祐樘與他父親的區別。

整頓了紙糊的內閣,泥塑的六部當然也跑不了。還沒等朱祐樘發話,言官彈劾的奏章再次滿天飛,成化朝時代的部長們統統被罵得體無完膚,幾個最該罵的相繼滾蛋了,比如吏部尚書李裕、刑部尚書杜銘、右都禦史劉敷,都是成化朝時代混了多年的吃貨,統統地卷包袱滾蛋了。

但是子彈不長眼,不該挨罵的人也被罵了,比如當年六個“泥塑尚書”裏僅有的明白人——禮部尚書周洪謨。

不管怎麼說,禮部尚書周洪謨是不該受到指責的,他有缺點,看上去很“軟弱”,從不和不良現象正麵衝突,他也很會拍領導馬屁,很會和內閣大員們搞關係,說了很多違心話,辦了很多違心事。可別人這麼做是為了混事,周洪謨這麼做是為了做事。

那些年裏,低調的他也做了很多事,抵製權貴的土地兼並,配合地方官整治跋扈的采辦太監,勸說朱見深停止勞民傷財營造宮廟,在這個位置上,他做了一個有責任心的能臣可以做的一切,更重要的是,西南少數民族叛亂是在他的安撫政策下平定的,荊襄流民也是在他的建議下得以合理安置的,僅這兩條,他已功德無量。

而那些彈劾他的人,在那年頭裏或者什麼事都沒有做,或者比周洪謨更過分。那些所謂義正詞嚴的彈章,代表的並不完全是光明與正義。所以,彈劾周洪謨的奏折,其內容寫得也非常搞笑:不是說周洪謨和萬安是老鄉,就是說周洪謨妄議“禦製文字”(即朱見深的親筆墨寶),都是些上不得台麵的理由,總之是為罵而罵。

但朱祐樘是個明白人,他更清楚周洪謨與那些“泥塑尚書”的區別。於是,那些滿紙荒唐言的彈章統統被朱祐樘扔進了垃圾堆,當然,為了應付輿論壓力,升他官也不可能。於是周洪謨還是被罰了兩個月俸祿,然後原職留任了。

感激於朱祐樘既往不咎的周洪謨抖擻精神繼續幹活了,身為禮部尚書,他出色做好本職工作,狠抓人才培養。也沒忘了管閑事,比如鬱林(今廣西玉林)發生民亂,又是他上書請旨安撫百姓,使暴亂地區重新恢複了和平。總之,皇帝在變,時代在變,但周洪謨還是那個周洪謨。

當然,比較起來,這些都是小事,在他最後的官場歲月裏,他還幹了一件大事:厘正祀典。

所謂厘正祀典,就是要確定祭祀的規模、人數、編製,以及財政預算。周洪謨當了數年禮部尚書,朱見深常年從事“封建迷信”活動所帶來的災難,他看夠了,也受夠了。他更知道,指望當皇帝的廉潔自律,那是相當的不靠譜。解決問題的方法隻有一條:完善製度。

於是從弘治元年開始,在征得朱祐樘同意後,六十七歲的周洪謨就將人生所有的心血投入到這部祀典的編製中,他博覽群書,旁征博引,夜以繼日地工作,終於編製出一部足夠莊嚴神聖,又節儉實用的祀典,從此,明朝皇帝的“封建迷信”活動終於有了製度上的限製,所謂想修廟就修廟、想占地就占地的荒唐事也很難發生了。就連幾十年後那位信奉太上老君的嘉靖皇帝,也正是迫於這部祀典製度的限製,隻能縮在深宮裏自己胡搞,終不能為所欲為肆意勞民傷財。按照現在許多“唯物主義者”的說法,周洪謨幹的同樣屬於“封建迷信活動”,但是從愛惜民力的角度說,在那個時代裏,這是一次惠澤蒼生的“封建迷信活動”。

任何一個時代,所謂盛世,指望道德是相當的不靠譜,隻有製度,以及正確地執行製度,才能相對的靠譜,這正是周洪謨的貢獻。但這並非是弘治十八年唯一的貢獻,在往後的曆史中我們可以看到,更多的事也同樣如此。

補充說明一句,周洪謨所做的這部祀典,不僅成為後世明朝諸君的祭祀規範,更成為代明而起的清王朝的祭祀規範。中國曆史上最後一次政府性的祭天活動——即1914年的袁世凱太廟祭天,也同樣是沿用這套規範進行的。作為規範的製定者,他的姓名今天已然陌生,但其心血流傳若此,他的人生已無憾。

弘治元年十月,無憾的周洪謨已然身心俱疲,他終於再次向朱祐樘請求辭職,這一次朱祐樘準許了他。幹了一輩子文化工作,他確實應該歇歇了。

按照一般官員退休的慣例,封賞、返鄉歸養、安享晚年,都是尋常的舉動。退休的周洪謨,卻做出了不尋常的抉擇。

他沒有回老家四川長寧縣,而是來到了家鄉所屬的四川敘州府(今四川宜賓)。當然不是為了貪圖大城市的繁華,他將自己所有的積蓄,連同退休時朱祐樘的封賞,統統拿出來做一件事:辦學。按照他的話說,搞教育既是為了“有裨風教”,更是為了“以正人心”。他把人生的最後熱血都奉獻給了當地著名的學府——翠屏書院。在之後的歲月中,這所書院始終是四川著名的文化聖地,英傑輩出,許多的青年俊才從這裏走出蒼茫的群山,然後改變了山外的世界。

弘治五年二月,積勞成疾的周洪謨與世長辭,享年七十一歲。臨終前還心憂朝廷,為朱祐樘上了《安中國、定四裔十事》疏。噩耗傳來,朱祐樘深為悲痛,特命官員前往致祭,並賜諡號為“文安”。

是啊,文安,文安,與文化教育工作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周洪謨,此時終於可以安息了。

而在離他千裏之外的湖北省,根據鄖陽都禦史鄭時的上奏:周洪謨逝世的消息傳來時,“流民萬戶,盡做嬰兒啼”。

即使到今天去四川或湖北或者廣西一些鄉鎮旅遊時,遊客們依然可以發現保存完好的周洪謨祠堂,而且曆經數百年,當地居民依舊時時拜祭,香火不絕。

對於這位“泥塑”尚書,這位在弘治朝初年飽受了諸多口水與非議的官員,這位今天依然被許多“曆史學家”評價為“無能”的老臣,關於他的評價,上述的這一幕幕已足夠。

所以雖然他不是主角,但我依然在有限的篇幅中用盡量詳細的文字記錄下這個人。

一個心裏裝著老百姓的人走了,然而更多的心裏裝著老百姓的人留下了,來了。

懲辦了奸臣,趕走了小人,平反了冤案,這些說到底都是“撥亂”的內容,要換血,隻撥亂不夠,還要“反正”,這是需要人才的。於是,許多的人才進入了帝國的權力中心。

內閣還處於過渡階段,但是六部已經迎來了兩個牛人。這兩個人照著土匪片裏的台詞說,是兩隻洞庭湖上的老麻雀。

吏部尚書王恕、兵部尚書馬文升。這兩個人,一個管人事,一個管國防。朱祐樘用他們,目標也很明確:一個整頓官場,一個整頓軍隊,幹的全是得罪人的事。剛即位的時候根基不穩,還要客氣客氣,現在內閣運轉良好了,萬安之流滾蛋了,當然也不用客氣了。

說他倆是老麻雀,原因是兩人在進京的時候都已經過了退休年齡:王恕七十一歲,馬文升六十一歲,全是混跡官場多年的人,當然,在這之前,都混得不怎麼樣。原因在於兩個人都有共同的毛病——犯小人。比如王恕,長期從事地方工作,體恤民力,愛撫百姓,走到哪裏都能造福一方,堪稱是明朝“最佳地方官”,可偏偏就是和小人過不去,和梁芳鬥,和妖僧繼曉鬥,明知實力不如對手,卻終究誓不低頭。鬥來鬥去官越做越小,直到成化二十二年被勒令退休了。馬文升也差不離,他常年從事軍事工作,做給大明朝各種擦屁股的事情,連汪直黨羽惹了麻煩,都是他給擦屁股,可就這樣還是得罪了汪直,被下詔獄,謫戌重慶。汪直倒台後才複被啟用。成化二十一年,馬文升原被任命為兵部尚書,但李孜省想讓自己人上這個位置,便在朱見深麵前做了手腳,馬文升調住南京兵部尚書。

現在兩位老麻雀雄赳赳氣昂昂地回來了,雖然曆經沉浮,依舊鬥誌不減,上任就出殺招。王恕管人事,一出手就搞大考察,上至中央五品以下官員,下至地方大員全在考察之列,之後又更進一步,把京城內外所有的官員也都劃到考察範圍內,合格的留任,優秀的升官,不合格的滾蛋。僅浙江一地,在弘治元年七月就有158名官員被清退,一省尚且如此,全國可想而知。

馬文升更不差,嚴查軍隊腐敗,專抓大蛀蟲,幹的事和王恕差不多,手段更狠,犯到他手裏連滾蛋都辦不到,最次的坐牢沒商量。

這一下可好,京城裏大小官員全亂套,送禮的、威脅的、說情的,天天擠破頭皮,可兩位老麻雀油鹽不進,誰威脅?看看誰狠!誰送禮,就先治你!

兩位老麻雀還給朱祐樘提議:要建立嚴格的幹部選拔製度,六部的幹部舉薦由各部負責,地方的幹部舉薦由地方巡撫負責,有敢送禮請托的統統法辦,舉薦人員不合格的,連同舉薦人一起懲辦。兩人還建議:幹部選拔問題責任重大,要不皇上你也辛苦辛苦,親自把關?

這就叫製度反腐。

朱祐樘一切照準,還在文華殿上貼上全國所有京官以及六品以上地方官員的簡曆資料,親自核查,嚴格把關。如此,成化朝積累下來的垃圾一掃而空。

當然,這兩位心裏裝著老百姓的老麻雀,之所以能得到朱祐樘賞識,也要拜一個人所賜:懷恩。

自從鳳陽回來後,懷恩一天都沒休息過,人事調整,糾正弊政,樣樣工作都得替朱祐樘分擔,司禮監天天加班加點地不消停,但他做的最重要的工作卻是一個——推薦人才。

王恕和馬文升都是懷恩的鐵哥們兒,當然不是唯一的鐵哥們兒,作為一個幾經沉浮的老宦官,懷恩看人眼光極準,他所推薦的人才,固然與他私交不錯,卻都能做到人盡其才,才盡其用。比如刑部尚書何喬新、戶部尚書李敏,都是由他舉薦的,這些人也同樣將在弘治朝的各類活動中成為中流砥柱。在他的努力下,新鮮血液不斷輸入到帝國的肌體內,史稱這段時期“正人彙進”。作為舉薦人,懷恩功不可沒。

大明帝國這個疲憊的病人,在一係列的換血中,漸漸地排除毒素,重新煥發出健康的活力。

大明帝國的健康漸漸恢複,懷恩個人的身體健康卻已然到了盡頭。

他已經七十多歲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何況又經曆了這麼多沉浮起落,在鳳陽吃了這麼多年的苦,他就像一台超負荷運轉的機器,隻是懷著夢想艱難地運行著。

此時,他的夢想已然實現,然而,他的身體卻再也承受不住了。弘治元年,七十多歲的懷恩像一支燃盡的火把一樣無可避免地衰竭下去,最終熄滅了。

他身為忠良之後,曆事三朝,幾經起落,卻矢誌不改,他保護了年幼的朱祐樘,幫助他從黑暗中走向光明,然後自己迎著光明消逝。但我相信,他是含笑而去的,作為一個為夢想生活的人,他已無憾。

朱祐樘悲痛萬分,賜其號為“顯忠”,厚葬。我相信,這個諡號,是對他一生最好的評價。

很抱歉,曆史對於他的記錄不夠精確,甚至在他去世時,也隻能用“七十多歲”這樣的虛數,連他去世的具體月份都搞不清楚。因為中國的史官向來是鄙視宦官的,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都極度鄙視,對於他們的著墨當然不多。但我認為,這其中許多人的人品道德,甚至還遠遠比不上這位偉大的宦官,比如參與修《明史》的清朝“大學者”徐元文,其本人就是個貪汙腐敗、縱容子女橫行的刁官,又有什麼資格鄙視人家。

“顯忠”懷恩,是一個夢想遠大、道德高尚、無私無畏、堅強勇敢的人。

即位不到一年的光景,朱祐樘已經失去了很多人:有恩人,有仇人,有好人,有壞人,離他而去。得到許多,失去許多,勵精圖治的夢想卻才剛剛上路。

但他卻仍有一個仇恨沒有了結——萬貴妃。

萬貴妃雖然已經死了,但她的宗族還在,勢力還在,一堆本家親戚還占據要職。這筆賬,是要好好清算的。

其實這也是朝臣們共同的心聲,自從即位以來,要求徹底清查當年紀淑妃被害案的聲音就從沒斷過。朱祐樘的動作也很快,成化二十三年九月初六即位,五天後就把萬貴妃的親屬萬喜、萬達、萬祥統統降職,然後坐牢查辦。可之後很長時間就沒有了動靜,大臣們激動了,有說要徹底清查幕後黑手的,有說要將萬家滿門抄斬的,總之是義正詞嚴,群情激昂。但不久,大家就得到答複:就這麼過去吧。

具體的處理結果是這樣的:萬貴妃的親屬萬喜、萬達、萬祥三人降為百戶,家產充公。萬氏宗族勢力被鏟除,卻終還是保住了命,此事就算處理完了。

朝臣們呆了,包括事件的當事人也呆了,朱祐樘這是幹什麼?難道他忘記了母親的仇了嗎?

不,沒忘,當然沒忘,生育之恩、養育之恩,沒齒難忘,可是,這樣做有意義嗎?萬貴妃已經死了,為了她的罪惡再去大興牢獄,讓無數人頭落地,除了能泄一下私憤外,又能怎樣呢?

母親的離去沒有讓朱祐樘變成一個被憤怒衝昏頭腦的複仇者,相反,多年的沉浮,卻造就了他冷靜的性格。

此外,朱祐樘更知道,那些洋洋灑灑的奏章,那些慷慨激昂的群臣,他們所謂的追查真相,其目的也不完全是為了正義,在無數個慷慨激昂的麵孔下,還隱藏著另一個東西——私心。

新皇即位,力主追查真相,既能痛打落水的萬氏家族,又能在新皇麵前留個好印象,無本萬利的事何樂而不為?更何況,某些人借大興牢獄,更能達到公報私仇、鏟除異己的目的,隻把皇帝當槍使。但如此一來,整個大明朝上下都將雞犬不寧,人心惶惶,某些人更會趁此大興牢獄,株連無辜。若那樣,別說是勵精圖治,恐怕朝局都不穩了。

政治最醜陋之處就在於此:黨同伐異,所謂黑是黑,白是白,奸也好,忠也好,統統如臉譜一樣一刀切。整人的理由有的是,仁義道德全是整人的利器。原因卻隻有一個:看你政治上是不是正確,屁股坐的是不是地方。

無數的官場醜劇就是這麼上演的,無數的能臣幹吏就是這麼被玩兒殘的。飽讀詩書的朱祐樘很清楚這個,所以,他不能讓自己撥亂反正的苦心演變成一場小醜般的鬧劇。

最重要的一條是:就算此事能夠水落石出,那麼最後的事實必然證明,萬貴妃所做的大多數“惡行”,朱見深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叫外界看大明皇室都是些什麼東西?國家的威信一旦動搖,恐怕江山社稷也就不穩了。

所以,選擇寬容,是最好的處理結果。

同時,撫養過朱祐樘的吳廢後也被接了出來,被他當作親生母親奉養,他把對於生母未盡的孝道,統統回報給了這位不幸而善良的皇後。此外,一批又一批的錦衣衛和東廠密探向廣西出發了,他們要查訪關於朱祐樘母親的一切,找到他母親家的宗族與親人,可是除了找到幾個冒名頂替的無賴外,一切都石沉大海。關於朱祐樘生母的身世,直到今天,依然是一個千古之謎。

如果你理解了這一點,理解了一個從生下來不久就失去母親,甚至連母親家世都一無所知的少年人的痛苦,你就能明白,在這個事情上選擇寬容,是需要多麼大的胸懷和勇氣,而選擇了寬容的朱祐樘,是一個多麼偉大的人。

寬容萬貴妃,但是對成化朝留下的一切黑暗、醜陋卻進行決絕般清洗,徹底洗清一切肮髒的汙垢,這就是即位後的朱祐樘最初做的事情——寬容與決絕。他的努力沒有白費,大明帝國終於重新回到了良心運轉的軌道上,健康地開動了。

首先相繼開足馬力的,是兩隻老麻雀和一隻已經並不年輕的麻雀——王恕、馬文升、劉大夏,這三個人在弘治十八年裏有個響亮的稱呼——弘治三君子。

且讓我們去看看這三隻麻雀的手段吧。

中興三老臣:王恕、馬文升、劉大夏

清末慈禧太後曾對袁世凱說:“這年頭,找個好人難,找個有本事的人更難,找個有本事的好人更是難上加難,你嘛,還是有才幹的。”

所以慈禧明明知道老袁人品不怎麼樣,但對老袁依舊加官晉爵地重用,一直到她蹬腿咽氣後,老袁再接再厲,將大清王朝徹底玩兒殘。

所以有本事卻沒道德的人終究是靠不住的,比如那位劉棉花,雖然位居內閣首輔,也放手讓他辦事,但說到底還是被徐溥和劉健架空,對他的原則,朱祐樘很明確:可以用,但不可重用。

在朱祐樘眼裏,最應該信任的當然是有本事的好人。幸運的是,弘治朝有這樣的人,不是一個,是三個。這三個人的名號在當朝也格外響亮:弘治三君子。單看這名號,就可以確認這是三個什麼樣的人。

在漢語語境中,“君子”是一個相當崇高的稱謂。在中國曆代官場上,道德品質達到“君子”高度的人不少,但也有許多人名望很高,工作能力卻不咋樣。

但“弘治三君子”則不同,論道德品質,他們比後世的海瑞不差分毫;論工作能力,不僅遠遠強於諸多“德高才低”的清官們,比起中國曆史上的諸多賢臣更毫不遜色。他們之所以名聲低,也是拜弘治盛世所賜:這是一個群星燦爛的時代,所以他們的光芒也就不那麼耀眼了。

但在當時,他們卻是大大的名人,也是朱祐樘革除弊政的利器。盡管當弘治朝開始時,他們已經不再年輕,但是他們卻用事實證明:激流洶湧的官場,沒有磨平他們的棱角;蹉跎歲月的流逝,沒有磨滅他們心中的熱血與理想,他們以老邁之軀和年輕人一般昂揚的鬥誌,幫助年輕的朱祐樘勵精圖治,托起了一個盛世的誕生。

第一個人:吏部尚書王恕。

關於此人,在大明朝成化年間有句相當響亮的稱號:兩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

能得此殊榮,自然有剛直不阿、清正廉潔等原因,但說到王恕,隻有三句話:別人不敢幹的,我幹;別人不敢管的,我管;別人不敢惹的,我惹。

先說別人不敢幹的,這一條主要是在做官上。在整個成化一朝,王恕做得最多的就是地方官,從江蘇到江西,從江西到河南,再從河南到雲南,大部分都是刁蠻難治之地。這些地方的共同特點就是惡霸橫行,民不聊生,誰沾上就惹一身腥。這種地方,換成其他地方官,都得趕緊送禮請托跑調動,寧可不升官也絕不蹚渾水。

但王恕不一樣,收拾行裝樂嗬嗬去,勇敢地往火坑裏跳,每到一地,都喜歡用民間戲曲裏清官常用的把戲——微服私訪,先把當地惡霸的劣跡查個清楚,然後大刀闊斧地鏟除奸惡,再勸課農桑,發展教育,總能把那些“刁蠻難治之所”,治理成欣欣向榮的繁華樂土。不管走到哪裏,離任後當地百姓都會給他修祠建廟以示紀念,這就叫“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所以幹來幹去,王恕混了個“最佳地方官”的名號,當然也付出了代價:被他整治的惡霸裏有皇上的七大姑八大姨、太監的幹兒幹孫、權貴的把兄弟姑表親,都是些碰不得的人物。裏裏外外的重量級權貴都被得罪光,升官當然沒戲,所以王恕辛苦地幹了三十多年,還是隻在地方上窩著,就是進不了中央。

然後是別人不敢管的。成化朝什麼人管不得,當然是那些采辦、鎮守一方的太監、上躥下跳的傳奉官,不過沒關係,王恕管,不但管,還管出了花樣來。

先是巡撫雲南,和梁芳黨羽、雲南鎮守太監錢能鬥。錢能曾鎮守雲南,他貪得無厭,去雲南鎮守的時候途經貴州,就讓手下四處去勒索,嚇得貴州官吏和百姓們都不敢出來。錢能鎮守雲南後,按照慣例,安南進貢要從廣西進入。後來錢能就奏請讓安南朝貢使者從雲南進入,結果上頭沒有批準。錢能就謊稱安南的捕盜兵越境,奏請朱見深派指揮使郭景前往敲打安南王,朱見深就同意了。錢能讓郭景給了安南王不少好處,安南王就調兵遣將護送郭景回來,要開辟從安南到雲南的通道。郭景害怕此道一開,後患無窮,便找了個借口先跑了回來,接著假稱安南寇來了,讓雲南官兵守備戒嚴。後來,安南的朝貢使者被告諭才離開。雲南的當地官員都害怕錢能,不敢把這件事上報朝廷。後來,錢能又派郭景去向幹崖、孟密等土司索賄,用可以讓他們做宣撫司為誘餌,收取了無數金銀珠寶,還逼淫曩罕弄的孫女。這些事後來一件件都被王恕查到了,王恕派兵去捉拿郭景,郭景嚇得投井自盡。之後,王恕又向朱見深彈劾錢能,說他私通外國,按罪當斬。朱見深派了官員去處理,結果錢能又向朱見深進獻名貴鸚鵡。王恕要求禁絕行賄,還揭發了錢能的所有貪贓枉法的事情。錢能害怕得不得了,他就趕緊去托在朱見深身旁的權貴向朱見深進言召回王恕。之後,王恕就被召回,改任南京,而錢能的事情,朱見深卻擱置不再過問。按說這梁子結得夠深吧,後來王恕當了南京兵部尚書,和靠巴結當上南京守備太監的錢能又成了同事,可錢能見了王恕就像老鼠見了貓,見天裏小心伺候,軟話、好話一籮筐地說,真應了一句俗話:鬼怕惡的。

然後就是林俊事件,那時候妖僧繼曉民憤太大,員外郎林俊氣不過參了他一本,朱見深震怒:敢罵我的“精神導師”,活膩了是不!梁芳諸人也上下攛掇,非要把林俊弄死。懷恩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給林俊說了兩句好話,朱見深二話不說,抄起桌子上的硯台猛砸懷恩,還好懷恩閃得快。接著朱見深下旨:敢求情的,殺無赦。

按說事情到了這一步,林俊徹底沒救了,家裏都給他買好棺材了,可棺材到頭來還是白買了。因為別人不敢管,王恕敢管。王恕就上奏章了,不過那時候,所有人都認為白搭:輕則被駁回來,重則連王大人都要被抓去陪綁。

不久以後處理結果下來了:林俊免死,貶為姚州判官。板上釘釘的死罪,竟然又把命撈回來了!王恕咋做的?其實很簡單,首先,王恕和懷恩是鐵哥們兒,奏章報上去,是挑著朱見深心情好的時候給他看的;其次,王恕的奏折寫得有學問,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臭罵繼曉,而是給朱見深算經濟賬,比如蓋一座廟要花費多少錢,會讓多少老百姓流離失所這類問題,繼而推論出一句話:林俊是有錯,但出發點是好的,也是為了老百姓嘛,說到底,還是為了皇上您哪。

這正是王恕的聰明之處,他比那些“直臣”更了解這位皇帝:朱見深是不會處理繼曉的,罵也白搭,但朱見深也是個明事理不濫殺的人,隻要讓他明白這個理,事情就好辦了。

又忠直,又不畏強暴,更有辦事能力,這就是專管別人不敢管之事的王恕。林俊之事一了結,全國官民人心大快,由此流行一句話:兩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

這就是王恕,一個始終充滿鬥誌又富有鬥爭經驗的老好漢。朱祐樘知道這個人的能力,所以前任吏部尚書李裕前腳剛滾蛋,後腳王恕就被招了回來,掌握了弘治朝的人事大權。

但凡新官就任,第一件事就是大談施政綱領,做一下雄心萬丈狀,王恕也不例外,隻是他的方法比較特殊:寫對聯。就任伊始就在吏部衙門外貼了一副對聯:

仕於朝者,以饋遺及門為恥;

仕於外者,以苞苴入都為羞。

事實證明,他做到了。

自任吏部尚書以來,他始終兢兢業業,以古稀之齡夜以繼日地工作,選拔賢良官員,罷斥不合格幹部,嚴懲貪汙腐敗。他曆經官場多年,眼光老辣,貪官們那點兒欺上瞞下的把戲都瞞不過他的眼睛,一概查辦沒商量。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建立了一套完善的官員考核和選拔製度。即使在他離任後,這套製度依然按照他的構想運轉下去,成為弘治朝吏治清明的基礎。拜他的努力所賜:官員們老老實實地幹活,政府效率大為提高,沒幾個人敢偷奸耍滑。一大批人才得以飛黃騰達,獲得了更廣闊的人生平台。

這樣的老寶貝,朱祐樘當然得好好嗬護,自登基以後,朱祐樘對待王恕實在像春天一般溫暖。天熱了派人送西瓜,天涼了派人送棉襖。王恕推薦誰,二話不說當場宣旨提拔;王恕整治誰,眼睛不眨立刻下令懲辦。遇到刮風下雨等惡劣天氣,朱祐樘還很體貼地對王恕說:您老人家歲數大了,腿腳不靈便,要不歇兩天?

可在這溫暖的春風裏,朱祐樘也漸漸知道,為什麼老爹會把這個倔老頭兒轟走了。

因為王恕的價值不僅僅在於搞好了人事工作,更在於他還幹了又一件別人不敢幹的事:惹皇帝。說來也不奇怪,當地方官的時候就敢管惡霸,當封疆大吏的時候敢管太監,現在當了大明帝國的組織部長,要是不惹皇帝,那簡直就不是王恕了。

這正是王恕的最牛之處:別人不敢惹的,我惹。

比如王恕給朱祐樘說:國家大事太多,早朝時間有限說不完,要不您受累以後就別午睡了,中午時間咱弄個午朝繼續討論?

朱祐樘:這個……好,照辦!

又比如王恕說:當皇上也要好好學習的,要不您犧牲一下休息時間,召集大臣搞個沙龍(經筵),大家一起交流一下治國的心得體會?

朱祐樘:這個……好,照辦。

還比如王恕說:蕭楨比較適合當陝西巡撫,皇上您覺得呢?

朱祐樘:要不……你再推薦一個?

王恕:皇上不用我推薦的人,這說明我沒盡到本職工作,既然沒盡到本職工作,就是我的失職,所以,皇上您也別叫我推薦了,幹脆撤了我得了。

朱祐樘:別介……別介……聽你的,聽你的還不行嗎?

這是工作上的表現,也就是朱祐樘還能容忍,但生活上的事,王恕也管。

比如王恕說:皇上,您要賜您叔叔莊田?現在國家很窮,好多老百姓還沒地種呢,要不讓您叔叔再艱苦樸素兩年?

朱祐樘:這個……研究研究吧。

王恕又說:皇上,您隻有皇後一個老婆,這很不對,關係到以後皇室子嗣的繁衍,所以要不您再多娶幾房……

朱祐樘:這個……(這個用得著你管?)

幹工作的事,你管我也就罷了,分田地的事,你管管也算有道理,可我娶老婆的事你還管,你王恕是不是屬太平洋警察的——管得寬?

更不像話的是王恕的工作方式,隻要是和領導意見不對,立刻鬧罷工要辭職,直到領導接受批評,還得做殷切自我檢討狀,態度不虛心還不幹。這真不是大臣幹工作,而是爸爸管兒子了。兒子一哭鬧,爸爸馬上板起臉說:再哭,爸爸就不管你了。每每這個時候,再調皮搗蛋的兒子也得乖乖夾起尾巴做人。

總體來說,王恕就是這麼管朱祐樘的。可問題是,雖然王恕的歲數比領導大了好幾輪,放在封建時代當他太爺爺都綽綽有餘,可他確實不是朱祐樘的親爸爸。所以要是這些朱祐樘還能不在乎,那他就真沒自尊心了。可在意也好,不在意也好,你都得忍,畢竟在用人家幹活呢。可終於有一天,朱祐樘發現忍不下去了:群眾意見太大了。

王恕清正廉潔,一心為公,他給朱祐樘提的那些建議,得罪人也好,不識趣也罷,說到底都是為了國家好,而不是為了私利。一句話,他是個無私的人。可毀就毀在他的“無私”上,因為無私,辦起事來從不計較個人得失,事事得罪人,不隻得罪壞人,也同樣得罪好人。

按說朱祐樘用的人,整體素質比他爹那時候強太多,可就是這樣,王恕還是混不好,原因隻有一個——脾氣。

王恕這個人說話辦事從不想什麼得罪人的問題,所以口無遮攔,一語不合就破口大罵,典型的炮仗脾氣。這樣的人,別說放在官場上,就是放在生活中,明明知道是個好人,可喜歡他也難。

所以在他當吏部尚書的這幾年,幹得最多的事隻有一個——吵架!和同僚吵,和下級吵,和內閣也吵,按說此時的內閣已經運轉得不錯了,可王恕還是嫌人家辦事效率慢,一慢就批評,一批評就掐架,總之是天天打仗。

內閣裏的劉吉自不必說,標準的小人,當然和王恕搞不到一起去。另外兩個人:徐溥和劉健都是處理政務的能臣,人品也不壞。可王恕不管好壞,一律統統臭罵,雖然是有口無心,可天天這麼著,擱誰都受不了。特別是劉健,也是個標準的急脾氣,王恕罵娘,他就對罵,兩個老爺子唇槍舌劍毫不相讓,要是再年輕幾歲,怕是要上演全武行了。

劉吉更是恨王恕恨得咬牙,不隻是態度問題,而是劉吉的死黨許多都被王恕處理了。而且當時言官們稱譽王恕時一定唾罵劉吉是小人,唾罵劉吉是一定會稱讚王恕。這讓劉吉對王恕更加懷恨在心。所以劉吉就經常給王恕搗亂,王恕提拔的人,劉吉都要給穿雙小鞋。每到這個時候,王恕就會拿出看家本領——罷工,這招果然好使,劉吉每次都碰得灰頭土臉,也沒怎麼影響“正人彙進”。

除了劉吉外,內閣的其他幾位都還是些一心幹工作的人,平時裏鬧摩擦也好,破口大罵也罷,工作上的事總算沒耽誤,更不幹背後給王恕下黑腳之類的齷齪事,大家彼此配合得不錯,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直到一個人的入閣:丘濬。

其實從個人品行上說,丘濬和王恕屬於一路人:為官清正廉潔,也一心憂國憂民,學問也同樣好,他還給朱祐樘寫過一部奇書——《大學衍義補》,全麵從軍事、政治、工商、農業等各個方麵闡釋了治國的要務,這本書中的許多內容也成為後來弘治朝治國的重要參考,但這個人有個老毛病——心胸狹窄。

兩個人的矛盾,從根兒上說還是個自尊心問題。入閣以前,丘濬是禮部尚書,王恕是吏部尚書,雖然都是部級幹部,可吏部掌握權,號稱“天官”,可謂位高權重,其實就是六部裏的老大。所以當部長那幾年,王恕一直以大哥大自居,拿著丘濬當小弟,成天裏吆五喝六,極其囂張。饒是如此,丘濬也忍了,畢竟人家也算是“前輩”加“天官”,受委屈就受委屈吧。後來丘濬入閣了,雖然還是個尚書,級別卻已經成了“副總理”,按說是揚眉吐氣了,可王恕還是老樣子,見了丘濬照擺大哥譜,張口就說:那小丘啊……你那啥……大庭廣眾下,對著丘濬指手畫腳,實在讓丘濬沒麵子到極點。

傷自尊了,太傷自尊了。

王恕本來就是個有口無心的人,雖說話難聽,但過後就忘,劉健和徐溥雖然不痛快,但總算也能容忍。丘濬則不然,他是個好麵子的人,一句話不合,他能記恨一輩子。如此,矛盾就來了。所以丘濬就開始和王恕對著幹,王恕要整頓吏治,他說不能太著急;王恕要罷斥一批庸官,他說這裏麵還是有好人的。王恕當然不幹,於是兩人矛盾越打越深,弄得都沒法兒正常幹工作了。不過這都是小矛盾,貌似沒什麼。

就在這時候,一個小人出場了:太醫院院判劉文泰,這個人曾經經常往丘濬家跑,以求遷官,結果被王恕所止,所以劉文泰對王恕恨之入骨。劉文泰又很會來事,和丘濬又是好朋友,兩人天天喝酒吹牛,一喝酒丘濬就罵王恕,丘濬一罵,劉文泰就跟著挑唆,挑唆來挑唆去,日久天長,原本屁大點兒的矛盾,在丘濬眼裏都成了不共戴天之仇了。然後某一日,劉文泰從丘濬處聽到一個讓他眼前一亮的消息。

其實說來也沒什麼,就是成化朝時王恕遭陷害歸鄉後,曾讓人給他寫傳記,標榜自己與奸黨鬥爭的“光榮事跡”,這貌似沒什麼,可問題是,王恕當年鬥爭的那些事,樣樣朱見深都有份兒,傳揚出來,先皇的臉朝哪兒擱?

丘濬說,這事要是讓皇上知道,罪名可就大了。

劉文泰彈劾王恕的奏章遞上去了,說王恕“沽名釣譽,誹謗先帝”。文章言辭激烈,寫得人神共憤。此奏一出,果然朝野震動。封建時代,“誹謗皇上他爹”可不是個小罪名,搞不好要株連九族的。

王恕怒了:陷害,這是陷害,肯定是丘濬陷害我。

然後按照老慣例,王恕又開罵了,丘濬倒很有修養,我哪敢陷害您老人家啊,到底有沒有“誹謗先帝”,這不還在調查嗎?

但謠言已經四起了,說什麼的都有,平日裏被王恕惡整過的人紛紛跳出,四下散布小道消息,丘濬的親信言官更是站出來相繼彈劾王恕,那真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幾位閣臣和部長的態度也奇怪得很,朱祐樘一詢問起來,要麼是顧左右而言他,要麼是拐彎抹角批評王恕,就是沒有給王恕說話的。

朝堂上更亂套了,支持王恕的清流和支持丘濬的大臣分成兩派。政府裏打翻了天,也就別提什麼日常工作了。

久而久之,王恕受不了了,辛苦一輩子,卻落了這麼一個牆倒眾人推的結局。他傷心地向朱祐樘提交了辭呈,朱祐樘不批,反而安慰說:領導還在調查嘛。

鬧騰歸鬧騰,事情總要想辦法解決。錦衣衛出動了,夜審劉文泰,還沒動刑這小子就尿了,把實情全部說了出來。如此,真相大白。

按說事情到如今已經清楚了:劉文泰陷害,丘濬有背後指使之嫌,王恕是冤枉的。可處理結果卻匪夷所思:劉文泰被貶為禦醫,王恕雖然冤枉,可確實“無意中誹謗了先帝”,念你工作成績不錯,就批準你退休吧。至於丘濬,批評兩句,基本沒事。

消息傳來,舉朝嘩然:這是什麼處理結果,不是冤枉好人嗎?

朱祐樘卻知道其中的緣由:王恕一心為公不假,可是他太不會做人,早就把人得罪光了。劉文泰的事隻是冰山一角,沒有劉文泰,早晚還會有張文泰、李文泰,如此下去,他也沒有安生日子可過。而且朱祐樘心裏也煩了,雖然知道王恕一心為國,可誰也不喜歡有個人成天對你指手畫腳,從國家大事到私生活統統全管。更何況,經過王恕的努力,成化朝時代的庸臣已經一掃而空,新的官員選拔監察製度也建立了起來,說句寒心話,王恕的利用價值已經到頭了。至於丘濬,雖然這事他做得不地道,但現在政府的整頓已經完成了,下麵該搞經濟建設了,而丘濬是這方麵的人才,沒他還真不行。所以,就這麼定了,王恕回家,這對他好,也對國家好。

弘治六年(1693年)閏五月,王恕致仕。在以後的歲月裏,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了另一個工作:治學。他是明朝著名理學流派——三原學派的開創者。這個學派在之後的歲月中英傑輩出,它的貢獻與價值在後麵的章節裏會講。

正德三年四月,王恕去世,享年九十三歲。

他是一個忠臣,也是一個直臣。他剛直不阿,對抗權貴。他成功過,也失敗過。弘治朝六年吏部尚書的任期,幾乎濃縮了他人生中的所有燦爛與輝煌。他的成功,在於無私;他的失敗,也正在於無私。他就像堅韌的老藤,屹立於風雨中而不倒,用他的頑強與鬥誌迎來了一個盛世的春天。對於他的成功和失敗,或許隻有一句話最合適:性格決定命運。

老人有言:好人不長命。對這話,我曾經信,可是看過了王恕的故事,我不信了。

至於擠走了王恕的丘濬,其實他才是最慘的,雖然之後他幹活不少,成績不少,可因為王恕的事,是個正人君子就瞧不起他,人人都在背地裏罵他。甚至他因操勞國事患了眼疾,幾乎雙目失明,可依然有人幸災樂禍,說他是罪有應得。挨了兩年罵後,他終於在弘治八年被罵死了。開追悼會的時候,那個小人劉文泰也來吊喪,剛走進大門,就被丘府的家丁亂棍打了出來,丘濬的老婆站在門口叉著腰哭罵:都是因為你,害了我老公一輩子。

丘濬啊丘濬,早知如此,你又何必當初。

劉文泰,你會羞愧嗎?正如魯迅所說,中國人的事,做事的不可恨,幫閑的最可恨。丘濬和王恕,論人品都是正人君子,論關係也並沒有深仇大恨,卻總因為有你們這些“巴兒狗”在,最終鬧得這個結局:一個含冤而去,一個背罵而死。

這場鬥爭,沒有勝利者。

同樣是性格決定命運,“弘治三君子”裏的第二個人——兵部尚書馬文升,命運卻比王恕好多了。

如果把弘治朝初期的大明帝國比作一個久病纏身的病號,那麼朱祐樘就是治療這個病號的主治醫師,底下的臣工都是各負其責的醫生:懷恩是負責割太監問題這個瘤子的,王恕是負責割吏治問題這個瘤子的,都還算是專職,馬文升卻累得多,他既要割官場的瘤子,也要治背上的那個毒瘡:國防問題。

馬文升與王恕一樣,他在弘治朝以前也大大有名,原因卻和王恕不同:他一直在替人擦屁股。

官場上的擦屁股,就是指別人做了錯事,鬧出了亂子,由另一個人出來收拾局麵。這種人當然倒黴:擦幹淨了,你未必有功;擦不幹淨,黑鍋你跑不了,馬文升就這麼倒黴了二十多年。

馬文升,今河南禹州人,景泰二年進士,先在各地幹檢察官(巡按),成化元年調任回中央幹法院院長(大理寺卿),次年以父喪歸。而成化四年固原滿俊作亂,徹底改變了這位司法幹部的命運,從此以後,整個成化朝他都在幹著同樣的工作——擦屁股。

先說滿俊起義,在講成化朝的時候這事給漏了,因為這在曆史上不是什麼大事。滿俊原是歸順明朝的元朝平涼萬戶巴丹的孫子,因為忍受不了陝西巡撫陳價的欺壓,憤然扯旗造反,集合數千多人盤踞陝西固原旁邊的石城對抗官軍。說到底,這還是明朝自找的。

但既然是叛亂,當然要鎮壓,陝總兵巡撫陳價、陝西總官兵任壽帶兵圍剿,卻連連敗北,連石城的邊兒都沒碰著,真個叫灰頭土臉。而滿俊的叛軍屢次大敗明軍,聲威大振,許多災民紛紛加入,不到幾個月,叛軍就增到兩萬多人。朱見深怒了,泱泱大明,連幾千造反的小醜都解決不了,臉往哪兒擱?換人!陝西巡撫陳價已經被罷官了。朱見深起用馬文升,讓他做陝西巡撫,去解決滿俊之亂。

馬文升就這樣去陝西平亂了。石城那邊,惡戰還在繼續,傷亡還在增加,總指揮項忠(後來鎮壓荊襄流民起義的那位)急得嘴角冒泡,卻還是毫無進展。馬文升隻看了一眼就斷定:這目標,明軍就是再增加一倍人,使上吃奶的勁兒,想要攻克也是白日做夢。

倒不是因為戰鬥力的原因,真正的原因還是出在這座石城上。叛軍所盤踞的這座石城,在唐朝史書裏有個響亮的名字——石堡城。

唐朝時候,這座城是吐蕃的重要戰略要地,當年唐朝為了奪取它,先後發兵數十萬,以名將哥舒翰坐鎮,惡戰大半年方才告捷,戰後盤點戰果:唐軍傷亡數萬人,敵人隻傷亡八百。

這就是明軍麵前的真正對手,一座地形險要、易守難攻的戰略要地。以明軍目前的實力,是絕不可能攻克的。

項忠急了:那怎麼辦?

是啊,怎麼辦?難道就這麼回去給領導彙報,皇上您別打了,當年唐朝皇帝都打不下來,咱就別費勁兒了。

馬文升不慌不忙,打是要打的,卻未必要硬打。他很自信地朝遠方一指,項忠瞧了一眼,著急的神色沒有了,相反,臉上露出了勝利的笑容。

馬文升已經找到了這座城池最大的弱點:水!

石城易守難攻,卻沒有水源,所需飲用水全靠一條引水渠維持,隻要切斷這條水渠,缺水的叛軍將不攻自破。

項忠照辦了,果然沒過幾天,敵營大亂,明軍趁勢總攻,全殲叛亂,肆虐數月的滿俊之亂就此平定。

這就是馬文升的軍事水平,在困局中敏銳地捕捉製勝的關鍵。這份天賦,在當時的明軍將領中鮮有匹敵者。

叛亂平了,可屁股還沒擦完。人殺光了,民心還得安撫,邊防更得整治。之後的七年,馬文升紮根陝西,耐心做著擦屁股的工作。他平等地對待當地各族群眾,從不搞民族歧視,對戰亂中的傷亡者善加撫恤,更鼓勵邊民進行貿易,既解決少數民族群眾的生產、生活問題,又解決了部隊馬匹匱乏問題。在他的苦心經營下,原本殘破不堪的固原地區重現繁榮,民族關係融洽,部隊戰鬥力提升,真正成為大明邊陲的銅牆鐵壁。

他不僅是個軍事戰略家,更是個軍事建設者。

擦完了陝西的屁股,成化十四年,馬文升又掉頭北上,接著去擦遼東的屁股。當時汪直的黨羽遼東巡撫陳鉞錯殺女真貢使,激起遼東叛亂。成化十四年,海西女真部落首領散赤哈率領數千女真族人搶掠鳳集諸堡。陳鉞為冒充邊功,在遼東濫殺無辜女真族人,一時女真族各部落皆是群情激憤,民族矛盾尖銳。危急時刻,已升任兵部侍郎的馬文升再次出麵了:當時的遼東已經亂了套,軍隊士氣低落,各部族又磨刀霍霍地準備打仗。馬文升先是釋放了被關押的無辜邊民,接著又宣讀朝廷安撫的旨意,“遂有十數人來見,即諭以前意遣歸”。之後,馬文升又召見了各部落首領,對遭了難的百姓給予安慰和物品補償。對那些一心想要掀起戰爭的叛亂分子,馬文升也給予了有力地回擊,但他並不窮追猛打。同時,他不斷派人去海西女真各部落進行安撫。一番恩威並施,海西女真各部落也自知不是明朝的對手,同時也折服於馬文升的恩德,終於放下了武器,紛紛歸降。馬文升以大智大勇之心,將一場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戰亂化為無形。遼東大地,終於避免了一場兵災。

馬文升冒著生命危險替汪直的黨羽陳鉞擦完了屁股,可沒想到卻得罪了汪直。當時遼東叛亂的消息傳來,馬文升等人主張安撫,汪直卻是主戰派,還想親自帶兵去平定叛亂,以來建功立業。朱見深最終同意采用安撫政策,並派了馬文升前去安撫。汪直提出派個人跟他一起去,也被馬文升拒絕了。這樣,他就被汪直嫉恨上了。後來,朝廷調查遼東叛亂的原因,汪直就誣陷說遼東叛亂是馬文升禁止農器貿易所致。馬文升就被下詔獄,謫戍重慶衛。一直到成化十九年(1483年)汪直倒台,馬文升才複官。成化二十年(1484年),馬文升任左副都禦史,巡撫遼東。

擦屁股還擦出錯來了,還擦得得罪人了,這樣的荒唐,也隻有朱見深做得出。朱祐樘卻很清楚這個人的能力,在成化朝二十多年的歲月裏,馬文升受了太多委屈,替人背了太多黑鍋,卻始終忍辱負重,安心幹工作,這樣的人,父親不重用,我用。

於是朱祐樘一即位就召回了馬文升,升為左都禦史。馬文升也不含糊,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提了十五條關於治國的要求,朱祐樘二話不說全部照準。然後餘子俊逝世,馬文升接任兵部尚書,不但和王恕密切配合罷免不合格幹部,更是在軍隊裏大搞整頓,嚴查侵吞軍餉吃空額之類的舞弊行為,法辦了一大批腐敗幹部。

這下軍隊可炸鍋了,有不少人揚言要叫馬文升好看,更有許多兵痞帶著武器天天在馬文升家門口晃悠。馬文升不慌不忙,照樣出入自如,談笑生風。朱祐樘得知後,連忙派錦衣衛日夜保護馬文升,生怕他有個三長兩短。

但在馬文升眼裏,這些隻是整頓軍隊的第一步。他很清楚現在大明的軍隊是個什麼素質,要整頓,就得搞大動作。於是朱祐樘把大明朝的禦林軍——團營交給了馬文升,馬文升再接再厲,清退老弱殘兵,補充青年精壯,並製定了一套嚴格的軍事訓練和管理製度。然後馬文升又對軍官采取了一係列考核辦法,建立了完善的軍官選拔和推薦體製,一大批優秀中層軍官從此脫穎而出,在沙場上屢立戰功。大明三軍氣象,從此煥然一新。

看到這裏,各位也許會問:除了歲數差點兒外,馬文升和王恕貌似沒區別,都會幹活,也都好幹得罪人的事,更都是剛正不阿的直臣。王恕沒幹幾年就給排擠回家了,怎麼馬文升卻能越幹越滋潤,先管兵,再管人,整個弘治朝屹立官場不倒,可謂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都是老幹部,怎麼差距就這麼大呢?

看似沒區別,實則有區別,簡單一句話:王恕囂張,馬文升“低調”。

王恕為官,是典型的霸道脾氣,常年下派基層工作,幹什麼都雷厲風行,誰的賬都不買,逮誰罵誰,從內閣到六部,連朱祐樘本人經常也被他挑三揀四地訓,整天搞不痛快,久而久之,群眾關係越搞越差,領導關係越搞越僵,到最後不走都不行了。

馬文升則不一樣,常年的戰場生活,反而造就了他沉穩冷靜的性格,說話滴水不漏,辦事善抓重點,更講究做事的方式方法。比如同樣是裁汰幹部,王恕手起刀落,裁掉就裁掉,馬文升則不辭勞苦,親切地與下崗幹部談話交流,每次都能把人說得心悅誠服。再比如處理同事關係,王恕向來簡單粗暴,意見不同就發脾氣,馬文升則和顏悅色,耐心闡述主張,盡量做到溝通交流。所以雖然他也經常犯小人,但一般群眾關係卻搞得不錯,總是“團結大多數”。

而對朱祐樘本人,馬文升更是極盡尊重,雖然本質上還是直言犯諫,但也很講究方式、方法。朱祐樘想派人下去買點兒絲綢,馬文升說,現在陝西地震了,老天預示著西北要出大亂,要不買絲綢的錢先緊著部隊用?朱祐樘想辦兩桌酒席,馬文升說,皇上不好了,南京刮大風了,這是老天爺發火了,要不酒席就先不辦了?咱不能得罪老天爺啊。

總之是擺事實講道理,既委婉又以理服人,來回繞半天圈子,即使明明是幹涉皇上私生活的事,卻總能勸得朱祐樘“欣然接受”。說到底,這還是工作的水平問題。當然,也是因為做領導的是朱祐樘,要是換了朱見深,那位大爺當然也能態度上“欣然接受”,但肯定不照辦。

既能尊重領導,又能團結同事,更能幹出成績,這樣的好幹部,在弘治朝想不幹都難,所以十多年裏,盡管身體不好的馬文升後來屢屢請求退休,朱祐樘都一概不批,每次都誠懇地說:再站幾年崗吧,國家需要你啊。

當然,馬文升兜圈子,絕對不是為了保官而兜圈子,他兜圈子還是為了幹事。在他的努力下,大明帝國的國防力量漸漸加強,軍隊戰鬥力漸漸提高,部隊紀律得以整肅。也正是如此,在弘治朝十八年來的曆次危機中,明軍終能扛住巨大的邊境威脅,成功地化殺機於無形,一切的底子,正是馬文升打下來的。

後來吏部尚書倪嶽退休,馬文升調任吏部尚書,同樣幹得有聲有色,並進一步完善規範了王恕訂下的官吏考核製度,一樣鐵麵無私。王恕想辦而沒有做完的事,馬文升替他做完了。

馬文升並不滑頭,也並不妥協。國家大事,該爭他都會爭,人事管理、幹部考察,該嚴辦就嚴辦,從不徇私情,甚至連他親兒子也不例外。他的兒子馬璁參加吏部官員選拔,他就讓兒子請求到京城以外任職。有人認為這樣做太過分,馬部長正色說:“大臣的兒子都做京官,地方官誰做?”種種鐵麵無私,數百年來史不絕書,傳為千古美談。

他是一個君子,一個為人處世方法與王恕相反,但大智大勇、道德品質同樣高尚的君子,關於他的人生,對王恕的評價或許也同樣適合:性格決定命運。

弘治初年的大明朝,吏治有王恕整頓,軍隊有馬文升整頓,經過一番除舊布新,官場吏治清明,部隊士氣高昂,在荒唐與黑暗中徘徊許久的明朝人,終於重見盛世氣象。兩位老幹部自然功不可沒,但和下麵這個相對年輕的幹部比起來,他們還是稍顯遜色了。

他就是劉大夏——“弘治三君子”中年齡最小者,弘治朝第三任兵部尚書。

劉大夏與王恕、馬文升二人有所不同,王恕管人事,馬文升管兵,總算還都是專業對口。可劉大夏不一般,他是個複合型人才:既能說會道,又能低頭幹活。論行政能力、幹地方官,他比王恕毫不遜色;管兵打仗,他也同樣不遜色於馬文升;兩位老前輩精通的專業他都會,兩位老前輩都不會的專業——治河,他更做得名垂青史。

劉大夏,字時雍,今湖南華容縣人。天順八年進士,先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後於成化元年被調入兵部職方司(國防總參謀部),長期從事國家軍事行動的謀劃工作,在這個單位裏,他一共幹了十多年。

明朝的兵部職方司(國防總參謀部)其實是個苦差事,國家對外戰爭的軍事謀略需要他們策劃,工作量極大,打贏了是將帥的功勞,打輸了又得連坐背黑鍋,工資也低得很,真是要多苦有多苦。成化年間,內戰、外戰不斷,國家很少有消停的時候,劉大夏自然也辛苦得很,從平大藤峽到平荊襄,劉大夏統統參與作戰謀劃,萬幸都打贏了,沒落得蹲牢連坐,卻也進步緩慢,先是任兵部職方司主事,五年後升任兵部車駕司郎中,成化十一年調任兵部職方司郎中。一直到成化十九年他調任福建右參政前,近二十年的時間裏,劉大夏都在兵部職方司、車馬司任職。

但劉大夏卻耐得住寂寞,近二十年裏,他專心於本職工作,從不跑官、要官,更刻苦學習兵法韜略,終於在漫長的對戰爭的思考中錘煉出不遜於馬文升的軍事才能。當然也正因為如此,他在成化朝的黑暗歲月中才並不顯眼。

到弘治朝開始的時候,劉大夏已經五十二歲了,單位也不在中央,而是長期下派到地方,從廣東幹到浙江,又跑到宣府,像王恕一樣,做了十多年“最佳地方官”。

那時候,中央忙著撥亂反正,地方上也需要撥亂反正,需要優秀的地方幹部去落實中央政策,而劉大夏正是這類幹部的傑出代表。但他這個“最佳地方官”卻比王恕更難做。王恕那時候,抓個惡霸,發展一下地方經濟,總算還是風調雨順,劉大夏卻不同,不管跑到哪個地方,都免不了和兩件事打交道——不是天災,就是打仗。

和王恕、馬文升不同的是,兩位老幹部雷厲風行也好,講究方法也罷,都還算是正常的工作方式,而劉大夏在接馬文升班之前,用的全是奇怪的方法。

弘治二年,廣西田州土官造反,劉大夏奉命前往平息。

自從大藤峽叛亂以後,廣西就成了明王朝上下一根敏感的神經,千怕萬怕,就怕個風雲再起,可怕什麼來什麼,該扯旗的還是扯旗了。消息一傳來,田州官府就亂成了一團。劉大夏到職後,隻奇怪地笑了笑,然後說:給我一匹馬。

接著劉大夏單槍匹馬,隻帶了幾名屬下,隻身來到了叛軍營地。見布政使大人親至,叛軍當然如臨大敵,刀槍齊舉,直對著微笑的劉大夏。

這種情景在電影裏很常見,下麵的情景應該是:男主人公朗聲笑道:“對付我一個人,還用這麼興師動眾嗎?”敵人的指揮官聞聲親自出迎,然後男主角一通推心置腹的暢談,說得敵酋熱淚盈眶,然後全軍投降。

劉大夏這次呢……說實話,結果是一樣,方式卻是反著來的。

他沒有去做敵方領導的思想工作,相反,麵對著敵人的兵刃,做了一場慷慨激昂的演講,先表示親切慰問,再表示深切關懷,然後講明叛亂的利害關係,最後告訴大家,朝廷的大軍馬上就到,數量多得數不清,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們自己看著辦……

於是,奇跡發生了,在劉大夏的宣傳下,敵軍士兵各個痛哭流涕,跪地求饒,然後把自家帶頭叛亂的首犯綁了獻給劉大夏。叛亂就此平息。

但是,說劉大夏是傻大膽可就錯了,他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敢這麼做,是因為他了解幾個重要情況:第一,這次叛亂是土官造反,說白了就是鬧獨立,絕不是像大藤峽那樣的官逼民反,所以人心並不齊;第二,參與叛亂的士兵,據他了解好多都是受脅迫的,不受脅迫的,好多也都是受蒙蔽的,而且他們好多人的家並不在田州,相反是在劉大夏的直屬州縣內,親屬其實都在他的控製中。所以,隻要稍微做做思想工作,立刻就會倒戈。

更要注意的是,整個過程看似輕鬆,其實凶險萬分,且不說人家買不買你的賬,要是敵人指揮官提前出現,一揮手就能把你剁成肉醬了,整個演講工作可謂時間緊任務急,但劉大夏還是辦到了,這份演說才能,跟三國諸葛亮有的一拚啊。

當然,廣西的事還沒有完,劉大夏又馬不停蹄地去鎮壓了另一股圖謀造反的土官勢力。而這次他的工作方法更特殊,還沒打仗就下了道奇怪的命令。

戰鬥開始後,不準殺一人。

當兵的暈了:打仗哪有不殺人的?不殺人?難道等被人殺?

當然不是,劉大夏又笑了:我自有辦法。

果然,戰鬥打響後,本著“不準殺一人”的作戰思路,明軍一觸即潰,一潰就跑,敵人牛氣哄哄地在後麵追,追了幾裏路,就覺得腳下輕飄飄的,然後發現自己就像小鳥一樣在天空裏自由地翱翔,又仿佛是墜入了無盡的深淵,接著……全掉進劉大夏事先挖好的陷阱裏去了。

至此,全部活捉,無一漏網。

按說事情到這裏也算功德圓滿了,可劉大夏不消停,馬上又幹了另一件事,他把這些俘虜所有的老底都查了個一清二楚,屬被脅迫良民的一律釋放,屬叛亂主謀的就地正法。一番審訊下來,殺了一半,放了一半,既樹立了威嚴,又不濫殺無辜。恩威並施,兩廣山民從此心服口服。

這以後,劉大夏悉心治理兩廣,王恕當年在地方上做過的那些“老工作”,他統統幹了個遍。從此以後,兩廣地區秩序穩定,民心安定。多年以後,劉大夏經工作調動,任都察院右都禦史兼巡撫,統管廣西軍務,消息傳來,當地鄉民奔走相告,歡呼雀躍,奔走百裏迎接,真比當今“粉絲團”們迎接偶像還要熱鬧。

一觸即發的廣西大叛亂就此平息,廣西地區就此平靜,朱祐樘也由此知道了劉大夏的名字。

三年以後,劉大夏調任浙江左布政使,他風塵仆仆地趕到,按說新官上任,接見下同僚,熟悉下工作,都是第一要務,劉大夏偏要搞特殊,和同僚就打個招呼,也不看案卷,到任後就發布了第一條命令:突擊檢查倉庫。

領導說要查就查吧,查來查去,劉大夏發現一筆公款,數目不小,具體作用不詳。劉大夏問:這筆錢幹什麼用的?

手下人很詭異地一笑:這是上一任領導留下的,一般供領導個人生活開銷之用。領導個人生活好了,心情也就舒暢,才能繼續給國家做貢獻嘛。

劉大夏明白了:哦,潛規則嘛,也就是說,從我開始,你們每個幹部都有一筆這樣歸自己自由支配的公款,以幫助為國家“做貢獻了”?

手下人笑:領導英明,領導英明。

劉大夏收住笑:笑什麼,全部充公!以後從我本人開始,未經正常審批程序,國家的錢絕不準私自挪用。

浙江省沿用了幾任的官場潛規則就此破滅,國家追回了大筆公款,可以拿來做些利國利民的事了,這就是劉大夏的覺悟。

正當劉大夏抖擻精神,準備在浙江繼續書寫“最佳地方官”的新傳奇時,新任命又突然而至:朝廷升你官了,快北上吧。

收拾好包袱,劉大夏才知道,所謂的升官,其實是個苦差事:黃河發大水了。

本來經過明初的幾次大規模整修,黃河已經消停了,可到了15世紀後期,朱見深天天瞎搞,河道、河堤年久失修,加上天災連年,所以黃河不鬧誰鬧。

弘治六年春,黃河在張秋鎮、黃陵岡等地決口,奪汶河入海,兩岸盡成千裏澤國。更為危險的是,連貫穿南北的京杭大運河也被阻斷,南方漕運完全癱瘓。

這可麻煩了,要知道北京城的物資供應都是靠漕運來維持的。漕運一旦癱瘓,國計民生且不說,京城的老少爺們兒吃什麼?必須盡快解決!於是朱祐樘火速布置,調十五萬民夫修治河道。可更倒黴的事來了,前線總指揮、工部侍郎陳政大概是積勞成疾,竟然一病不起,最後犧牲在抗洪前線上了。

人死了,可活兒還沒幹完,派誰去呢?朱祐樘犯愁了,就在這時,一邊的王恕再次提出自己的建議:讓劉大夏去吧。

於是年近花甲的劉大夏以右副都禦史的身份出發了,這次他的任務遠比平亂艱巨:工程進展緩慢,恢複漕運又刻不容緩,這次黃河水災是百年一遇,沒幾年工夫根本治理不完。但漕運必須馬上恢複,北方一大堆人的吃飯問題就靠這個解決呢。

具體的治河方略是參考元朝大臣賈魯治黃河的辦法:分流入淮。操作方法是:挖掘幾條幹道,引導黃河進入淮河,經淮河入海。總之,盡一切努力阻止黃河北上,這是一個大工程,在當時的條件下,這也是唯一正確的辦法。但劉大夏做了一個奇怪的決定:在黃河的決口處開挖一條向北的月河。

這讓專家們很不理解:不是要阻止黃河北上嗎,怎麼還要往北挖?這不是胡鬧嗎?

看似胡鬧,其實是對的。

因為劉大夏知道,當務之急是恢複南北水路交通,漕運中斷了,要想盡快恢複,必須要開挖一條臨時河道,將京杭大運河重新連接起來。當然風險也是存在的,但是,隻要其他幾條河道能夠做好分流工作,就不會存在風險。相反,這條作為暫時河道的月河,還能為分流入淮的工作起到緩解洪峰的作用。

於是幾十萬民夫動工了,事實也確如劉大夏所料,南北漕運恢複,連接大明帝國的生命線終於又暢通無阻了。而在之後的分流工程裏,黃河洪水泛濫不斷,也正是這條月河一次次緩解了洪峰的壓力,保證工程順利進行。

漕運恢複,這隻是治理黃河的第一步,分流入淮才是重頭戲,幾十萬民夫繼續勤扒苦作,日夜趕工。為了盡快完成任務,劉大夏也豁出去了,快到六十歲的老頭兒天天連軸轉,沒一天睡個囫圇覺,吃住全在工地上,在工程緊急的時段裏,更是親自扛著沙包上陣幹活。領導都“模範帶頭”了,底下人哪敢怠慢,上上下下擰成一股繩,終於保質保量地完成了施工任務。

經過兩年努力,黃河成功改道,由原來的經山東入渤海,變為此時的經淮河入黃海,肆虐中原數十年的黃河水患就此平息。數十萬流民終於可以重返家園,中原大地的廣大黃泛區也終於可以重新恢複生產。這是一項偉大的創舉。

蘇北地區的一些州縣直到現在還保留著拜河神的活動,而河神正是劉大夏。

順便說一句,劉大夏的這一整套治河方略,基本是沿用元朝治黃河的方法,外帶自己的一點兒小創舉。但元朝治黃河,卻治得矛盾叢生,治出了一場推翻帝國統治的農民大起義。劉大夏治黃河,卻治出了國泰民安,由此可見,好方略也需要好人執行才是。

這樣多才多藝的人,朱祐樘當然不能讓他閑著,他被調回了京城,擔任戶部左侍郎。後來,劉大夏又做了件事,正是這件事,讓兵部尚書馬文升從此認識了他。

事情是這樣的,弘治十年,劉大夏剛到任戶部沒多久,就接到了一封檢舉信,舉報宣府軍區存在經濟問題。這可不是個小事,宣府是明朝邊境九邊之一,也是京城的門戶,一旦出事,後果就不堪設想。

既然有問題就要查,於是戶部就派劉大夏出馬了。誰知道還沒動身,京城裏形形色色的權貴人物就陸續過來打招呼了,有送禮請托的,也有拿來更高級別領導條子的,還有囂張地指著他鼻子警告的:你小子老實點兒,到了那邊不該管的別管,否則叫你好看。

劉大夏明白了:有問題,一定有問題。

到了宣府才明白:不是小問題,而是大問題。所謂經濟問題,歸根結底一句話——行業壟斷。

宣府是軍事重鎮,曆來重兵駐紮,可軍隊要吃飯,戰馬也要吃草,所以長久以來,軍隊最需要的物資就兩樣:糧食與草料。

根據價值規律原則,供需關係決定經濟效益,市場需求如此迫切,糧食和草料的生意當然火暴。當地的邊民基本都是下層士兵的家屬,即所謂的“軍戶”,世代靠種糧和打草為生,貨源充足又需求旺盛,隻要勤勞耕作,貌似發家致富不是難事。

可劉大夏看到的卻是另一幅情景:當地邊民貧苦不堪,生活困頓,當地市場蕭條,人煙稀少。而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當地的豪強貴族,家家高樓大廈,錦衣玉食,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原因是出在軍糧和草料的收購政策上。原來,當地軍隊的糧草收購工作,數十年來始終遵循一個工作原則:收購糧草,以粟千石、草萬束為單位。也就是說,小戶人家的糧草送來了,達不到收購數量的,連看都不看一眼。誰能擔負起“粟千石、草萬束”這個標準呢,當然是大戶人家了。

於是,小民百姓的勞動根本沒成果,年年白忙活,最多混個肚圓。豪強貴族年年壟斷收購市場,發家致富。長此以往,窮的越來越窮,富的越來越富,等貧富矛盾到了一定程度,就該出大亂子了。

更要命的是,既然是壟斷,更不能保證質量,於是過期的糧食和發黴的草料統統進入軍隊,士兵吃得跑肚拉稀,戰馬吃得口吐白沫,基本健康都保證不了,還談什麼保家衛國。總之是老百姓沒好處,當兵的受活罪,全便宜那幫渾球兒了。但壟斷這個市場的渾球兒不簡單,他們都有個光輝的身份:名門之後。

所謂名門之後,就是大明朝建國時期那些功臣的後代,這些人雖然實權不大,卻地位不低,世襲在軍中做官,勢力盤根錯節,像壟斷糧草市場這類的大事,當然也和朝裏的皇親國戚勾結分賬,總之是不好對付。

如果換了王恕,對付這種事就一個原則:逮誰辦誰,哪怕同歸於盡。如果換了馬文升,肯定會家家做思想工作,耐心說服教育。至於劉大夏嘛……

從工作目的上講,劉大夏和兩位老幹部沒區別:誰禍害老百姓,我就禍害誰。至於工作方法嘛……那就比較奇怪了。

劉大夏的工作報告提交上去了,既沒有過分批評豪強貴族的壟斷行為,更沒有要求嚴懲壟斷官員,他隻提了一個解決方法:改革收購政策。

具體操作方法是:改變原先糧食市場的收購政策,將收購標準改為“粟十石、草百束”,這樣小民百姓家也能達到標準,可以放心參與市場競爭,打破富豪家的壟斷。

當然,為了防止欺行霸市之類的事,劉大夏也做了安排,糧食的收購工作由中央派幹部監督完成,派去的當然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清流人物,誰敢搞小動作就治誰。市場要搞活,宏觀調控也要抓好嘛。

於是,向來算作國家級貧困州的宣府地區,從此蓬勃發展,百姓收入增加,商旅活躍。當兵的也吃上了“放心糧”,戰馬吃上了“放心草”,可謂皆大歡喜。唯獨憋氣的就是那些“壟斷商”們,可又能怎麼著,劉大夏的手裏捏著他們的短呢,再說劉大夏又沒有直接和他們作對,總之拿他沒辦法,這就叫軟刀子殺人不見血。

這就是劉大夏,一個清正廉潔、多才多藝,而又極其聰明的君子,也是“弘治三君子”中最重要的人。

這事也讓作為兵部最高領導的馬文升看清了劉大夏,已然年近古稀的他明白:這個並不比自己年輕多少的“中青年幹部”,將會在這個位置上做得比他更好。所以,弘治十四年(1501年),馬文升在調任吏部尚書時,鄭重地向朱祐樘推薦了劉大夏。弘治十五年,66歲的馬文升被召回北京。從此,劉大夏成了大明朝新一任國防部長,而關於他的故事還很長,在弘治朝之後的大事件中,我們可以無數次看到這位君子上演的好戲。

弘治初年的大明朝,中央有兩位老幹部快馬加鞭,地方上有劉大夏等一批“最佳地方官”清理弊政,政治的清明氣象勃勃而生。然而就當朱祐樘躊躇滿誌,準備大幹一場時,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發生了,這場變故的起因和結果,卻恰恰應了一句古語:亂後有大治!

在弘治初年的曆史上,這場變故也有一個名字——兩京之獄。

言官鬥閣老:弘治二年的兩京之獄

說起兩京之獄,其男主角就是成化朝期間的“紙糊三閣老”之一——劉吉。

總體說來,自從朱祐樘登基以來,劉吉基本上是消停了,而且也改變了很多。工作上他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更從不和兩位搭檔爭權奪利,甚至積極轉換為官思路,朝著“直臣”的方向轉化。朱祐樘想提拔誰,他提前得到消息提前推薦,經常做義正詞嚴狀,說他滑頭也好,但總算也是在做好事。隻有一件事始終沒變:搞打擊報複。當然,要是他不這麼做,那他就不是劉吉了。由此,也引出了弘治初年的一場政治風波:兩京言官之獄。

如果要評選不同時代的罵人時尚的話,今天的時尚是罵中國足球,成化朝的時尚是罵汪直,而弘治朝初年的流行時尚則是罵劉吉。

自從朱祐樘登基後,言官罵劉吉的口水就始終沒消停過:萬安和彭華都滾蛋了,你還賴在位置上不走,不罵你罵誰。

人的忍耐力都是有限的,小人更有限。劉吉終於失去了耐心,照著許多武打片裏的話說:是你逼我出手的,別怪我不客氣了。

劉吉打算報複彈劾他最多的監察禦史湯鼐。劉吉在言官裏還有幾個死黨,禦史魏璋就是其中一個。劉吉就指使魏璋搜集湯鼐罪證。

弘治二年二月,正值四川發生饑荒,朱祐樘正打算派人去賑災,中書舍人吉人就上疏推薦了湯鼐和壽州知州劉概、給事中東思誠、禦史曹璘、理刑知縣韓福等人,說這幾人可當大任。魏璋就上書彈劾吉人,說他這是在拉幫結派。之後魏璋又慫恿禦史陳璧上疏彈劾吉人,說除了湯鼐、劉概,曹璘、韓福、東思誠都不是吉人那邊的人,庶吉士鄒智、兵部主事李文祥、沔陽知州董傑才是吉人那邊的人。

沒想到兩道炮彈剛打出去,朱祐樘的答複就出來了:湯鼐、劉概、鄒智、吉人、李文祥、董傑六人統統下獄。一炮出膛,六人全落馬,這命中率,高得出乎意料。

劉吉到底是個老奸巨猾的小人,既然要反擊,就要確保成功率,所以,在反擊的目標和方式上,一步步做了精心的策劃。上奏章的魏璋和陳璧,都是劉吉的鐵杆兒親信,魏璋還是言官隊伍裏的“罵星”,多年以來,倒在他彈章下的高官,足夠編一個加強連。而彈劾的對象更是做了精心地挑選,由魏璋和陳璧將劉吉想報複的人都羅列了出來。最有學問的是罪名安排:誹謗朝政、結黨營私、妖言亂政,都是封建時代夠掉腦袋的罪了。果然,一擊必中。

倒是大臣們驚了,自新皇登基以來,朱祐樘向來示人以平和謙虛的麵孔,說話辦事一團和氣,對待批評虛心接受改正,對待朝臣之間的矛盾衝突更是耐心調解,維護安定團結。這次怎麼了,二話沒說就把人家抓牢房裏了。怒了,肯定是雷霆之怒。

如果僅僅因為憤怒就抓人,朱祐樘就不是皇帝,而是個愣頭兒青了。事實上,他之所以迅速做出處理,更是因為一個深層次的打算。

要了解這個打算,就得先看明白一個問題:言官是幹啥的。

一說到言官,好多人的感覺是不畏強暴,剛直不阿。皇上犯渾他敢管,貪官犯渾他也管,粉身碎骨全不怕,為了真理能把罪惡的牢底坐穿。阻止皇上胡鬧,彈劾貪官汙吏,那都是家常便飯。總之是公正無私,不怕犧牲,遇神殺神,遇鬼斬鬼。事實是,這些都是表麵現象。

明朝的言官體製,還是開國皇帝朱元璋建下來的。當初朱元璋為了加強君權,取消了丞相製,為了加強對百官的控製,除了設立監察禦史外,更在六部各設了六科給事中。這些禦史和給事中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言官,他們官職小權力大,其基本工作原則就是逮誰罵誰,逮著什麼事罵什麼事,說白了,還是皇帝控製百官的工具。

這個問題可以打個比方:你是一個農莊的主人,手下有佃戶,有管家,還有服侍你生活的隨從。隨從照料你生活,管家幫你管理雜務,佃農給你幹活。但是日久天長你就嘀咕了:這些人,我怎麼知道他們是不是對我忠心呢,他們會不會給我背地裏耍心眼兒?會不會暗處挖我的牆腳?更會不會找機會霸占我家的產業?不行,得想個辦法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