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弘治鼎革:弘治朝的撥亂反正之路(2 / 3)

辦法就一條:養狗。養一群對我忠心耿耿的好狗,鼻子靈,耳朵尖,誰敢跟我耍心眼兒,他們就會汪汪叫。誰敢騎在主人頭上,他們就會衝上去咬。於是主人很快就養起了這樣的一群狗,天天在管家和隨從們的眼前晃悠,明擺著告訴管家和隨從:好好幹活別耍心眼兒,否則我認識你,我的狗可不認識你。

說到這裏很清楚了:所謂主人就是皇帝,佃戶就是百姓,隨從就是太監,管家就是大臣,言官就是……

這就是言官的價值,比喻雖然不好聽,卻是事實,對於帝王來說,他們很重要,相當重要。但事情在起變化,狗,還是認識管家和隨從了。

因為雖然主人養了狗,但下麵的管家也在拉攏主人的狗,久而久之,管家們也都擁有了各自的狗。而且,狗的隊伍也是需要補充新鮮血液的,負責選狗(科舉)的又是管家們,管家們當然要挑忠於自己的狗補充進來(門生)。另外,管家之間的競爭也是激烈的,戰鬥也是殘酷的,自己上陣肉搏當然不雅,隻能招呼聽自己話的狗朝前衝了。

於是,狗的職責漸漸地也就變了,由替主人提防奸惡,變成替管家們撕咬對手。長此以往,狗和管家、隨從之間,也同樣結成了一個關係同盟。隻對主人忠心耿耿的狗不是沒有,卻非常珍貴。

所以混在明朝,要是沒有一支聽命於自己的言官隊伍,你是根本無法活到退休的。所謂剛直不阿的言官們,絕大多數都是這麼給人當槍使的。所謂的“為民請命”,大多不過是騙騙小孩子。

而對於主人,狗的態度也在發生變化,變得讓主人越來越煩。

最初的狗,還在忠心耿耿地為主人完成工作,而隨著對主人了解的加深,狗們也在反思:怎樣正確體現自我價值,做一條流芳百世的好狗呢?

敢衝主人叫喚的狗,才是最牛的好狗。當然這也是有風險的,惹怒了主人,一揮手扒了狗皮,那就得不償失了。既要敢衝主人叫,又要讓主人沒理由懲治我,這貌似是個高難度動作,事實是,許多狗都做到了。

具體說來,就是主人犯小錯的時候,狗們汪汪叫。雞毛蒜皮大點兒的小事,你發火吧,有損形象,所以隻能自己憋氣。而叫喚過的狗就從此身價倍增,成為管家和隨從們爭相拉攏的對象。

如此,明朝每個時期都能誕生出一批這般“優秀”的言官,其主要特點是:直言犯諫,敢罵皇帝。貌似英雄無比,但細看他們的罵人文章,卻都是在小問題上嘰嘰喳喳,屬於典型的沒事找抽。可做皇帝的又不好抽他:為一點兒小事就壞了自己“虛懷若穀”的美名,你犯得上嗎?明明生氣,還得忍著。

所以整個明朝裏,罵過重臣的言官、罵過皇帝的言官,真要掰著指頭數,能數出一個加強團,可真正罵到流芳百世的,卻也隻有海瑞(而且那時候海瑞還不是言官)和楊繼盛這麼幾個人,人家才是真正為國家前途而罵。至於其他大多數人,相似的言行,本質卻是不同的檔次。

所以衡量一個好主人的重要標準,就在於他們能否管好自家的狗:既要讓他們叫喚,又不能讓他們亂叫喚,更要限製他們和管家的勾結(徹底割斷不現實)。這就是帝王的馭人之術。

這就是朱祐樘處理此事的深層目的,而且在之前,他已經忍了很久了。

剛即位的時候,要革除前朝弊政,懲治奸佞,就要廣開言路,朱祐樘也是這麼做的,就像在《九品芝麻官》裏,周星馳扮演的包龍星常說的那句話:關門,放狗!

當然他也很清楚這群“瘋狗”的破壞力,所以在詔書上特意寫明了一條:文武官員奸邪與貪汙酷暴者,許陳實跡糾劾,但不許假借風聞挾私妄言,違者依律治罪。

講得很明白:允許你們檢舉貪官汙吏,但一定要以調查研究為基礎講證據,否則我也要治你們誣陷罪。

寫得有道理,可言官們認為沒道理:講證據,我們還當言官嗎?所以該怎麼幹還是怎麼幹,皇上的命令就當耳旁風。各類奏章紛至,朱祐樘日夜拆閱,滿心歡喜地以為能看到點兒“建設性意見”,到頭來,卻是一盆盆涼水澆頭。

倒也有講正事的,比如有檢舉揭發成化時代“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罪行的,也有提出改革弊政的具體思路的,妖僧繼曉的事也是由言官們檢舉揭發的,最後抓起來一刀宰了。但是,這些都隻是少數。

大多數的卻純粹是為罵而罵。有純粹沒事找抽的,比如都察院右副都禦史邊鏞要求朱祐樘不要派太監傳旨(太監不跑腿,難道你去),監察禦史曹璘要求不要讓太監學文化,理由是太監學文化就會變壞(這是哪兒跟哪兒)。對於這些人,朱祐樘是既惱火又不好處置,比如那個曹璘,朱祐樘就滿心窩火,也隻能逮著他寫了幾個錯別字,批評一頓了事。

為罵而罵,頂多為了混名聲,亂罵的卻更可恨,比如老老實實幹活的周洪謨和餘子俊,辛苦一生,照樣罵聲一片。周洪謨的罪名是“妄議禦製文字”,雖然是雞蛋裏挑骨頭,卻還算有“證據”。餘子俊的罪名是“修築邊牆,勞民傷財”,這更笑話了,修幾道邊防工事保衛國家倒成了罪過。最牛的是南京戶科給事中方向的彈劾,這廝彈劾的對象包括劉吉、徐溥、耿裕、周洪謨、倪嶽、徐瓊等多位大員,正麵人物和反麵人物全都一鍋端,罵人的原因也搞笑,說是因為“天變”(老天爺鬧災),真是好壞不分,實為“瘋狗”中的極品。

更重要的是,所謂彈劾大臣,捕風捉影,其真正目的當然不是為了“以博直名”,新皇帝登基了,老幹部要下崗了,某些人也想挪挪地方了,當然要有人給他們當槍使。所謂檢舉不法,對象並不是壞人,而是那些滾蛋後能給自己帶來利益的人,所以,管他有證據沒證據,管你奸臣忠臣,管你清官貪官,一律彈劾沒商量。

對比起來,這幫人有的還不如“紙糊”的劉吉,劉吉也經常給朱祐樘提意見,但其內容主要都是清理侵占土地、開倉賑濟、嚴查封建迷信活動、節約宮廷開支,都還是些利國利民的實在事,總比亂罵、瞎罵要有用得多。

當然,那年頭言官最不敢惹的人隻有一個——王恕。實在是因為這位老幹部品質太好,渾身上下拿著放大鏡都找不出缺點來,加上脾氣又暴烈得很。最重要的一條是:人家是吏部尚書,管官員考核,你端他麵子,他能端你飯碗。對這號人,言官們向來敬而遠之。王恕倒黴後,言官們逮著機會,打著替王恕伸張正義的名號揪著丘濬不放,人家眼睛瞎了都還不罷休。還是應了那句話:鬼怕惡的。

但朱祐樘不是惡人,所以他明白,這幫人雖然也有積極作用,比如可以監督官員,懲治腐敗,整頓官風,製約重臣,但消極作用也同樣小不了。這是把雙刃劍,既能鏟除邪惡,也能傷著自己。所以對這群人,既要信用,又要敲打,而劉吉的反擊正是給了朱祐樘最好的由頭。懲治這幾個人,其實就是殺雞給猴看。

“雞”還沒殺,“猴”們先炸鍋了,言官們驚愕之下接著做出反應:這是劉吉的陷害。於是群情激憤,鬧了幾天,各路“罵將”紛紛出馬,彈劾劉吉的奏章再次如雪片飛來。吏部尚書王恕也十分憤怒,嚴正指出這是一次陷害,矛頭直指劉吉。

這時候,朱祐樘再傳下旨:將六人交刑部審問。

所有的焦點,都轉向了審判者——刑部尚書何喬新。

其實,當刑部尚書何喬新接到聖旨的時候,他就清楚朱祐樘究竟想要他怎麼幹了。

這位刑部尚書也是大有來頭的,他為官清廉,逮誰辦誰,得罪的人極多,和王恕是鐵哥們兒(物以類聚),刑部尚書的工作也是王恕介紹的。而他長年也和劉吉不對付,當年任命他當刑部尚書時,劉吉就曾百般阻撓。一句話,他是王恕的朋友,又是劉吉的仇人。

本身就是劉吉當幕後黑手的案子,又交給劉吉的仇人來審,朱祐樘這個安排,真是費了苦心了。

從犯人名單裏就可以看出來:兵部主事李文祥,是由王恕推薦進入兵部工作的;首犯湯鼐,當年正是他向朱祐樘上書召回王恕;負責此案的刑部尚書何喬新,也是由王恕推薦來的。犯案的是王恕的人,辦案的也是王恕的人,這麼個審法,正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外界群情洶湧,一邊是言官們,嚷嚷著要秉公辦案,嚴防司法黑幕,一邊又是劉吉,既不停地在朱祐樘麵前下藥,又不停地到刑部活動,非要把這幾個人治死。但何喬新已經明白朱祐樘的苦心了,所以任你外麵吵得歡,何尚書都不慌不忙。可翻開案卷後,麵對陳璧彈章上洋洋灑灑的控訴,何喬新腦袋裏就一個反應:哭笑不得。

可以說,在整個明朝曆史上,荒唐彈章無數,可荒誕程度能比得上這份彈章的,幾乎是鳳毛麟角。

簡單點兒說,劉吉、魏璋唆使陳璧寫的彈劾,講的是一個神話故事。故事內容如下:

在遙遠的壽州,有一個叫劉概的知州,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人騎在牛背上,突然牛身晃動,眼看要摔下來了,這時候突然出現一個人,伸出有力的大手扶住了他。這個人,正是湯鼐。還夢見湯鼐手持五色石引著這頭牛走上了大路。

劉大人天真爛漫,不但天生愛做夢,還天生愛解夢:牛身上有個人,就是“朱”字,“朱”是大明王朝皇上的姓,也就是說,能扶持大明朝的人就是湯鼐。

劉大人激動萬分,確定湯鼐將成為國家重臣,立刻就跑到京城,給湯鼐送去白銀若幹。然後兩人意氣相投,結為死黨,又拉來了李文祥、鄒智等人,形成了一個勢力小團體。他們經常在一起批評朝政,誹謗國家重臣,誣陷忠良,可謂罪大惡極。

說來說去,就是一個知州做了個荒唐的夢,然後根據夢的指示聯絡了一群荒唐的人,說了一些荒唐的話,如此而已。

看完了案卷,何喬新就已基本可以斷定事件的真實性:胡說八道。可何喬新卻捺著性子審了幾天,之後終於上報了處理意見——一個完全不像他做事風格的處理意見:主犯劉概妖言惑眾,處斬刑;主犯湯鼐犯受賄罪,流放;從犯吉人發原籍為民;從犯李文祥、鄒智、董傑皆被貶官。

這不是製造冤案嗎?“猴”們更憤怒了,上訴!抖擻精神繼續罵人,罵了幾天也沒結果,正想再接再厲,突然都老實了。因為宮裏傳來小道消息:皇上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內閣首輔劉吉也堅持原判,並且放風說誰替他們說話,下一個就治誰。

絕望了,徹底地絕望了,大多數人都想多活兩年,於是就不說話了,隻有個別膽大無私的,依然上書繼續罵,但總之是基本消停了。絕望了幾天,突然又重現希望,因為王恕出場了。還是那句話,別人不敢的,他敢。

他給朱祐樘上了一道奏折,大體意思是說:劉概做夢,這種事本身就是沒影兒的,要是做個夢都算犯罪,以後誰還敢睡覺?所以,還是從輕發落吧。

奏折剛遞上去,朱祐樘馬上做出反應:聽你的。簡直就是順水推舟。

改判結果如下:主犯劉概,免死流放。從犯湯鼐,充軍。至於其他人等,也都減輕了處罰。

大家也就都沒話了,雖然官司打輸了,但畢竟改變了原判,劉吉想整死人的陰謀也沒得逞,多少還算有麵子,劉吉也算消了氣。至於王恕,更因此成為言官們心中的楷模,從此以後,誰惹王恕,言官們就罵誰,丘閣老就是這麼倒黴的。

說起這件案子,後人評論的時候,無不說劉吉陷害言官,朱祐樘遭奸臣蒙蔽,偏聽偏信,但細看事實,其實不是這麼回事。後世的史家,往往忽略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朱祐樘為什麼要這麼做?

從事件一開始,何喬新就充分領會了領導的意圖:叫王恕的死黨來審王恕的死黨,本身就說明領導根本不想重辦他們,隻不過要借此案給他們個教訓而已。所以,一審判決從嚴,二審判決從寬,都是貫徹領導精神的結果。

朱祐樘就沒打算要誰的命,開始的嚴厲判決,是為了讓他們知道厲害,後來的改判,又是為了給他們希望。接受王恕的意見則是告訴大家:正確的建議,皇上是能聽進去的。

按照哄小孩兒的辦法說:這叫打個巴掌,又給顆糖吃。

第二個問題:罵劉吉的言官這麼多,為什麼挨整的是湯鼐?

答案:朱祐樘要敲打的,正是湯鼐這類言官。

說到湯鼐這個人,在曆史上大大有名。在罵人這項基本工作中,他長久以來貫徹一個原則:是非不分,逮誰罵誰。像萬安、劉吉這樣的小人他罵過,像周洪謨這種老實幹活的人他也罵,甚至連當年曾和懷恩一起拚死保護朱祐樘的太監蕭敬他都罵。而且罵人的理由千奇百怪,周洪謨“妄議禦製文字”的罪名就是他發明的,至於倪嶽更倒黴,被他罵了個“生辰八字與皇上犯衝”這類罪。總之還是那個老傳統:為罵而罵,就為出風頭。

不但亂罵,此人還更喜歡沒事找抽。比如朱祐樘某一次開經筵(國事論壇),那天熱得很,朱祐樘身體又不舒服,沒一會兒就頭昏腦脹,王恕很體貼地說要不皇上您歇會兒?湯鼐站出來說,不行,皇上就要克服困難,倒也要倒在工作崗位上。這簡直就是無理取鬧了,你湯鼐“倒在工作崗位上了嗎”?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小事天天叫喚,是非不分亂叫喚,這樣的人指望他提合理化意見,那是沒戲。

這也是劉吉的狡猾之處,挑準領導最反感的人下手,也正合領導的心意。

這就是朱祐樘的目的,不是要阻塞言路,而是要過濾掉噪聲,如此而已。

但朱祐樘千算萬算,卻還是漏算了一件事:殺雞給猴看,猴就一定聽話嗎?這個“猴”不止包括言官,也包括劉吉。

至於劉吉本人……

小時候曾看過一個笑話:說有一個耍猴人,家裏養了一隻猴子和一群雞,猴子整天欺負雞,可猴子又是家裏的搖錢樹殺不得。為了敲打猴子,耍猴人就挑了個日子,當著猴子的麵殺了幾隻雞,以嚇唬猴子。猴子果然老實了幾天。結果有一天晚上,耍猴人回家,一推門發現全家的雞都死掉了,猴子提著菜刀,正學主人的樣子樂滋滋地殺雞呢……

劉吉,就是那隻猴子。

由此,也進入了兩京言官之獄的第二回合:南京言官之獄。

如果說上一個案子,劉吉還是自衛反擊的話,那麼這一次,他就純屬替人出頭了。

弘治二年三月的一個夜晚,一封由南京監察禦史薑綰寫的彈章被送入內宮。這事不奇怪,自從朱祐樘登基後,罵人的天天有,罵誰的都有,正常得很呢。

被薑綰彈劾的人,是南京守備太監蔣琮,彈劾的罪名是侵占民田。這種事在成化朝算正常事,換到弘治朝卻極其不正常,因為侵占民田一直是朱祐樘的重點打擊對象。在此事前後,也有多名太監因類似的事被言官彈劾,從而遭到嚴懲,徹底斷送了前程。所以怎麼看,這隻不過是又一次言官檢舉不法的正常行動而已。

奏報送上,朱祐樘果然大怒,責成有關部門依法嚴查,如此看來,蔣琮貌似要倒黴了。

但這次事件確實不一般,首先是對象不一般。蔣琮的身份不一般,蔣琮從朱祐樘做太子的時候起就伺候他,堪稱患難之交。對這個人,朱祐樘是既信任,又是有感情的。另外,蔣琮的關係也不一般,他在內閣也有一個死黨——劉吉。劉吉之所以能夠揣測聖意,也全靠蔣琮通風報信,兩人互相利用,長期以來“默契配合”。

死黨犯事,怎能不管,於是劉吉拍案而起,準備替蔣琮出頭了,可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劉吉發現這個頭,還真不容易出。

說起來,薑綰彈劾蔣琮的事,是一次土地產權糾紛,這又是一筆成化朝留下的爛賬。真要追究責任,蔣琮確實有點兒“冤”。

事情是這樣的:南京沿長江江浦縣曾有片蘆葦蕩,是屬於南京守備太監單位的財產。可二十年前南京發大水,在這片蘆葦蕩之間衝出一片衝積平原來,全是肥油油、種什麼長什麼的好地,太監們樂壞了:這不是天上掉餡兒餅嗎?

但當地老百姓不幹了,蘆葦蕩這裏衝出一塊衝積平原,可自家的地卻被大水衝沒了(這是衝積平原形成的地理問題,科學緣由就不闡述了)。地沒了,可稅照交,於是百姓們就和太監們商量:要不你們的那塊地給我們種!太監們當然不幹:我家的地憑什麼你來種?

經過多方協商,終於達成“霸王條款”:土地的產權歸南京守備太監,農民們種這些地,除了負擔國家賦稅外,還要向太監交租。太監們既不用交稅,每年還收取大量地租,農民們幹佃農的活,既給太監交租,又替太監交稅,受雙重盤剝,但總算也比沒活兒幹餓死強。雖然不公平,也就隻能這樣了。

從這以後,這些衝積平原成了一片綠洲,連年大豐收。錢當然進了太監們的腰包,而太監們也有了新目標:既然來錢快,為什麼不多搞些地呢?正想打瞌睡,有人就來送枕頭了。當地的惡霸為了巴結太監,強占了另一片土地,然後獻給了鎮守太監,把這些地全算作了太監單位的公產。如此一來,南京鎮守太監所擁有的土地,已經是肥得流油的一大片了。在成化朝裏,這種事其實不稀罕,哪個地方的太監都這麼幹,雖然比較缺德。

幹這些缺德事的人並不是蔣琮,而是當時的守備太監黃賜,那時候的蔣公公還在深宮裏陪朱祐樘玩兒過家家呢。等著蔣琮就任的時候,他才發現他的前任留給他多麼豐厚的一筆財產。

但當地的百姓不幹了,新皇登基又下詔清理土地,正是打土豪分田地的好機會,於是不斷有人告狀,要求把這些土地返還百姓。蔣琮當然不幹:雖然不是我占的,可畢竟是落到我腰包裏的財產,我的個人開銷,還有我手下人的外快、生活費,全指望這塊地呢。想要回去?做夢。

加上蔣琮這個人也有個毛病:貪財(最後毀就毀在這個毛病上)。想從這種人手裏要地,簡直比從狗嘴裏搶肉骨頭還難。

一開始,朱祐樘派南京監察禦史薑綰來核查此事。不巧的是,這個薑綰也是劉吉的仇人,派這麼一個人來查劉吉死黨的經濟問題,後果可想而知。

蔣琮也知道厲害,薑禦史一到就趕快拉關係,可這薑禦史是個油鹽不進的清官,迅速查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寫了一份讓蔣琮毛骨悚然的彈劾,就是弘治二年三月從南京送來,惹得朱祐樘震怒的那份。

其實蔣琮至今為止犯的錯誤並不算大,無非就是繼承了一筆非法財產不肯交還,再就是拉攏腐蝕政法幹部問題。可看看薑禦史的奏折,寫得完全不一樣。

薑禦史告訴領導,蔣琮犯了哪些錯誤呢,具體地說有十條大罪:第一,幹涉監察幹部工作(以內官侵言官職);第二,妒忌大臣,背後說大臣秦紘的壞話(妒害大臣,妄論都禦史秦紘);第三,欺負管河閘的官員,耍官威(怒河閘官失迎候,欲奏罷之);第四,私自受理民事案件,不跟司法機關打招呼(受民詞不由通政);第五,派心腹太監侵吞國家稅收(分遣腹心,侵漁國課);第六,盤剝工匠(按季收班匠工銀);第七,收羅黨羽,培植個人勢力(擅收用罷閑都事);第八,打擊報複不聽話官員(官僚仵意,輒肆中傷);第九,誣陷忠良(妄奏主事周崎罪,欺罔朝廷);第十,私自保舉罷免太監,奪皇帝的權(保舉罷斥內臣,竊天子威柄)。

這十條罪,如果都屬實的話,那蔣琮別說下崗,拖出去剮了也不過分。朱祐樘當然生氣,他從小在深宮裏長大,既知道太監亂政的危害,也受過太監的保護照料。更重要的是,在明朝政治上,所謂太監專權隻不過是皇帝執政的幫手。他相信自己能夠用好宦官,所以他派了最親信的宦官去南京,但沒想到這個人竟然辜負了他的希望,不但沒幹出成績,反而被罵得狗血淋頭。

劉吉一開始也很著急,但細看彈章之後,他笑了。薑禦史這份義正詞嚴的彈章,其實犯了幾個天大的破綻。

朱祐樘派你去幹嗎的?是去解決土地產權糾紛問題的,可看看你的工作報告,土地產權問題就占了一條,其他的事貌似和土地產權沒什麼關係吧。薑禦史,你說蔣公公幹得出圈了,可你自己也玩得出圈了吧。

再看看你彈劾的那些內容,除了幹涉監察幹部工作這一條外,其他的你有證據嗎?背後說大臣壞話,你有沒有人證?私自受理民事案件,這條蔣公公確實有,可幹的也是懲辦惡霸的好事(當地地方誌有記錄);欺負河道閘官員,那是因為河道有質量問題(確實有問題);侵吞國家稅收,你手裏有賬本嗎?至於其他的幾條,也全都是道聽途說,有本事拿證據來!

這就是不好好研究中央文件的結果,你們言官向來喜歡“風聞言事”,可皇上詔書裏早就明確地說“說話要講證據”。薑禦史,你清正廉潔、剛正勇敢,端的是一條好漢,隻是……太沒鬥爭經驗了。

劉吉知道,這些事情他想得到,朱祐樘也一定想得到,而朱祐樘最厭惡的言官恰恰是那些“說話不講證據”的人。所以,薑禦史的這道彈劾,貌似炮火猛烈,其實是把自己送到槍口上了。之後,劉吉的心裏升騰起了一個惡毒的念頭:這正好是把這個老仇人打落下馬的好機會,不隻是他,我還要利用這個機會,整掉所有罵我的人。於是,劉吉告訴蔣琮:不用驚慌,不用害怕,對薑禦史的控訴,該駁斥的駁斥,保你沒事。

果然,蔣琮受命進京“彙報工作”了,他逐一駁斥了薑綰的指控。事實也印證了劉吉的判斷,薑綰的大部分指控都是拿不出證據的。於是,朱祐樘的氣消了,但蔣琮卻不依不饒,指責薑綰誣陷宦官、傳播小道消息、包庇縱容禦史犯法等。這仗,是越打越熱鬧了。

於是朱祐樘就派一個人來查明真相,這個人是南京市市長(應天府尹)楊守隨。他就在本地為官,熟悉工作,而且名聲不錯,向來剛正不阿。他哥哥又是朱祐樘當太子時候的老師楊守陳(時任吏部侍郎),所以就他了。

此時,劉吉敏銳地把握住了一個重要的東西:朱祐樘的心態。

蔣琮是朱祐樘的貼身太監,從心理上說,朱祐樘是不相信蔣琮有罪的,而自即位以來,朱祐樘已經受夠了言官無事亂罵的氣,所以同樣從心理上說,他也希望薑禦史是亂罵。所以劉吉抓住機會,拐彎抹角地為蔣琮開脫,說得朱祐樘連連滿意,心理的天平自然傾斜過來了。

不管領導心態如何,楊守隨還是以飽滿的工作熱情投入到勘察工作中去了。就在這時,又一封奇特的奏折送到了京城,不同的是,上一封是大臣告太監,這一封是太監告大臣,正是這封奏折徹底幫了劉吉。

南京鎮守太監陳祖生,彈劾南京戶部主事盧錦、戶科給事中方向非法侵占國家禁地。

如此牽出了兩京之獄的另一個主角:南京鎮守太監陳祖生。

論關係,如果說朱祐樘對蔣琮是有感情的話,那麼陳祖生對於朱祐樘而言隻有一個稱呼:恩人。

關於朱祐樘出生的那一段,有個細節應該不會忘記:朱祐樘出生後,張敏叫人把朱祐樘帶到安全的地方藏起來,受命抱走朱祐樘的人就是陳祖生。吳皇後收養朱祐樘,在兩位母親身邊幫著換尿布的太監又是陳祖生,他是看著朱祐樘長大的。

陳祖生是個名聲很好的人。生活簡樸,博學多才,是太監隊伍裏少有的“高級知識分子”。汪直搞冤假錯案,他挺身而出,結果觸怒了朱見深,被打發到南京來養老。朱祐樘登基後,本想把他召回來,可他說歲數大了,幹不了重要工作,就待在這兒吧。朱祐樘還特賜了雙倍俸祿。總之算是個好人。

可好人也有缺點,陳祖生也想搞點兒額外收入。霸占老百姓田地的缺德事他不會做,但挖挖國家牆腳還是做得來的。陳祖生盯上了一片土地:後湖。

後湖就是今天南京的玄武湖,在明朝時,這裏是一片禁區,因為在湖麵的群島上是大明朝的黃冊庫,藏著大明朝東南地區的賦稅資料——黃冊。保管如此機密文件的地方,自然是不許外人來的。

可沒人來也就意味著沒人管了,再加上湖麵周圍都是肥沃的土地,不種就是浪費,在勤儉了一輩子的陳公公眼裏,浪費就是最大的犯罪,所以,我種了。於是陳公公就在湖邊挑了幾塊好地,種子還沒撒上,就被禦史餘濬告了。朱祐樘派南京戶部主事盧錦前來勘查,因為盧錦與陳祖生素來不和,所以處分下來:充公。

這把陳祖生氣得不行:皇上都是我抱大的,種幾畝地要你管?可南京戶部給事中方向又跳出來彈劾劉吉等十一位大臣,其中斥責陳祖生的言辭最為苛刻嚴厲,說他曾勾結權閹汪直,把陳祖生罵成王振二代。還好朱祐樘是個明白人,一笑置之了事。

陳祖生怒了:說我勾結汪直?當年我伸張正義的時候,你小子還是個乖孩子呢。

某日,陳祖生又發現他種過的那片地,如今又種上菜了,地主正是整過他的那兩人:南京戶科給事中方向和南京戶部主事盧錦。

因為當時負責看守黃冊庫的正是這兩位老兄,生活無聊,又天高皇帝遠,搞點兒副業生產,既貼補生活,又打發時間,何樂而不為?

陳祖生惱了:我種幾畝地,你們起哄;我不種了,你們自己又種上了,難不成真理都在你們手裏?

之後又發生了更讓陳祖生抓狂的事:這倆小子搞副業不說,竟然又隨手砍了些蘆葦做蘆席,砍蘆葦的地,產權屬於南京守備太監府。

幾乎南京所有的太監都憤怒了:從來隻有我們欺負人,哪有被人欺負的份兒!這還有沒有王法了!報仇,我們要報仇!

太監要報複,要麼是進兩句讒言,要麼是勾結特務機關搞點兒小陷害。陳祖生“光明磊落”,大手一揮:他彈劾我,我也彈劾他!

由此也無意中翻開了中國罵人史嶄新的一頁:從來都是大臣彈劾太監,這次是太監彈劾大臣,可謂開天辟地頭一回。

言官們也怒了,你個宦官竟敢彈劾大臣,這簡直是對我們的侮辱,不能忍!

眾多言官們紛紛赤膊上陣,禦史紀傑、曹玉、譚肅、徐禮,給事中韓重紛紛上陣彈劾陳祖生。朱祐樘眼前,又一次口水亂飛。但此時朱祐樘的心態,卻已經發生了更微妙的變化。

陳祖生和他什麼關係?伴我成長到如今的“隔壁大叔”,感情深得沒得說。這幫禦史言官你們太過分了吧?彈劾“陳大叔”占地,人家乖乖退田,可你們自己又占上了,看看你們寫的奏章,唯獨對那倆小子非法占地的事繞開不提,這不是隻許言官放火,不許太監點燈嗎?

更何況,事件的當事人之一——戶科給事中方向,那是在朱祐樘登基後早就掛號的人,從來都是張口亂罵給領導添堵。對於此事,朱祐樘心理的傾向性是不言而喻的。

如果說在蔣琮被彈劾事件中,朱祐樘是多少希望蔣琮無錯的話,那麼對於這件事,從一開始,他的心就是徹底傾向陳祖生的。

這事和蔣琮被彈劾本來就是兩件事,但接下來,明明兩件事,到底搞成了一件事。

起關鍵作用的正是劉吉,他隻用了一句話,就徹底地把兩件事變成了一件事。劉吉不是學雷鋒,因為參與此事的言官,之前基本也都上奏章罵過他了。更重要的是,他很了解朱祐樘對陳祖生的感情,隻有將兩件案子攪成一件案子,才能重重地打擊一大片。

朱祐樘不是朱見深,他最在乎的還是真相。言官向著言官,太監向著太監,隻有找內閣來商量了。於是朱祐樘召來了內閣三位大學士,詢問他們的意見。

徐溥和劉健先後發言,大體都是要求先調查研究;輪到劉吉,沉吟良久,說了一段話:這些事情臣也有耳聞,但不了解真相,臣不敢亂說(你就裝吧)。據臣所知,方向和盧錦兩人同薑綰之間交往甚深,這其中有沒有同流合汙的事就難說了。既然楊大人(楊守隨)正在調查,不如讓他辛苦一下,將兩件事一起查查好了。

一語中的,正中朱祐樘下懷。

因為陳祖生的事,朱祐樘對這幫噴口水的言官煩透了,看問題當然也帶了主觀傾向:既然都罵太監,那他們之間肯定有勾結。貌似很偏激,但別忘了,明事理的朱祐樘也是人,而且那年隻有十九歲。於是,在萬眾矚目之中,南京市長楊守隨繼續展開了調查工作。在經過了無數焦急等待的日子後,楊守隨送來了調查結論——當頭一棒。

楊大人認為太監是可惡的,蔣琮拉攏腐蝕幹部、霸占民田,陳祖生占用國家禁地、非法開墾,都是證據確鑿的。楊大人還認為,薑綰是偉大的,他拒絕太監的拉攏腐蝕,與惡勢力不屈地鬥爭,是個好幹部,應該表彰嘉獎。盧錦和方向是冤枉的,他們為官清廉,占有國家禁地的事,他們種地的收益也全歸戶部,雖然方式是錯誤的,但是動機是好的,所以應該從寬發落。至於他們之間有勾結的說法,那是絕對的謠言……

楊守隨自己就是個清流人物,向來喜歡拒腐蝕的人,薑綰當然和他意氣相投。至於言官們嘛……他們雖然喜歡沒事罵人,但到底都是讀書人出身,總比太監強。說到底,這還是個立場問題。

對楊守隨的調查結果,劉吉猜也能猜出來。但他不慌不忙,因為他知道,這個報告送到朱祐樘手裏,結果隻有一個——龍顏大怒。

朱祐樘怒了:這是什麼鳥結果!別的且不說,“陳大叔”占地是禍亂國法,那倆小子占地就是“動機是好的”,你搞的什麼雙重標準!

劉吉抓住機會火速出手,指使親信言官上書彈劾楊守隨勾結言官縱容包庇、禍亂國法。朱祐樘連連點頭,從此,道理就站到劉吉和太監們這邊了。

而在這時候,另一個編外人物回來了:兩廣鎮守太監郭鏞。按說郭鏞和這事沒關係,他回京城彙報工作,路過南京一好奇就去瞧個新鮮,誰知道禦史孫紘等彈劾他“擅入禁地,圖謀不軌”,把郭鏞氣得火冒三丈:瞧個熱鬧,就成了圖謀不軌了?

郭鏞見了朱祐樘以後,立刻為蔣琮他們大喊冤枉。太監向著太監,朱祐樘也不奇怪,隨聽隨打哈哈。可郭鏞一句話,卻讓朱祐樘的憤怒達到了頂點:“他們從來隻彈劾內臣(宦官),對同行(禦史)犯罪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禦史不劾奏,獨繩內臣)。”

客觀上說,郭鏞雖然在下藥,但他的話貌似也談不上誣陷,至少在非法占地問題上,這群人確實如此。話說到這份兒上,就是兔子也該怒了,何況朱祐樘不是兔子。至此,一場由劉吉精心導演、蔣琮和陳祖生扮演男主角、郭鏞跑龍套的大戲,終於達到了高潮部分:朱祐樘的憤怒到頂兒了。然後朱祐樘火速做出決定:查案的楊守隨,以及所有涉及兩件案子的禦史,統統下獄。

這下可熱鬧了,楊大人進了班房,南京當地的禦史言官們,包括都察院、六科給事中所有單位的重量級禦史幾乎全部落網。換句話說,整個南京地區的言官統統被抓了。然後,太監們為他們安排了“無微不至”的班房生活,天天上演“鐵獄風雲”,總之是慘絕人寰。

京城這邊官員們當然不幹了,成化朝宦官亂政的一幕幕往事恍然如昨,絕不能一夜回到解放前。禦史史琳和張賓輪番上書,要求嚴查真相,不能偏聽偏信。劉吉則是再接再厲,誣陷京城言官和南京言官早有勾結,總之是不把人治死不罷休。

關鍵時刻,又是王恕出場了,他建議由內宮和大理寺各派專人共同調查此案。此時的朱祐樘冷靜了下來,老幹部的麵子總算是給了,又派了兩個查案專員:太監何穆與大理寺少卿楊謐。

這是兩個在曆史上並不出名的小人物,然而事實證明,正是這兩個小人物,對這個案子做出了最公正的調查結論。

弘治三年二月,在經過詳細取證與討論後,這份事關無數人命運的調查報告送上來了。報告認定蔣琮侵占民田確有其事,腐蝕拉攏幹部也確有其事,但是薑綰對他的其他指控是不符合實情的。同時,蔣琮對薑綰的指控也不符合實際。兩個人都有錯誤,都該嚴肅處理。至於盧錦和方向占地的事,經查實證據確鑿,應依法嚴辦。

這是一份讓鬥爭雙方都心服口服的調查結果,然而讓大家意想不到的是,朱祐樘卻做出了一個極度偏袒的處理結果:禦史薑綰、劉遜、金章、紀傑、曹玉、譚肅、徐禮、餘濬等九人被逮捕,然後統統降到地方上當判官。南京戶部主事盧錦撤職,戶科給事中方向降職。至於最先去查案的楊守隨,貶為廣西右參政。

這是對於大臣和言官的處理,雖說比較重,但基本還是依法辦事,但是對於宦官嗎……當事人蔣琮,內部批評教育。這就太不公平了,哪怕象征性處理一下也好吧。幾位重臣相繼進言,認為這麼做難服人心。但素來勤於納言的朱祐樘這次態度卻異常堅決,管你怎麼說,就要這麼辦,於是……還是照皇上的辦吧。

禦史們貶官後繼續做出成績來的,還屬為首的薑綰,他先是被發配到桂陽當判官,後來跨專業發展,搞起了第二技能——打仗。在當地屢次剿平土匪山賊,後被提拔為兵備副使,為治理地方做了不少貢獻。綜觀他的履曆,或許可以改用《大話西遊》上的一句台詞概括:“還是好好幹好打仗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吧。”

而另一位被貶官的辦案人員楊守隨就更了不得了,他被貶到廣西當參政,到了就搞嚴打,深得民心,弘治八年(1495年)先調回南京當右都禦史,又調北京,成為工部尚書(建設部部長)兼大理寺卿,司法工作和搞工程一起抓,照樣幹得有聲有色,是弘治朝除劉大夏外又一位複合型人才。

告狀的陳祖生繼續在原單位做貢獻,名聲還不錯,兩年後母親病故,他回家鄉福建南靖縣拜祭,還帶回了宮中禦用的黑色糯米稻種,直到今天還廣為種植,算是為家鄉做了好事。所以去世後,家鄉人特意為他修了座太監亭以示紀念。總體來說,除了挖“國家牆腳”這事外,他還算是個好人。

最倒黴的是蔣琮,多年後為了搞錢去非法采礦,偏偏跑到皇陵去開,兼搞攔路搶劫,從而徹底玩兒大了,被廣洋衛指揮石文通參了一本,念及“童年時的友誼”,朱祐樘終究沒殺他,發配回南京孝陵衛當了個下等太監,不知道晚年的他會不會有閑情徜徉在青浦縣的江邊,眺望那些曾屬於他的綠油油的農田,他還會想起當年那場震撼全國的口水戰嗎?

至於那片農田,按戶口比例,一畝不剩地全部分給了當地的百姓。一場鬧劇下來,總算惠澤蒼生,這算是最好的安慰了,也不枉這場鬧劇裏的好人辛苦一場。

而綜合兩件事的前因後果,該整的人有的挨了整,有的沒挨整,不該被整的人,有相當多的被整了,說處理不公,那是相當的不冤枉。所以這次“言官之獄”,終究還是留下了惡名。清朝人編的《明史》裏評價此事導致弘治朝“言路漸稀”,貌似正確,卻其實是一棍子打死。在這次事件後,言官的口水確實少了,但該彈劾不法現象的還是會彈劾不法現象,正確的意見朱祐樘依舊照聽照辦。比如那位曾為薑綰喊冤的張賓,不但沒有因此遭到處罰,相反,之後他也相繼彈劾過多名親貴,有的是比蔣琮們更顯貴的人物,照樣連發連中,原因很簡單:他講“證據”。確切地說,“言路漸稀”沒錯,但更多的是少了漫罵。至於檢舉揭發腐敗,提“合理化建議”,貌似該少的一點兒也沒少。

這其實才是朱祐樘的目的:即位之後,因為廣開言路,言官的罵聲已經漸漸地泛濫起來,這個時候,必須要對此有所限製,甚至不惜進行相對的打壓,才能保證整個權力體係的平衡狀態。而宦官則是皇帝做這個工作的工具,如此而已。

總體說來,雖有誤傷,但基本達到目的了。

但他還是犯了一個錯誤,在劉吉的居中調度和宦官的推波助瀾下,他終於還是失去了常態,采取了非常極端的做法;劉吉利用了他的感情,挑撥了他恨屋及烏的怒火,達到了打擊言官的目的。

皇帝也是人,也有感情色彩,而小人的可怕之處,就是利用別人的感情色彩。

劉吉貌似勝利了,卻其實不然,因為朱祐樘不是傻瓜。被逐言官裏的幾個正人君子,貶官後不久還是得到了提拔,倒是劉吉本人從此徹底失去信任,劉吉的生活也漸漸進入了另一個狀態,從又幹活又挨罵,到不幹活人家也懶得罵他。到了弘治五年,朱祐樘派太監到劉吉家,明確地說了一句話:快滾!

從此,這個小人終於徹底告別了政治舞台,隨著他的離開,弘治朝內閣運作也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終於發展出一個新稱號——大明最強內閣。

而朱祐樘之所以在弘治二年兩次出手,借兩京之獄整頓敲打言官,原因當然不是為了過安生日子,而是因為他正在做一件重要的事——國家建設。中國的傳統一向如此:要幹活,就得挨罵。必須減少噪音,增加合理化建議,才能多快好省地建設國家。

且看他是如何做的。

治河、整軍、疏政:弘治朝的三大改造

弘治朝的政局從一開始就熱鬧得很:昏官、混官滾蛋,言官、宦官赤膊上陣打得歡。樣樣都是震撼朝野的大事,可放在國家建設的大局上看,卻都算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

當皇帝就注定要折騰,但折騰是手段、不是目的,說到底還是為了四個字:國計民生。國家建設搞好了,那這些都是勵精圖治;搞砸了,那就是官場傾軋。一句話:發展才是硬道理。可在朱祐樘麵前,這個“硬道理”卻如此脆弱:政府效率低下,國家天災不斷,外敵虎視眈眈。戶口、土地下降,自然災害不斷,長城南北狼煙四起。一切都仿佛毒蛇般的繩索,緊緊地勒在年輕的朱祐樘的心頭,勒在大明帝國疲憊的軀體上。

諸多問題歸結為一句話:國家窮,還被賊人惦記著。

彼時的朱祐樘就是一個初上拳台的搏擊手,數十年的積弊就是他必須擊倒的龐然大物,他既沒有退賽的權利,更沒有舉白毛巾投降的機會。打贏了,贏得一個新生的未來;打輸了,倒下的或許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有大明朝的江山社稷。

在政治的聚光燈下,年輕的朱祐樘出招了,他的招式看似平常,卻極不平常——以儒治國。

這貌似是個老掉牙的口號了,自從漢武帝以來,儒家思想不都是中國封建王朝的精神支柱嗎?可問題是相當多的統治者隻是把儒家思想當成一塊牌坊,所謂仁義道德、所謂忠孝節義、所謂勤政愛民,放到許多君臣身上,基本就是開玩笑了。

從天順朝到成化朝,大明帝國的兩代統治者都在開著這個玩笑。輪到朱祐樘當皇帝,國家成了這個鳥樣子,玩笑開不得了,他要來真的。

自登基以來,身體力行,把“加強儒家思想教育”擺在第一位,祭孔拜廟自不必說,大明朝的功臣英烈統統嘉獎表彰,在官員中間開展“向孔夫子學習的高潮”,並按照儒家思想的品德要求,嚴格做好對官員的督察工作。至於朱祐樘的個人生活,那更是兢兢業業,工作日理萬機,生活簡樸勤懇,總之,聖賢怎麼說的,一切照著來。

皇帝洗心革麵了,大臣們自不必說,連混了一輩子的劉吉都不混了,成化朝時代那種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的幸福生活徹底結束了。全國官民老老實實跟著朱祐樘勵精圖治吧。

但朱祐樘不是書呆子。在他眼裏,儒家思想是一門高深的武功,可他追求的是無招勝有招的最高境界。推薦儒家思想,既是震懾對手的招式,更是凝神聚氣的內功心法,最重要的是尋找對手的破綻,打出致命的一擊。

所以上述的工作雖然重要,可都是玩的虛招。要打贏,就得用實招。朱祐樘又要出什麼招呢?

朱祐樘是弘治朝讓人抓狂的政壇太極高手,四書五經教化,積累了他豐厚的內功,敏銳的政治洞察力,成就了他無招勝有招的神奇。內憂外患的危機接踵而至,朱祐樘見招拆招,借力化力,幾個回合下來,對麵貌似不可戰勝的對手,已經遍體鱗傷地滾下擂台。

這就是後人在回望弘治十八年時看到的神奇景象:國家成天強調“維護祖製”,怎麼看都是“保守落後”。可潛移默化之中,該解決的問題都解決了,一步一個腳印地進步。這正是朱祐樘的政治妙手——此時無聲勝有聲。

他是怎麼做到的呢?麵對如山的問題,朱祐樘冷靜應對,抓住對手的死穴做了三件事:兩件名垂青史的小事和一件不動聲色的大事。

第一件事:治河。

這件事在前文介紹劉大夏的時候提過,弘治六年黃河決口,蘇北大地盡成汪洋,明朝政府動用民力數十萬,將年近花甲的老臣劉大夏累得吐血,總算平息了河患,放在曆史上,這也算是件轟轟烈烈的大事了。

可在弘治朝,這次抗洪救災卻算不上最大的事。那時候,自然災害很平常,北邊鬧完了南邊鬧,摁下葫蘆起來瓢,沒有消停的時候:成化二十三年,河南水災;弘治元年,山東旱災、江蘇水災;弘治二年,河南水災、華北旱災;弘治三年,浙江水災;弘治四年,陝西旱災、江西水災;弘治五年,蘇鬆河水災、廣西瘟疫……

抗災,絕不是背著沙包往洪水裏跳這麼簡單,它是一項極其考驗國家公信力、協調力、承受力、行動力、決斷力、向心力的綜合性高難度動作。換句話說,它考驗的是一個政府甚至一個民族的綜合素質。

為啥這麼說?

先是經濟問題,抗災救災,安撫災民,樣樣都離不開一樣東西——錢。救災的錢是一個無底洞,白花花的銀子扔進去,總沒個見底的時候。一場破壞力巨大的自然災害,足夠把一個國家的家底掏空,這是對國家經濟實力的嚴峻考驗。

就算你家底豐厚撐得住,可救災不是燒錢這麼簡單。它說白了是與天鬥,整個政府機構都要高速運轉起來,工作內容更涉及安撫流民、恢複生產等各方麵,需要各個機關緊密配合,這是對一個國家政府行政效率和協作能力的嚴峻考驗。

又燒錢又折騰人,怎一個苦字了得。但自然災害的最大破壞力在於四個字:化學反應。所謂化學反應,就是在天災的催化下,國家原本隱藏的矛盾都仿佛是化學試管裏的易燃物,稍有風吹草動,立刻就能點燃引爆,造成凶殺性事件甚至是大規模的叛亂暴動,最糟糕的結果就是產生了新物質——革掉國家政權的命。

了解了這個,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中國曆史上許多王朝都是被自然災害玩兒殘的。因為怎樣對待和承受自然災害的化學反應,考驗的是一個領導人的素質、一個國家政權的生命力,甚至是一個民族麵對災難時的耐心和勇氣。而此時,它正在考驗年輕的朱祐樘,考驗大明皇帝統治下的中華民族。

可朱祐樘的境況隻一個字——慘。國庫空空如也,大小矛盾仿佛是埋在土裏的地雷,抗災救災的倒黴條件,他簡直樣樣全占,貌似肯定會被玩兒殘。

別的不說,錢呢?朱祐樘的家底是一文錢難死英雄漢。抗災需要錢,可就算朱祐樘是七十二變的孫猴子,也變不出一毛錢來。

朱祐樘不是孫猴子,但他隻做了一件事就解決了問題——割肉。

事實上當時明王朝的家底還是很豐厚的,關鍵在於錢用得不是地方。就像一個肥胖病人,不該長肉的地方全是肥膘。所以要解決財政問題,既得勤儉,又得舍得割肉。

先是割老爹的肉。成化朝時代留下的廟宇寺院,關門的關門,充公的充公,什麼法師、方丈的,勞改的勞改,還俗的還俗,吃齋念佛管啥用,統統幹活去。

然後就是割自己的肉,神仙都不養了,宮廷的日子當然也得勤儉。僅光祿寺用於做菜的牲口,由每年的10萬減到每年的4萬;香料用量由原來的每年2685斤減少到每年1635斤;人員當然也縮編,皇宮的人員編製比登基前少了近一半,各類開支竟然縮減了六成。

政府改革當然也不閑著。閑職官員裁撤的裁撤。采辦之類的土匪行動一律叫停。宮廷宴會,包括接待外國使節之類的外交活動,也都一概從簡。總之四個字:能省則省。

節衣縮食一番,弘治朝初年的各類開支,竟比成化朝減少了八成。這些錢大都變成了一批批發往災區的撥款與物資,都是朱祐樘精打細算,從牙縫裏摳出來的。

錢摳出來了,就該救災了。

而救災成功與否,在於用正確的人,解決最重要的問題。朱祐樘也看到了最重要的問題:水患。在當時,破壞力大、持續時間最長的就是水災。白花花的救災銀填不平這無底洞,想要徹底解決問題就必須修水利工程。當時中國水患的重災區有三個:河南地區、淮北地區、蘇杭地區。

治水患的關鍵在於要選擇正確的人。但這是個技術活兒,清官未必幹得了,貪官更幹不了。清正廉潔卻一竅不通的,隻能好心辦壞事;吃拿卡要、利欲熏心的,準把治水治成農民起義。幹好這個活兒的人,作風正派是必要的,專業技能更是必需的。放在八股文萬歲的明王朝,這種人才真比熊貓還稀罕了。

幸運的是,朱祐樘找到了三位熊貓級水利人才:白昂、徐貫、劉大夏。

三個人裏,劉大夏直到今天還被廣為傳頌,而不為人熟知的,卻是另外兩位仁兄。盡管這二人在曆史上的聲望遠不如劉大夏,但是在治水功績上卻是毫不遜色。

第一個人:戶部侍郎白昂。開工點:河南開封。鬥爭對象:黃河。

弘治二年(1489年)五月,黃河爆發洪害。在開封及荊隆口(即金龍口,在今河南封丘縣西南)決堤決口,山東南部以及河南大部皆成汪洋,明朝政府先後投入五萬多人救災,折騰到八月份,總算災情緩解。可許多熟知水患的大臣給了朱祐樘當頭一棒:眼下水災不過是一個開頭,更大的水災必將風雲再起,連京杭大運河都有阻斷的可能。

修吧!九月朱祐樘下旨,命戶部侍郎白昂修治黃河,發民夫二十五萬,令山東、河南、北直隸三省巡撫皆受白昂節製調度,要權給權,要錢給錢,隻要能把黃河治好了。

關鍵是怎麼治?

在今天的教科書裏,黃河被尊稱為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但是翻翻漫長的中國古代史卷冊,我們不得不悲哀地發現,這位偉大的母親在廣袤的中原大地上橫衝直撞,無數血淚斑斑的水災記錄由此寫成,而作為黃河流域腹地的河南省更是重災區。

怎麼辦?黃河兩岸的地區都把修壩當作主要工作,結果卻是要麼是堤壩被咆哮的黃河水衝毀,要麼是東家不鬧西家鬧,摁下葫蘆起來瓢。那就挖掘人工運河疏通水道吧,大禹他老人家不就是這麼做的?可開工了才明白,人工挖河的速度遠趕不上洪水暴漲的速度快。你正揮汗如雨地趕工程,卻發現已被淹沒在茫茫波濤裏了。

在這個問題上,著名奸臣徐有貞曾做過一個經典的實驗,操作如下:找兩個容量相等的水箱,裝滿同樣質量的水,一個箱子底部開一個大窟窿,另一個箱子底部開若幹麵積總和與大窟窿相同的小窟窿,開始放水,結果證明:開若幹小窟窿的水箱水先放完。

徐有貞用這個實驗說明,在開挖運河緩解水患的問題上,與其開挖一條大運河,不如開挖若幹條總流量相等的小運河(徐有貞張秋治水,或謂當浚一大溝,或謂多開支河,乃以一甕竅方寸者一,又以一甕竅之方分者十,並實水開竅,竅十者先竭)。

這次實驗在四百多年後也被美國物理學家史密斯嚐試過,這就是物理學著名的水箱放水實驗,著名的巴拿馬運河正是以此為理論基礎開鑿成功的。所以盡管徐有貞的名聲不好,但以人類科學進步的名義,我們還是有理由向這位渾球兒表達敬意的。

雖然這個渾球兒理論正確,也親自實踐並取得過治水成功,可很多人並不信。別人不信不要緊,負責治水的戶部侍郎白昂相信。

白昂,字廷儀,江蘇常州武進人。天順元年進士,曆任禮科給事中、兵部侍郎、戶部侍郎等職務,主要工作經曆包括在鳳陽督造皇陵、在江蘇沿海剿滅倭寇。縱觀其履曆,不是打仗就是修墳,貌似和水利工作沒啥關係,但朱祐樘之所以選擇他,是有原因的。

首先因為治水就是打仗,需要調動人力,統籌指揮。會帶兵的人未必會治水,但會治水的人必須會帶兵。中國古代相當多的水利人才,都有過沙場橫刀立馬的光榮曆史。

其次,他是清官,千百萬工程款從手裏過,眼皮都不眨一下,相當嚴於律己。更牛的是,他連祖宗都要嚴格要求。去鳳陽督造皇陵,眼見當地鬧災,他幹脆給中央提意見:太祖的墳咱修得寒酸點兒,剩下的錢全賑濟災民?這種事放在封建社會實在是大逆不道了,但白昂不管,長久以來他都堅持一個信念:老百姓的饑寒比皇帝家的墳重要。

一個連朱元璋都不怕的人,當然不會怕洪水。所以,他最合適。

而白昂不怕洪水也是有原因的,二十年前他科場登第,坐師正是徐有貞。他也曾耳聞目睹徐有貞的水箱放水實驗,對徐有貞在治水方麵的思想,他甚為信服。他自信地拿出了當年徐有貞張秋治水的資料。

壯誌滿懷的白昂來到了河南,他發現,整個中原大地已經是汪洋一片,波及河南、山東、河北、江蘇等地區。但白昂毫不慌亂。黃河最終還是要奔流入海的。治水的關鍵在於如何讓黃河以最平穩的線路入海。所以,白昂提出了治水方略:北堵南疏。

北堵,就是在黃河以北的沿線地區修築堤壩,防止黃河水向北漫延;南疏,就是在黃河南岸地區廣挖運河,分流緩解洪峰壓力,並將黃河南岸幾條水道連接起來,引導黃河水經淮河入海,一句話:把黃河水平安趕下大海,就是勝利!

但理論好未必就是萬能的,哪個地方該修堤壩,哪個地方該清淤,哪個地方該泄洪,都是需要反複斟酌的。白昂抓住了兩個關鍵的開工點:河南陽武(今河南原陽)宿州古汴河。

具體操作方法是:沿河南陽武修築長堤,阻止黃河水北上,疏通宿州古汴河,引黃河水入汴河,再由人工開掘線路,將汴河與淮河連接起來,使黃河經由淮河入海。施工方法則是完全按照徐有貞的實驗理論進行的。黃河南線開挖大大小小的月河,分流入淮。

與之相對應的,是大大小小的攔水壩和分流月河的修築與挖掘,白昂細致考慮到了所有的可能,在修築河堤的同時,也在河堤下麵修築攔水壩緩解水勢。而從河南到江蘇,從江蘇到山東,數千條大大小小的分流月河開工了,它們仿佛一根又一根堅韌的網線,細細密密地纏住了黃河猛獸龐大的身軀。這是一項橫跨中原四省的大型水利工程,施工時間卻有限得很:必須要趕在第二年雨季到來前完成施工,否則新一輪大水風雲再起,所有的心血都將化為泡影。

工程大,工期急,白昂迎難而上,他充分延續了天不怕地不怕朱元璋都不怕的傳統,工程監督一絲不苟,違紀官員逮誰辦誰,特別是在分流泄洪這一敏感問題上,白昂毫不留情,專拿富戶豪強開刀,盡量保護小民百姓家財產,直把幾省地方大員折騰得叫苦連天。

也正因為如此,整個治河工程才進展順利,但白昂卻並未輕鬆,他隱約感到,自己這個看似完美無瑕的治河計劃裏,似乎隱藏著一個巨大的漏洞。

終於,當他來到一個地方,仔細觀察了當地水情後,他找到了這個漏洞。

這個漏洞,就是山東張秋河。

張秋河西接黃河,東接京杭大運河,是中國北方水路交通的樞紐。而在決定治水成敗的引黃入海工程裏,黃河經由山東入淮河的整條道路上,它是重要的拐點。

正因為特殊的地理緣故,所以長久以來,黃河一發脾氣,張秋河準受株連,直到1453年,徐有貞以其獨創性的治水方略加以整治,方才太平下來。到白昂前來視察工作的時候,中原大地汪洋一片,這裏卻依舊太平無事。但白昂卻敏銳地發現,這個平靜是暫時的,治水計劃的最大漏洞正在於此。

所有的治水計劃,核心都是讓黃河進入淮河,但這有一個前提:黃河水進入淮河時,流量已經大為減弱。但是,如果是更大的洪水呢?一旦入淮的洪水超過了淮河的承受力,那麼淮河沿岸勢必將遭受滅頂之災,而張秋河將會率先發生決堤,成為整個淮河大水災的導火索。

意識到問題嚴重的白昂急忙向朝廷寫了奏折,建議從山東東平至青縣,開鑿十二條月河,將部分黃河水引入山東大清河與小清河入海,緩解淮河的分流壓力。這是一個事半功倍的方略:既避免淮河水患,又解決山東北部旱區的用水問題,可謂是一舉多得,萬無一失。然而,白昂收到了中央的回複:不準!愕然的白昂反複思考,就是不明白咋回事。

白昂的這封奏章送上去後,朝堂裏就吵翻了天,幾位重臣經過討論,一致建議是不修!

關鍵是錢,修水利費錢,國庫本身不富裕,現在追加投資,為的隻是一個未必會出現的可能,這不是犯病嗎?山東的官員也不幹:河南發水幹我鳥事,你把黃河水引到我家來,不是給我找麻煩嗎?言官們更是把白昂罵得狗血淋頭。令人覺得諷刺的是,支持白昂意見的最重要人物竟然是劉吉,隻有他苦口婆心堅持這是防患於未然的最好方法。但他正確的聲音很快就淹沒在鋪天蓋地的反對聲裏了。

白昂歎了口氣,繼續幹活了。弘治三年夏,這項連接中原四省的大型水利整治工程竣工了,從此,飽受洪澇災害的黃河中遊地區,在之後的半個多世紀裏免受水災的困擾。白昂歸京後得到褒獎,後被提拔為刑部尚書,繼續堅持鐵麵無私的工作作風。退休後,朱祐樘親筆為他題寫了“宏裕之量,明達之才”八個大字,今天立於江蘇常州白氏宗族祠堂內。不過這樣一位傑出人物,竟然沒有被列入清朝人編的《明史》,真不知道張廷玉們執行的是什麼標準。

但百姓們是不會忘記他的。白昂在河南陽武修築的長堤,被當地百姓命名為“白堤”,宿州符離河河橋上也刻有大儒李東陽為他寫的碑文。保存完好的白氏宗族祠堂,當地人常常去拜祭。還是那句老話: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弘治六年,黃河再次爆發洪災,地點成了蘇北淮河流域,之後就有了年近花甲的劉大夏在治河工地上累吐血的故事。那次的黃河決口地正是張秋河,如果聽從了白昂當年的意見,這一切是可以避免的。所以別說後世,就是當時也有很多人後悔不迭,《皇明經世文編》裏說:“若從此議,淮無獨受之患,利有十倍於小河月河者。”

經過白昂與劉大夏兩位重臣的治理,肆虐數年的黃河消停了,中原四省恢複了生產,可謂功德無量,但是另一位熊貓級水利專家的工作同樣至關重要。甚至可以說,沒有他的勞動,白昂與劉大夏在黃河邊做的貢獻,相當多的都是無用功。

第二個人:徐貫。開工地點:江南。鬥爭對象:蘇鬆河。

弘治五年(1492年),朱祐樘又驚聞晴天霹靂:江南蘇鬆河河道淤塞,洪水泛濫,災情波及鬆江、常州、蘇州、鎮江等重鎮,都是中國當時最重要的產糧區!這可是後院起火。明朝北方的糧食主要靠南方供應,南方的糧食和賦稅主要靠江南。所以民間有諺語說:“蘇湖熟,天下足。”如果蘇湖不熟呢……

解決辦法隻能是治水了。白昂最合適,可朱祐樘選擇了另一個人——工部侍郎徐貫。

白昂是戶部侍郎,劉大夏是地方領導,唯獨徐貫是建設部副部長(工部侍郎),正經八百的搞工程出身,貌似專業最對口,但事實上,他和水利工作是最八竿子打不著的。

徐貫,字原一,浙江淳安人,天順元年進士,曆任兵部郎中、福建右參議、遼東巡撫,主要工作成績隻有一個——打仗。至於治水嘛,可以說是既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

但這不是病急亂投醫。首先,徐貫隻做狠事,在福建的時候不經領導批準把官倉的糧食分給災民,差點兒宰了管倉庫的軍官。後來到遼東做巡撫,嚴辦不法軍官,將罪大惡極者脫衣遊街,給予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摧殘。遼東地方誌記載,一提這位大爺的名號,許多老兵油子竟嚇得直哆嗦。

但狠人徐貫還有一個特點:謹慎。他不打無把握之仗,還親筆題寫了一款墨寶“百聞不如一見”以自省。治水這種高技術含量工作,沒有這種調查研究的精神是萬萬不能的。而最重要的一條是,朱祐樘深知南方的水患和北方的水患不一樣。

徐貫風塵仆仆地來到了江南,在考察災情後他明白:不一樣,確實不一樣。

徐貫的任務隻有一個——清理淤泥。看似工作簡單,實則對專業技能要求更高,難度更大。

蘇鬆河就是今天的蘇州河,是太湖流域的一條支流,它的沿岸是由蘇州至鬆江(上海)的中國當時最富庶的經濟帶。直到今天,太湖流域的清淤問題,依然是當地政府頭疼的大事。

為啥難?這是個科學問題。上遊水流帶來的淤泥,到了水勢平緩的地方就會沉積,形成淤積,從而引發水災。所以,清理淤泥就像在家清理魚缸一樣,是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做的必要工作。

但為什麼偏偏蘇鬆河最嚴重?原因在於,蘇鬆河淤積不止天災,更有人禍。

人禍,就是指蘇鬆河沿岸甚至河道上的莊田。淤泥土質肥沃,自然被很多人盯上,在河道上修壩建圩,開墾良田。這樣一來,水道的行洪、泄洪能力就大大下降,造成嚴重的洪澇災害,而唯獨這些莊田因為建在壩上平安無事。總之,橫豎全便宜這群渾球兒了。

於是,波濤洶湧的蘇鬆河,上遊被人占壩建地,下遊也被人占壩建地,“終於從一根筋變成兩頭堵啦”!長此以往,任你怎麼累死累活地挖淤、清淤,還是沒法兒解決問題。

但這群渾球兒都是當地豪門。地方官知道此舉的危害,可誰也管不了。別人管不了,徐貫管。

到達災區後經過考察,徐貫下令:凡是建在河道上的違章建築,限期內必須全部拆除。消息傳來,中小地主們人心惶惶,豪強大族們隻是冷笑:你算什麼東西,管到我們頭上來了。

很快他們就不笑了,徐貫不僅管到他們頭上,還要騎在他們頭上。眼見命令石沉大海,徐貫調動兵馬,對各類違章建築進行強拆先拿蘇州的幾家皇親國戚開刀。這可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有攔的,有罵的;京城這邊也不消停,官員天天上書罵徐貫,連後宮皇親們也都輪番喊冤。一開始朱祐樘隻裝聽不見,實在受不了了,幹脆下了一道詔書:誰敢再妄議徐貫,一律辦罪。

領導撐腰,徐貫幹得更歡了。所謂地主惡霸還是軟骨頭多,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家家爭著拆違章建築。而徐貫再接再厲,他選拔了一批具有專業技能的中層幹部,開始了大規模的蘇鬆河清淤工程。不到一年的時間,蘇鬆河流域的清淤工作已然全麵完成,生產全線恢複。

事辦完了,可徐貫不走,他接連給朱祐樘上書,力主對蘇鬆河流域進行進一步整治。因為徐貫知道清淤是一個長期工作,今天挖完了用不了多久又會堵,折騰下來又耗時又耗力,想長期解決問題還得依照科學辦事。

單純地挖掘淤泥隻是笨辦法。淤泥是水流衝擊形成的,如果水道流量加大,流速加快,那麼淤泥沉積量都會小得多,日常的清理維護也會省事。為了徹底解決問題,徐貫奏請朱祐樘,又繼續做了另一個事——挖河。

這是江南曆史上一次大規模的河道整治工作,徐貫開挖了數條運河,將蘇鬆河與附近的幾條水域連接起來。為了控製水的流速和流量,他特意設計了攔水閘與蓄洪水庫。如此,不僅水患解除,更為太湖幾條河流的分流泄洪起到作用。今天我們去江南,依然可以找到當年建設的水利工程遺址。每當看到這些的時候,你一定會由衷地感歎:中國人的智慧是無窮的。

弘治八年(1495年),徐貫主持的江南地區的水利整治工程全線完工,這是一項對大明王朝有著生命線意義的工程。占明朝財政收入大半的江南地區重現繁榮,水災肆虐的太湖流域重歸“魚米之鄉”的盛景。若無此舉,弘治朝的盛世大局隻能是鏡花水月一般的泡影。

功成歸京的徐貫升為工部尚書,不久退休,去世後賜諡號為“康懿”。這位奠定江南百年繁華的人,竟然同樣在清朝人官修的《明史》中無傳。關於他的記錄,都是從福建、江蘇、遼寧等零碎的地方誌中整理來的。但我相信,他不會因為史官的偏見而被歲月遺忘,因為他傾注了無數心血的蘇鬆河依舊奔騰不息,欣欣向榮的江南是那段燃燒著熱血的歲月的見證。

徐貫是一個心係百姓的人、一個勇敢無畏的人。與弘治盛世的許多名人比,也許他從來不是一顆明星,卻是一塊厚重的基石,沉默地托起無數幸福的誕生。

三個重災區的改造完成,標誌著弘治朝抗災工作的全麵勝利。以後的數十年,自然災害依然時有發生,但大規模自然災害基本絕跡了。重新爬坡的大明王朝,可以全麵開始生產建設了。

但是且慢,還有另一個問題沒有解決:外患。

這正是朱祐樘做的第二件事:整軍。

在封建社會,封建軍隊是封建國家的堅強柱石。可朱祐樘登基後才發現,他的“堅強柱石”而今已經搖搖欲墜了。

香港江湖片裏經常有類似的情節:黑社會老大去世後,幫派內部亂成一團,旗下的小弟要反水,有世仇的幫派想趁火打劫,而作為大明朝的新任老大,朱祐樘也很不幸地遇到了這種情況。

弘治元年五月(1488年),距離朱見深逝世不過八九個月時間,周年忌日都還沒過,一封加急邊報震撼了明廷:找事的來了!

韃靼可汗達延汗(明史中的“小王子”),率精騎數萬陳兵大同關外,連營數十裏,與明朝邊軍對峙,一時間戰雲壓城,衝突一觸即發。可韃靼人古怪得很,每天隻是大部隊集體演習,就是不越雷池半步。這哪像打仗?倒是像來搞表演交流活動的。

而在韃靼中軍,一雙眼睛正冷冷地盯著南麵偉岸的大同關。他仿佛看到了祖先在南邊那邊土地上的足跡,有光榮的記憶,有戰敗的恥辱,而他的夢想是拿回祖先失去的一切。這個人,正是蒙古民族新一代傑出領袖——達延汗。六歲登上可汗寶座的他時年15歲,比朱祐樘還年輕三歲,稚嫩的麵孔下是一顆氣吞萬裏的心。

達延汗的使者很快送來了國書:請放心,我不是來挑釁的,我們是來朝拜並請求入貢的。

入貢?天順朝時,韃靼也是請求入貢,然後就賴在河套不走了。這一次,他們當然也沒安好心。

當朱祐樘翻開國書後,他終於明白韃靼人安的什麼心了:請遣使一千五百人入貢。

一千五百人入貢?你當你是搞偷渡的?一大群人進京打秋風,沿途順便幹點兒燒殺搶掠的買賣,整個大明北部都得被你們禍害得雞犬不寧了。先炫耀武力,再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真是囂張到極點了。

更可氣的是他的落款:大元大可汗。事實上,盡管韃靼是元朝皇室的直係後裔,但還沒有哪個蒙古可汗會在給明朝的國書裏如此稱呼自己。這個潛台詞再明白不過了,老子今天可以叫大元大可汗,明天就可以叫大元皇帝。既然要做大元皇帝嘛,當然就要奪回大元的江山了……

這不是謀求和平,而是挑釁,是對大明朝國威尊嚴的赤裸裸的挑釁。

大明臣子當然是有尊嚴的,百官憤怒了,一個個義正詞嚴地斥責,都察院和六科的那群罵將十分有民族氣節,不但變著花樣罵韃靼人的祖宗十八代,還強烈要求朝廷立刻發兵,收拾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蠻夷。

吵來吵去,朱祐樘的腦袋都要炸了,但他清楚地知道一件事:韃靼人絕不會頭腦簡單到如此地步,一個明知道不可能答應的條件,一個分明找抽的落款,隱藏的絕不僅僅是狂妄與囂張。

而他更驚訝地看到,百官都在罵娘,而最該罵娘的人——兵部尚書(國防部長)餘子俊卻始終保持著沉默。而沉默的人,要麼是確實無話可說,要麼是心裏有話,大庭廣眾下不方便說。

於是,朱祐樘單獨召見了餘子俊。麵對朱祐樘的垂詢,這位年過花甲的老國防部長思慮再三,終於說出了埋藏在心裏多年的一句話:戰必敗,和必辱。

朱祐樘驚呆了,這是一個國防部長該說的話嗎?還沒打仗就說喪氣話,放到戰場上,這叫亂我軍心,早就拖出午門斬首了。可他思慮良久,望著餘子俊那張愁容滿麵的臉,他終於確認:餘子俊的話,是對的。

自從土木堡事變以來,明朝的國防力量,怎叫一個糟糕了得,對外戰爭基本是屢戰屢敗。而到了弘治朝初期,曆年累積下的軍隊問題更是一大堆:軍隊缺編嚴重,腐敗滋生,軍事指揮人才匱乏,軍屯土地流失,士兵戰鬥力低下。這樣的軍隊拉出去打仗,簡直就是自殺。

何況打仗不是鬧著玩兒的,大規模戰爭更是危險的遊戲,又消耗財力又消耗人力。一場對外戰爭的失敗,足可以打垮一個國家。所以那幫言官張口就說打仗,其實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而朱祐樘也明白了達延汗此舉真正的用意:試探你的底線。

外交博弈就和打牌差不多,想打贏,就要摸清你的底牌。達延汗也不例外:你忍氣吞聲,他會以為你好欺負,更大的挑釁還在後麵。你要是衝冠一怒刺刀見紅,那些拿打仗當工作的韃靼人更是高興還來不及呢。對待這件事,軟弱了不行,強硬了更有可能玩兒火。

打不能打,和不能和,咋辦?

在全麵分析了敵我力量對比後,朱祐樘拿出了應對方略,核心一句話:不戰而屈人之兵。

首先,大同重鎮的各路兵馬進入一級戰備狀態,城牆上的各類火炮裝滿彈藥,每天朝著北邊蒙古軍駐地周圍發幾輪齊轟,但要盡量避免流血事件,朝著沒有敵人的地方打。總之,你搞騎兵演習,我搞火炮試驗,大家各出各的招。明朝還很周到地派人告訴達延汗:炮彈這玩意兒是不長眼睛的,大家最好站遠點兒看,傷到你可就不好意思了。

雨點般的炮彈就這麼輪番地在韃靼人的視線裏落下,對於習慣騎馬打仗的韃靼人來說,高科技武器的震懾力是巨大的。堅固的邊牆、噴著火焰的大炮,有種你就來試試?達延汗連忙下令,暫停騎兵演習活動,三軍就地紮營,不可輕舉妄動。先前耀武揚威的衝天氣焰,登時收斂了大半。

然後,達延汗等來了朱祐樘的回複,一封軟中帶硬的詔書。

朱祐樘告訴達延汗:一千五百人入貢是做夢。但是,念在你們精神可嘉,準許你們派五百人進京入貢,以“增進雙方友好關係”。但是,如果發現入貢中有作奸犯科的事,嚴懲不饒。

先是針鋒相對,然後明確地告訴韃靼人:我不欺你,也不怕你!

達延汗皺著眉頭聽完了朱祐樘的國書,在又一次戀戀不舍地望了望眼前的鐵壁雄關後,他做出決定:接受明朝條件,入貢!撤軍!

達延汗明白,自己實力雖強,但明朝也是不好惹的,輕易入侵未必有好結果,何況朝貢貿易也是符合民族利益的,所以眼下的情況,能多占點兒便宜就多占點兒便宜吧。這以後,雙方開始了朝貢貿易,北方邊境在之後的幾年暫時平靜了下來。

一場山雨欲來的邊境危機,就此化解。

但這隻是暫時的化解,達延汗貪圖的絕不僅僅是那點兒明廷的賞賜,未來的時日裏,國家北部邊境注定會不太平。沒有強大的軍隊保衛,一切都是扯淡。所以大同危機一過,朱祐樘立刻開始著手整頓軍隊。餘子俊去世後,馬文升繼任了兵部尚書,從此開始大展拳腳。

但相比於救災,軍隊整頓同樣是不簡單的。從醫學角度上講,軍隊出問題就像是身體敏感部位出病變,不動手術要死人,動了手術卻是牽一發動全身,沒準兒死得更快。而大明朝的軍隊整頓主要是三個問題,都是敏感部位的敏感病變,所以,朱祐樘采取的是保守療法。

第一個問題:軍事人才問題。

所謂“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軍隊要強大,幹部素質很重要。可朱祐樘即位初期的大明軍隊,各級軍事幹部的素質,怎一個糟糕了得。京城的少爺兵自不用說,主要軍官全是功臣家的子弟,雖有發憤圖強的,但大多數都是吃喝玩樂的二世祖。就以大同危機來說,傳言朝廷要調京軍上前線,嚇得京營裏的各級軍官魂飛魄散,紛紛送禮請托跑調動,這樣的幹部,指望他們為國捐軀,那是相當的沒戲。

邊防軍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許多重要防區幹部缺編嚴重,一些城關堡壘竟然有十年沒有任命負責人,真打起仗來,那真是“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還談什麼保家衛國?而許多邊境要地的將領,基本全是朝內宦官重臣的親信,在那個“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的時代,在這些人裏雖不乏能征善戰的猛將,但混日子的吃貨同樣多。克扣軍餉、侵占國家財產的事做起來,五花八門,足智多謀,就是上了戰場尿褲子。

所以長久以來,大明的北部邊疆戰爭總延續這樣一個奇怪的劇本:敵人來了,我們的部隊不是縮進城堡裏,就是跑得比兔子還快。敵人燒殺搶掠的時候,他們坐在城樓上觀風,敵人滿載而歸的時候,他們才像模像樣地跑出來追二裏地。然後堂而皇之地給中央寫報告吹噓“打退敵人”,成化朝時期的大部分“勝仗”都是這麼打出來的。

所以馬文升就任兵部尚書後,第一把火就燒向了軍事機構的精簡和人事改革,大批不合格的軍官下崗,包括許多背景深厚的勳貴子弟,許多虛設的軍事部門也統統裁撤。這下可捅了馬蜂窩,沒了飯碗的兵痞們嚷嚷著要給馬文升一點兒顏色看看。最後還是朱祐樘派錦衣衛保護馬文升,拿出“跟馬文升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的氣概,事情才漸漸平息下來。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在馬文升的物色下,一批具有卓越軍事才能的將領得到了提拔重用,擔當了各級部隊的指揮重任。暮氣沉沉的大明軍隊,終於漸漸有了活氣。

但更重要的是軍事選拔監察製度問題。沒有良好的軍事選拔監察製度,有一千個伯樂也累死了。所以馬文升建議,要改革軍官選拔製度,在軍隊內部形成競爭機製,具體辦法為:軍隊內部強化獎懲製度,根據軍功可以從士兵裏破格提拔軍官,自那時起,許多士兵開始了奮鬥程。此外,地方各省每年都要向中央推薦軍事人才,由國家進行統一考試,選拔軍事人才。而中央每兩年要派專人對各重要邊境防區進行考核,以遏製腐化,並提拔優秀軍事人才。

而與之相比,另一項製度不但沿用了整個明朝,甚至還沿用到了之後的整個封建社會——武舉。

雖然明朝設立了各種選拔武將的辦法,可相對於中華民族人才濟濟的局麵,還是顯得大海撈針,於是,一項常規式的海選方式——武舉成為主角。

事實上武舉並不是朱祐樘首創,唐宋且不說,成化十四年也曾開過武舉考試,還是明朝四大權閹汪直提出來的,設科鄉試、會試、殿試、試行數年,頗有成效。弘治六年(1493年),朱祐樘頒發《武舉格(條例)》將武舉正式確立了下來,考試內容分別為筆試策論與武功考試,並設立規定:六年開設一次,到了弘治十七年(1504年),又改為三年一次。從此,武舉考試成為一項固定的選拔製度,沿用到後來的清朝。

也正是在這個製度下,許多將才脫穎而出,實現了保家衛國的夢想,也打破了世襲貴族子弟在軍官隊伍裏的壟斷地位,而武舉的身份也漸漸成為眾多武將的招牌。如果開出自弘治朝至明末的武舉出身的名將花名冊,那可以說是一部星光璀璨的將星錄:王勳、戚繼光、俞大猷、鄧子龍、沈有容、陳斌、傅應嘉……一代又一代的人從這個平台上走向邊疆。

隻提高幹部素質還是沒有用,一群由獅子率領的綿羊上了戰場照樣給人當點心。要打勝仗,既要有好幹部,也得有好戰士。而朱祐樘也清楚地看到,他的戰士們何止是綿羊,而且相當多的都是老綿羊。

這就是第二個問題:軍隊戰鬥力問題。

弘治元年,朱祐樘命調任回京的馬文升整頓團營(禦林軍),結果卻是不整不知道,一整嚇一跳。整個團營人員缺編達到一半,而且相當多的士兵早過了退休年齡,扛根長矛都喘氣。

更讓馬文升瞠目結舌的是:這幫兵大爺的業務能力怎一個糟糕了得。步兵不會刺殺搏擊,火器兵不會開炮放槍,騎兵不會騎馬打仗,至於排兵布陣、協同作戰之類的高難度軍事技能,那更是一竅不通。總之,隻能站個隊列擺樣子,當花瓶都嫌寒磣。

痛心疾首的馬文升立刻開始著手整風:裁撤大批老弱殘兵,重新招募精壯勇士,製定完備的士兵訓練操典和訓練章程,任命優秀將領負責操練。一切推倒重來,累得吐血。但馬文升知道,朱祐樘也知道,團營的問題不過是整個大明軍隊戰鬥力問題的冰山一角,甚至說句不怕丟人的話:比比全國落後地區,團營還算得上先進單位。

說到底,這還是個軍事製度上的問題。

明朝的軍事製度實行的是衛所屯田製,簡單說來就是國家給士兵田地,士兵一邊種田納糧,一邊操練武藝保家衛國。國家省了軍費開支,士兵有了經濟保障,可謂兩全其美。可發展到後來,這“兩全其美”變成了“兩邊全倒黴”。隨著土地兼並日益嚴重,軍隊的屯田也遭受侵害,所以大量衛所人員缺編,士兵紛紛逃亡。更倒黴的是,達官顯貴家修個院、蓋個樓,都得調部隊去施工。於是,以保衛國家為使命的大明軍隊徹底淪為了佃農、仆役和建築工人,至於保衛國家之類的小事實在是顧不上了。

衛所製敗壞了,可國家總要有人賣命,所以明朝就開始實行募兵製,不是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嗎?可問題又來了,軍隊內部上上下下吃空額、克扣軍餉,當兵的被欠薪,哪還有什麼戰鬥積極性?

可朱祐樘知道,衛所製度畢竟存在了一百多年,輕易是取消不得的,既要解決問題,又不能出亂子。所以朱祐樘登基後,嚴查軍隊土地侵占事件,清退被侵占土地,法辦一批腐敗幹部,並嚴格做好軍餉的清查工作。馬文升更是製定了嚴格的軍事訓練和武器製造的準則規範,並在全國推廣實行。但這些都屬於整頓工作。為了防微杜漸,朱祐樘還做了兩件事。

首先是軍屯改革。清理被侵占土地,整頓軍屯,這些都是必要的。但問題又來了,許多土地找回來了,可原來種地的士兵早就跑光了。何況,既要打仗又要種地,這也無法保證軍隊戰鬥力。所以按照馬文升的意見,清查出來的原屬軍隊的土地,一律招募無地百姓耕種,每年向軍隊交糧,軍隊則專職負責打仗。這樣一來,既解決土地問題,又保證部隊戰鬥力,國家也節省了開支,可謂皆大歡喜。

另一件事則是有關募兵的。軍屯要整治,但單靠衛所,很難滿足國家邊防要求,所以募兵也是需要的。可原有的募兵製度,基本就是臨時性行為,管理混亂且方式複雜,所以才有了吃空額以及老弱殘兵充斥的現象。為了統一管理,弘治七年(1494年),朱祐樘頒布了《僉民壯法》。

這是一項在明朝軍事發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一項法令,規定:凡地方州縣都要選拔精壯民兵,平時由地方都指揮使司負責訓練,遇有戰爭則開拔前線,所有費用由國家負責。而募兵的成果是考核地方官員政績的重要依據。這就是明朝特色的國家義務兵役製。

從此以後,募兵製正式作為明朝一種固定的軍事製度存在下來,甚至在未來的曆史中喧賓奪主,成為明朝軍事的主要力量。

鞏固衛所屯田製、發展募兵製,幾番整治下來,國家擁有了可靠的兵源、製度化的訓練和優秀的軍事人才,大明軍隊的戰鬥力終於開始恢複。但這還是沒法兒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因為軍隊症結的核心還是製度問題。

這就是第三個問題:軍事指揮體係。

明朝的軍事指揮製度,自朱元璋開始一直在變,總的趨勢是:地方的兵權越變越散,將領的獨立指揮權越變越小,武將的權力越變越少。核心一句話:保證中央對地方的絕對控製。

可凡事總有個度,到了明朝中期,這一製度基本變成了“兵不識將,將不識兵”。放到戰場上,就是邊境各防區不相統屬,無法協同作戰。各將領之間也不相統屬,導致政令不通。比如成化朝時期發動的大規模收複河套的戰爭,表麵上看,給了總指揮王越八萬人馬,可放到戰場上才發現,他真正能調動的不過一萬人。其他人,要麼是指揮不動,要麼幹脆連影子都不見,讓人幹著急沒辦法。

沒有高效率的指揮體係,想打勝仗簡直做夢。可如果賦予軍隊太多自主權,卻很有可能導致地方勢力膨脹。軍隊是要改革,關鍵是怎麼改。

朱祐樘動手了,幾個重要的改革就在弘治朝時期完成:首先是總兵佩印製。按照明朝的舊例,武將不佩將軍印的人不能稱總兵。簡單來說,總兵是個流職。“洪武中嚐用上公佩將軍印,後以公、侯、伯以及都督充總兵官,明曰掛印將軍,有事征伐,則命總兵佩印以往,旋師則上所佩印於朝。”也就是說將軍印在領兵打仗的時候才會佩給武將,武將才稱總兵,打勝仗之後,再把印歸還朝廷。這項製度的初衷是為了防止武將擁兵坐大,割據一方,但實際操作起來卻是問題多多。打仗是一個考驗快速反應的工作,一切行動要先報告上麵聽指揮?怕是黃花菜都涼了。邊境重鎮的防務,必須做到指揮統一,權責集中,否則就像患了帕金森綜合症,身體再強壯被打也沒商量。

到了朱祐樘手裏,改!弘治五年四月,寧晉伯劉福出守薊州,朱祐樘賜其為總兵官,佩將軍印。從此以後,這一製度終於開始漸漸發生變革,而總兵一職終於成為固定職位,也成了明朝武將所能做到的最高官職,無數沙場勇將終生都在追求。

不怕武將擁兵自重?沒關係,朱祐樘還留著後手呢。武將可以當總兵,文官也可以當元帥。

文臣管軍的製度開始於宣德時期的巡撫和總督官職,長久以來大多是參讚軍務,而權力大小也根據其名號區分。比如,巡撫要兼管地方軍務的,就加提督名號;而要管幾個省軍務、政務節製幾省巡撫的總督,則在前麵加上都禦史或副僉都禦史名號。在弘治朝以前,這些職務的權力其實很有限,大多是參讚軍務。而到了弘治時期,這些職務的權力大大擴大,可以節製其轄區內的一切軍政要務,你武將當總兵又如何?上麵有管你的人。

當然,這個製度在後世也沒少被詬病,認為文官帶兵弊端多多,可事實上,文官帶兵未必不能打勝仗,關鍵是要選派懂軍事的人。何況,用文臣製約武將,也是封建時代防止藩鎮割據的唯一辦法。弘治朝知名的文官軍事將領,如王越、秦紘、王軾、楊一清,都是做到類似職務,也都做得不錯。

武將掌總兵權,文官掌統帥權,加上中央派來的宦官監軍。至弘治朝時期,這項三位一體的管理模式終於正式成型,並沿用至終明一世。這項製度你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畢竟它是建立在明朝的基本軍事體製下的,也是既發揮效率又維護中央集權的最好辦法。

幾番折騰之下,加上王越、秦紘、王軾等一批軍事人才的努力,廢弛已久的大明軍隊終於開始有了起色。同時,在邊境形勢日益惡化的情況下,明朝政府也加緊了邊境防禦工程的修築,在陝西、寧夏、甘肅、遼東等重點防區加固了邊牆。這是沒辦法的辦法,洪武、永樂以來的九邊關外軍事要地能丟的都丟了,先守好家門口要緊。

自然災害救完了,軍隊也整頓了,放在國家建設的大局看,兩者都不是小事。但和第三件看似小事的動作比起來,它們確實算是小事。

這就是朱祐樘做過的不動聲色的大事:疏政。

“當今國際競爭的實質,是以經濟和科技為基礎的綜合國力的較量。”而事實證明,這句話放在曆史上的任何一個朝代都是恰當的。

你的軍隊強悍,你的官員清廉,你的政府人人幹勁兒十足,全國人民團結一心,但奮鬥來奮鬥去,國家窮得叮當響,老百姓家徒四壁。說這個朝代是盛世,怕是傻瓜都不信。

而縱觀大明朝二百七十六年的發展曆程,我們也看到這樣奇特的現象:社會經濟發展迅速,特別是東南地區商業外貿都相當繁榮,但底層老百姓卻窮得造反,國家窮得連鎮壓造反的錢都沒有,最後活活逼得崇禎上了吊。說這叫捧著金飯碗被餓死,那是非常恰當。

問題出在哪兒?簡單一句話:該交稅的人沒交稅,不該交稅的人交到傾家蕩產。該工作的人不工作,不該工作的人累到吐血,國家該收的稅收不上來,不該收的稅收了太多,最終收到被人革命的下場。說到底,還是一個政策問題。

朱祐樘時代的明王朝也麵臨這個政策問題。罷免奸佞、整頓官場和軍隊、抗災救災,其實都是為經濟建設服務。彼時的大明王朝,就像一個血液流通不暢的病人,該供的營養供不到身體裏去。要強身健體,就得疏通血管。而朱祐樘要富國強兵,也得疏政。

但這個事情談何容易?原有的政策確實不合理,但真要大張旗鼓搞改革,勢必將觸犯一批既得利益者,造成巨大的阻力。不改革是等死,改革卻有可能死得更快。君不見萬曆朝的大改革家張居正,為推行“一條鞭法”嘔心瀝血,機關權謀都算盡,太後宦官全搞定,到頭來卻落得死後被人秋後算賬的悲慘下場。

弘治朝不是萬曆朝,朱祐樘不是張居正,所以,朱祐樘也拿出了自己的辦法,他不動聲色地將目光對準了兩件事:生產、稅收。而這兩件事,都與我們前文提到的一個人有關:丘濬。

我們前文提到丘濬,是因為他同王恕的恩怨,而這件事也導致了他在當時身敗名裂。可放在大明朝的曆史長河中,他卻完全當得起另一個稱呼:弘治朝經濟建設的總設計師。

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還在為撥亂反正而苦思的朱祐樘,收到了一個大臣特殊的奏折。說這份奏折特殊,是因為它寫得太長,足足有一百六十卷。

這麼冗長的奏折,是個皇帝都會嫌煩,比如明太祖朱元璋就曾幹過嫌大臣奏折長打人板子的事。可朱祐樘自拿到奏折的第一刻起,眼睛就像被磁鐵吸引住一樣,一口氣通讀下來,然後很興奮地下了一道詔書:命令福建布政使司負責印刷,將此文出版,全國發行。

給朱祐樘上奏折的大臣就是丘濬,時任禮部侍郎。而那本奏折,本身就是一本書,叫《大學衍義補》。

《大學衍義》是南宋理學家真德秀的理學著作,主要是係統闡述儒家理學的思想,包括修身、齊家的基本思想。是宋朝以後曆代帝王的必讀書目,堪稱是儒家著作的泰山北鬥。而學識淵博的丘濬,則以相同的體例寫了一本《大學衍義補》,卻隻闡述一件事:治國。

此書以翔實的論證、充滿說服力的事例、係統的闡述,深深地打動了雄心勃勃的朱祐樘,而其書的核心內容則是一句話:“理財為天下之要道,財用為立國之本。”這句話,成為朱祐樘經濟建設的核心思想。本著這個核心思想,朱祐樘做了一件事:稅製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