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戈鐵馬:弘治朝征戰錄(1 / 3)

但凡談起盛世,總有一件事回避不了——打仗。

國泰民安啊,百姓安樂啊,放到盛世的華光圖景下,貌似樣樣齊全,卻也貌似缺點兒啥。君不見強漢榮光裏,是北逐匈奴的璀璨畫麵;君不見盛唐長歌中,是壯士開邊的豪邁詩篇。天下太平算啥,黎民安康又算啥,千秋盛世的光輝畫卷,總需要赫赫的武功來映襯。古往今來,無數自詡為“聖君”的萬歲爺都曾這樣想過。

比如在那個被許多知名教授推崇為空前絕後的“××盛世”裏,那位被讚譽為“十全老人”的千古聖君,就是個在這方麵相當執著的人。眼看著橫掃天下沒仗打,可一心追求的“十大武功”還沒攢齊呢。咋辦?大手一揮衝著西南邊陲的大小金川開戰了,前後兩次,曆時七年,調兵幾十萬,傷亡數萬人,國庫存銀消耗一空,代價如此慘重,最後隻不過是掃平了兩個既無戰略價值也無政治意義的小寨子。所謂赫赫武功,不過沒事找事;所謂橫掃天下,不過屠戮婦孺。這樣的勝利是勝利?噱頭還差不多。流傳到今天,與其說讓後人熱血澎湃,不如說讓我輩哭笑不得。

但噱頭都是吹出來的,直到今天還有人在接著吹,吹得現代很多人都心向往之:畢竟這也是一種麵子,橫豎不關我的生活。對於這樣的人,我也隻有一句話:敢情上戰場挨刀的不是你。

這樣充滿噱頭,甚至讓我們哭笑不得的“盛世”,算不得真正的盛世。一個真正的盛世並不回避戰爭,但一個真正的盛世卻不能迷戀戰爭。早有人說過很多遍: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怎麼個延續,那些拿戰爭當麵子的“聖君”們卻不一定懂。

對於某些帝王來說,戰爭或許隻是一種麵子。但對於一個國家來說,戰爭卻不僅僅是一種麵子。所謂守土開疆,所謂北逐胡虜,所謂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演繹出無數凝血的記憶,卻隻彙成了四個字:國家利益。

如果一個國家是一家公司,那麼戰爭就是一筆充滿風險性的長線投資。無論政治意義還是軍事意義,或者是經濟意義,都是戰爭參與者所謀求獲得的回報。許多“聖君”並不懂這個道理,所以在他們的手中,戰爭成為一項虛耗民力卻沒有實際意義的形象工程。無數曾經強大的王朝就這樣走向了“破產”。

萬幸,朱祐樘懂得這個道理。

朱祐樘即位的時候,麵對的是極其嚴重的外患。北方、西北甚至西南方向都皆有戰事,特別是北方的韃靼人,在一位優秀的統帥——達延汗的率領下,正日益地走向統一與強大。蒙古的鐵騎如陰霾一般,沉沉地壓迫在大明朝北方的邊陲上。而朱祐樘的手中是一個日益敗壞的江山,是軍備腐敗、部隊戰鬥力低下的現實,是邊防日益廢弛、士兵逃亡嚴重的悲慘景象,他,又該怎麼辦呢?

自即位以來,他整治軍備,加強軍屯,改革軍官選拔製度,任用賢能。大明軍隊的戰鬥力在漸漸地恢複,殘破的邊備日益鞏固,然後……是不是該整頓兵馬,大打一仗了?

事實是,沒有。

縱觀整個弘治朝的軍事曆史,我們很驚訝地發現,並沒有發生什麼足夠載入史冊的大規模戰役,也沒有類似“封狼居胥”那樣激動人心的勝仗,至於開疆拓土雄霸天下之類的追求,更是無從談起,這樣的“盛世”,是不是太窩囊了?

當然不是。自古以來,言戰者未必勇,言和者未必怯。動動嘴皮子充英雄的本事誰都有,可戰爭的殘酷性和風險性,卻未必是每個言戰者都明白的。朱祐樘是從一個百廢待興的爛攤子上開始勵精圖治的帝王生涯的,曆史也僅僅給予了他十八年的準備時間。更何況,他北方的對手——達延汗,雖然僅僅在《明史》中被籠統地稱為“小王子”,卻是一個足夠媲美蒙古民族曆代天驕的軍事奇才。

這樣的條件,這樣的對手,僅僅有血性是不夠的,采用最明智的軍事策略和外交策略,最大限度地保障國家的利益,是每個有頭腦的統治者都會做出的選擇,而非簡單的衝冠一怒。

所以在這段貌似“窩囊”的曆史中,我們也同樣看到如下真實的景象:萬裏長城的雄關日漸連成一片,邊防日益鞏固,明朝邊軍在局部戰鬥中多次擊敗侵擾的蒙古騎兵,在有限的衝突中一次次打擊著他們南下的野心。而大明軍隊中也漸漸湧現出了一批傑出的將領,他們的聲名與戰功,盡管並不為今人所熟知,但他們的熱血與功績同樣值得今天的我們好好地紀念。

那麼,且讓我們的眼睛穿過沉重的曆史,投向雄關漫道的邊疆,看看他們金戈鐵馬的風采吧。

哈密風雲:弘治朝哈密爭奪戰

讀中學的時候上曆史課,最喜歡研究曆史教科書上印著的中國曆代疆域圖,其中明王朝的疆域圖有兩張:一張是永樂年間的,一張是萬曆年間的。然而細細研究一番,卻著實發現了蹊蹺:永樂年間的明朝西部中央直接控製區域,是延伸到新疆哈密地區的,而萬曆年間的明朝西部實際控製區域,卻收縮到嘉峪關地區。丟了這麼一大片國土,沒有緣由是不可能的,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教材上卻沒有講,隻好滿頭霧水地去問老師。老師倒是很認真,仔細地研究了一番地圖,然後很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我也不知道。

後來著實不甘心,在之後的很多年裏翻閱了大量史籍,無奈關於哈密的記錄都是零零碎碎的。抽絲剝繭多年,總算大致弄清了來龍去脈,卻驚訝地發現,這座邊陲重鎮的存廢、興衰、得失,卻都與弘治朝和朱祐樘有著莫大的聯係,交織其中的記憶,有如哈密瓜一樣的香甜,也有如黃連一般的苦澀。

該從什麼地方講起關於哈密的故事呢?是從永樂四年(1406年)年明朝設立哈密衛開始,還是從成化八年(1472年),吐魯番阿力汗帶人攻破哈密,哈密王族東逃開始?如果給所有的香甜與苦澀找一個最佳的切入點,我們不如從弘治元年(1488年),一封閃了朱祐樘腰的升官申請書說起。

弘治元年的事,前文已經說了太多了。罷傳奉官、丈量土地、恢複經濟、整頓軍備、考察官員,朱祐樘每天都要批閱大量的奏章,有拍馬屁的,有談工作的,有檢舉揭發的,有互相亂咬的,有沒事找事亂噴口水的。那一年的他比較忙。

而在那一年的二月,比較忙的朱祐樘收到一封來自西北哈密衛的奏章,比起那些拍馬屁的亂噴口水的,這份奏章寫得相當的實在,中心思想就一個:要官。

當然,要官的理由也相當的充分:俺家先祖就被朝廷封為哈密王,後來俺在西北浴血奮戰,不費國家一錢一糧,成功收複老家哈密,可是朝廷隻給了俺一個都督,現在您登基了,俺也跟著沾點喜氣,您就封我一個王吧。

奏章的作者正是哈密忠順王王族的後人——時任哈密都督的罕慎。

這個人朱祐樘是知道一些的,他是哈密忠順王的王族後代,成化年間哈密淪陷後,他紮根大西北堅持鬥爭,終於在成化十八年(1482年),集合當地忠誠於明朝的蒙古部落,打了一場漂亮的突襲戰,勝利收複哈密,捍衛了大明朝的西北邊陲。放在當時,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了。

名號響當當,可罕慎本人心裏卻失落著呢:收複了故土不假,可總該給咱一個名分不是?可申請報告打了一大堆,多年以來全都石沉大海。這回趁著新皇登基,再來碰碰運氣。

朱祐樘倒是覺得該封,邊陲重鎮,需要這樣一個能人守著,再說人家也是勞苦功高,當然應該表彰嘉獎。封吧!

弘治元年二月十三日,朱祐樘下旨,冊封哈密都督罕慎為忠順王,世襲鎮守哈密。這下該冊封的冊封了,該給的都給了,總算是皇恩浩蕩,你小子好好替我守邊疆吧。

在忙得焦頭爛額的弘治元年,冊封哈密不過是一件不太忙的小事,但朱祐樘卻沒料到,這件貌似不太忙的小事,卻讓他忙上加忙。就在冊封沒幾個月,一份來自西北邊疆的急報,卻令朱祐樘乃至整個大明朝都目瞪口呆:(弘治元年十一月)哈密發生政變,哈密忠順王罕慎被殺,哈密重鎮再次淪陷。您的皇恩浩蕩,他是消受不了嘍。

事情本身就夠窩囊了,可看看整個政變的過程,那是更加的窩囊——都是娶媳婦惹的禍。

罕慎要娶媳婦,本身也沒什麼稀奇,人家艱苦奮鬥幾十年,又做了忠順王,也該享受享受了。可問題是,他的新娘子身份比較特殊:吐魯番首領的女兒。

這吐魯番和哈密可是世仇,當年就是他們占領哈密,把罕慎一家趕出去喝風。而今雖然罕慎收複哈密,但吐魯番實力猶存,對哈密也一直惦記著呢。可惦記有什麼用?罕慎人強馬壯,硬來是不可能了。所以吐魯番首領阿黑麻幹脆跑來裝孫子:俺們當年對不起你,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別和俺一般見識。俺以後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俺女兒長得漂亮,要不也歸您了?

這等好事,罕慎當然來者不拒,高高興興地跑到吐魯番地盤上接新娘去了,誰知剛到就被吐魯番人五花大綁,抓起來一刀宰了,接著吐魯番發動進攻,群龍無首的哈密衛登時崩潰,辛苦了十年方才收複的哈密重鎮,就這樣輕輕鬆鬆地落在了吐魯番手裏。

殺了人家的人,占了人家的地,閃了大明朝的皇恩浩蕩,這下可忽悠大了。可吐魯番首領阿黑麻實在膽大,耍完了美人計後還不消停,接著就給明朝廷上書,申請和哈密首領罕慎聯姻,並請賜蟒袍等物,這架勢,是要把忽悠進行到底了。

雖然山遙路遠,可明朝到底不是好忽悠的,使者剛到了甘州,哈密事變的消息就傳來了。罕慎娶媳婦被殺,阿黑麻盤踞哈密,來龍去脈,都已經擺在了朱祐樘的案頭上。

明朝廷登時嘩然,小小吐魯番竟然敢擼大明朝的胡須,這不是翻天了?可最暈的卻是朱祐樘,眨眼間老母雞變鴨,好好的哈密重鎮說丟就丟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說起哈密的事,這真是一筆爛賬。

明成祖於永樂二年(1404年)冊封歸順的蒙古首領安克帖木兒為忠順王,永樂四年(1406年)設立哈密衛,並由忠順王世代鎮守哈密。從此,哈密成為明朝西北重鎮之一,它不僅僅是長城最西端嘉峪關的屏障,更是明王朝控製西域地區的重要棋子。明朝建國的百年來,西域諸侯以及西方國家使者入京朝見大明天子,都要在哈密倒換關文,而中亞乃至阿拉伯地區的商旅進入中原,也同樣要經過哈密。無論是經濟地位、政治地位,乃至軍事地位,哈密都相當的重要。

如此重要,不被人惦記是不可能的。瓦剌強大的時候,也先經常來打家劫舍。韃靼強大了以後,各類部落也經常來,但基本是搶完了就走,很少有留下來過夜的,直到距離哈密以西一千多裏的地方崛起了一個強大的鄰居——吐魯番。

吐魯番就是今天新疆的吐魯番地區,與哈密一樣,明朝初期同樣接受了明王朝的冊封。永樂二十年(1422年),明朝冊封吐魯番首領伊吉兒察為都督,從此世代朝貢,與哈密相比,起先它隻是西域的一個小部落。

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隨著吐魯番曆代首領的勵精圖治,到明朝中期,吐魯番的實力已經非常強大,不斷地吞並周圍部族,已然是西域一方勢力。而與之相鄰的哈密衛,自然成了他們眼中的下一塊肥肉。

而與之相比,數十年來,曾經強大一時的哈密衛早已經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起初的幾任忠順王還都是勵精圖治的人,對明朝忠心耿耿,鎮守邊疆也頗有功勞,可後任的忠順王呢,隻應了一句話:越活越抽抽兒。

從永樂年間以後,明王朝越發地感到,這個曾被看作西北屏障的哈密衛,已經日益成為一個麻煩。

首先是哈密的內政問題。哈密境內部族混雜,既有蒙古部族,也有西域諸部族,本身就難於管理,偏偏之後的幾任哈密王都屬於敗家子類型的,成日隻知道橫征暴斂,鬧得內部民怨沸騰,隔段時日就會發生場叛亂。從景泰年以後,基本就沒有消停的時候。

內政一團糟,明明沒實力,偏偏還喜歡四處耍威風,不敢惹大明,就成日欺壓周邊的部族,仗著忠順王的名號,經常對周邊部族發號施令,並且時常侵擾周邊鄰居,不是搶東家的糧食,就是占西家的地。從永樂年開始,西域各部族入京的貢使們,就經常有告哈密狀的。長久以來,哈密四麵樹敵,等著勢力衰微的時候,不挨打就沒天理了。

這些事就夠讓人撓頭了,不過還好是發生在哈密境內,離著北京遠,眼不見心裏也幹淨。可哈密氣人,折騰地方也就算了,還偏偏喜歡給大明找氣受。

先就是進京朝貢的問題。眾所周知,中國古代邊陲部落進京朝貢,既是中央政府籠絡少數民族的政治手段,也是中央政府與地方部族之間進行貿易的經濟手段。部落使者向中央政府進貢土特產,中央政府發放賞賜,如此一來,皆大歡喜。

可放到哈密衛身上,這簡直成了天天來氣。實在是哈密衛太過貪心,把這朝貢貿易當成吃大戶分浮財的手段,進貢點兒土產品,就敢漫天要價討賞賜。送個蘿卜就敢討人參的價。大明朝廷好麵子,又不好讓人家說自己小氣,可白花花的銀子賞出去,不肉疼也是不可能的。錢花了,卻連個笑臉都換不來,哈密的使者每次來京城朝見,態度都相當傲慢無禮,不是辱罵明朝官員,就是當著明朝的麵兒欺負其他部落的使者,越發地拿領導不當幹糧。

於是哈密使者年年來,大明朝廷年年肉疼,按說花點兒冤枉錢也沒啥,隻要邊疆無事,就權當是破財免災了。可放到哈密身上,卻是越破財越招災。因為從明朝中期開始,哈密衛的幾任忠順王,不但貪婪,而且找抽。找抽的最主要表現,就是首鼠兩端。

比如正統十年(1445年)的時候,當時的哈密忠順王倒瓦答失裏竟然偷偷去瓦剌朝見瓦剌首領也先,朝見完了竟然又給明朝廷打報告表忠心,發誓賭咒說自己從來沒有朝見過瓦剌首領。這本事,真是撒謊都不帶打草稿的。

而之後曆任的忠順王庸碌無能,從天順年間開始,哈密境內內亂不斷,一出了亂子,才想到向大明求救,一開始大明還管一管,沒想到哈密喝飽就忘挖井人,每次大明朝幫他們平定了內亂,反過頭來又開始打秋風占便宜。對於這種既不“忠”也不“順”的人,慢慢地,大明也懶得管了。

而就在哈密日益衰弱、大明越發懶得管的時候,越來越多的眼睛已然盯上了這個西北重鎮,周邊的部族相繼侵擾,蒙古部落也經常過來打劫,而在哈密的邊上,原本弱小的吐魯番經過幾代人的勵精圖治,已然強大起來,攻打哈密隻是一個時間問題。

成化八年,這個時間終於到了。

成化八年,代為執政的哈密衛右都督把塔木兒[1]去世,吐魯番首領速檀阿力趁機攻取哈密城,數日之間,忠順王的母親弩溫答失裏被俘虜,孫女被吐魯番首領霸占了做妾,都督罕慎逃出,並向明朝求救。哈密重鎮,丟了!

成化九年四月,明朝得知情形後,朝臣激憤異常,哈密王固然可氣,但哈密不能丟!再說了,哈密是大明朝冊封的,小小的吐魯番竟然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不是打大明的臉嗎?

於是明朝迅速做出了反應,先是派遣錦衣衛同知馬俊出使吐魯番,勒令吐魯番退兵,沒想到速檀阿力著實膽大,大手一揮就把馬俊給抓了。這還了得,打!明朝大軍迅速集結了,成化十年(1474年),明朝集合甘肅駐軍以及西北赤斤、罕東等蒙古衛所軍隊進抵哈密,準備武力解決哈密問題,大戰一觸即發。

然後……雖說是一觸即發,可最後也到底沒有“發”起來。明朝重兵壓境,接連吆喝了幾天,卻隻見吐魯番軍隊嚴防死守,對大明的警告置若罔聞,接著一槍沒放,明軍就走了。

倒不是明軍不敢打,而是當地謠言滿天飛,說什麼吐魯番軍隊集結了十萬大軍迎戰,還說什麼吐魯番人準備趁勢抄後路,奇襲赤斤等部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偏偏明軍都督李文又是個不知兵的草包,敵人說什麼就信什麼。安全第一,撤!

當然,說李文完全是草包,倒也不準確,他也做了件長臉的事,臨走的時候還專門給吐魯番人寫了一封信,大體意思是說:有本事你就在這裏待著別走,我們還會再來打你的。

這一走,就是十八年,而吐魯番人在哈密,一待就是十年。

等到班師回朝才知道,什麼吐魯番十萬大軍,什麼奇襲後方,謠言,全是謠言,連個鬼影都沒見著。不過既然已經被忽悠了,說啥也晚了,而當時的成化帝朱見深正忙著在深宮裏煉丹修道呢,也是個不願多事的人:既然雷聲大雨點小,那就先別打了吧。

而以罕慎為首的哈密殘部,則被安置在了甘肅苦峪城(今甘肅安西縣東南、玉門之西),並發放穀種等生活用品:朝廷顧不上你們了,先自力更生吧。

當然,明朝之所以如此,一方麵是不願多事,另一方麵也是吐魯番比較會來事。明朝撤軍後,吐魯番在第一時間派使者進京朝見,甚至賄賂朱見深左右的親信太監,態度也相當謙卑,反複解釋:俺不是有意占領哈密的,實在是哈密王太不像話,那地方俺隻是暫時替您看著而已。

在朱見深看來,吐魯番也好,哈密衛也好,都是大明的臣子嘛,手心手背都是肉,隻要別給我找麻煩,誰占著不一樣。算了,就這麼著吧,吐魯番占著就占著了。所以,雖然之後明朝三令五申,勒令吐魯番歸還哈密,卻也隻是咋呼咋呼而已,基本算是默認了。

可等到吐魯番人站住腳,明朝才發現這是個更大的麻煩。因為吐魯番並不是什麼善類,從前的忠順王雖然瞎搞帶找抽,但總不敢找大明的麻煩,換了吐魯番卻不一樣了,嘉峪關就在眼皮子底下,敢占哈密,當然也敢給大明找摩擦了。

自吐魯番在哈密站穩腳跟後,邊關的衝突便不斷發生,不但經常騷擾大明邊陲,更和瓦剌等蒙古部落勾連一氣。至於吐魯番入京進貢的使者,那是比哈密使者更不拿領導當幹部,經常獅子大開口要東西不說,還仗著自己勢力擴充,動不動就給大明炫耀:俺家兵強馬壯,您要是不賞賜俺,俺可就不客氣啥的。

這直把明朝氣得夠嗆,趕跑了一個不聽話的,又來了一個更不聽話的。可不聽話又能咋樣?派兵收複哈密?別開玩笑了,那年頭皇上忙著歇班呢,內閣是紙糊的,六部是泥塑的,誰管這事,生氣也白生。

大家都不管,罕慎管。

罕慎很有艱苦奮鬥精神,自力更生就自力更生,在苦峪城一紮根就是十年,召集部族臥薪嚐膽,並耐心修複和周邊部族的關係。經過辛苦經營,終於重整旗鼓,於成化十八年奇襲哈密,驅逐當地的吐魯番軍隊,不費朝廷一分兵馬錢糧,成功收複哈密。消息傳來,明朝當然高興,罕慎也高興,立了這麼大功,賞賜當然少不了,別的不說,王位總該由我來繼承了吧?

然後明朝廷的賞賜來了,卻是“怎一盆涼水澆頭”。先是表彰嘉獎罕慎的功勳,然後又給予豐厚的賞賜,可到了封官上,卻是格外小氣,隻給了罕慎一個左都督的頭銜,就是不給罕慎加封忠順王的王位。

當然,明朝這麼做也有他們的考慮,以前的幾任忠順王,不是不爭氣,就是不聽話,封了王,反而亂子更大,所以不如不封。可明朝不知道,不封的後果是很嚴重的。因為當年永樂皇帝之所以冊封哈密忠順王,不是白吃的午餐,而是因為像哈密這種戰略地位重要的邊陲重鎮,要麼中央派兵直接駐守,要麼冊封當地有名望的首領代為鎮守,所有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要保持當地的穩定和防禦的鞏固。

這就是哈密第一次淪陷和收複的過程。從整個過程看,明朝除了幹生氣、瞎吆喝,連帶給哈密部族發點兒救濟糧外,基本屬於“行政不作為”的狀態。在行政不作為中收複哈密,也隻應了一句話:傻人有傻福。

有了傻福,可犯傻還在繼續,明朝對罕慎的做法卻搞成了“不倫不類”。沒有“忠順王”的名號壓著,哈密當地仍然是一盤散沙,各方勢力你爭我搶。而被趕出哈密的吐魯番,當然更不甘心失敗。從成化十八年哈密收複到朱祐樘主政,哈密境內持續內亂不已。雖然罕慎能夠勉強維持住局麵,卻也越發力不從心。所以,冊封是必須的,朱祐樘做得沒錯,隻是還是晚了一步。

爛賬搞清楚了,而擺在朱祐樘麵前的哈密形勢,卻是非常麻煩的。

哈密再次淪陷了,明朝冊封的哈密忠順王罕慎,王位的椅子還沒坐上幾個月,就稀裏糊塗地被人宰了。吐魯番來了次二進宮,而他們的首領則換成了更為狡猾的阿黑麻[2]。嘉峪關的屏障已失,萬裏長城的最西端戰雲密布。哈密部族四下逃散,湧入甘肅地區。一切都是這麼猝不及防,在這一輪博弈中,吐魯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結結實實地閃了大明朝一下。這既是個麵子問題,也是個國土安全的現實問題。

情況有多嚴重?打開地圖看看就知道了。哈密位於新疆東部,是西域通往內地的門戶,是橫穿歐亞大陸的“絲綢之路”的中轉站。千年以來,無論中原王朝政權如何更迭,哈密的意義卻始終未變:它是中原王朝控製西域大地的按鈕。

放在明朝的時候,哈密東部的陝甘地區是明朝抵禦蒙古入侵的前線,哈密的存在,足夠保護明朝國土西線的側翼安全。哈密西部的西域大地素來是明朝的藩屬,中央發號施令,西域諸國遣使入貢,都以哈密為中轉站,這是連接中原與西域的紐帶。然而現在,它丟了!陝甘重地會因此失去依托,吐魯番人會勾結蒙古人繼續搞事,西域各部落很有可能因此隔斷與中央政府的聯係。那些看熱鬧的邊陲部落首領們心裏一定也會嘀咕:原來天朝也有這麼窩囊的時候……

此時此刻,無論是吃了虧的朱祐樘,還是占了便宜的阿黑麻,都麵臨著同一個問題:下麵怎麼辦?

怎麼辦?打唄。殺了大明的朝廷命官,占了大明的地,是可忍,孰不可忍。滅了你沒商量。吐魯番呢,事情幹都幹了,還有啥可說的,趕快整軍備戰,嚴防死守,等著大明的天兵天將吧。

打?沒錯,大明很快出手了,先是陝甘邊軍與哈密將領阿木郎襲擊哈密地區,斬獲頗多。然後,大明發布了強硬的詔書,嚴令吐魯番歸還哈密,否則便不客氣。然後……然後就是一封又一封口氣日益強硬的詔書,強硬了半天,最終還是沒真打起來。

至於吐魯番的反應,那就更啼笑皆非了,整頓軍備嚴防死守不假,可是大明的“嚴厲斥責”砸過來,吐魯番卻立刻低眉順眼地裝孫子,並不斷地派使者進京彙報工作,一邊深刻做自我批評,一邊大包小包地給朝廷大臣以及內廷太監送禮。說我不該進攻哈密?我錯了,我錯了。要我歸還哈密?沒問題,沒問題。你說什麼我都答應,當然,實際行動是沒有的。拖延加糊弄,可就不和你大明撕破臉。

一邊是嚴厲斥責、狠話說盡,卻遲遲不見實際行動;一邊是滿臉堆笑裝孫子,占完了便宜就做自我批評,擺伸手不打笑臉人狀,卻實則一拖二賴,繼續糊弄中央政府。這就是哈密事件發生後,大明與吐魯番雙方各自做的事情。

大明這是咋啦,小小的一個吐魯番,竟然搞得如此猶豫不決。不就是打仗嘛,同樣的事情,當年的朱見深再胡搞,好歹也拍案一怒出了兵,輪到勵精圖治的朱祐樘,卻成了天橋的把式——光說不練,咋連他那不務正業的爹都不如?

看看弘治元年的情況吧,朱祐樘的案頭上堆滿了各地鬧災的報告,北方九邊到處是蒙古鐵騎侵擾的狼煙,國庫裏的錢恨不得一分掰成兩半花。內憂外困之下,哈密的事情不能不管,可是實在騰不出手來管。衝冠一怒派兵討伐並不難,可值得不值得背上這個負擔呢?

至於吐魯番也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阿黑麻很清楚,以吐魯番的實力,滅了哈密忠順王容易,想挑戰大明純屬癡人說夢。一旦激怒了大明,招來明朝的正規軍隊,別說收複哈密,就是滅了吐魯番也不難。

在吐魯番的眼裏,大明是一頭暫時打盹兒的老虎。而在朱祐樘的眼裏,哈密問題是一個必須要填平,卻也要小心不能陷進去的泥坑。正是這樣的心態,決定了雙方在事件初期的表現:大明聲色俱厲,吐魯番混賴拖延。

而這也正是阿黑麻的如意算盤,先把事情搞成既定事實,拖個兩三年,再派人去中央四下打點一番,多說點兒好話。反正吐魯番與忠順王都是大明的子民,誰占著不一樣。隻要別激怒了大明,再賴個兩三年,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所以從那時起,吐魯番的使者來來回回地奔波在從京城到嘉峪關的驛道上,整個事件也就反複重複著:遣使—大明斥責—吐魯番認錯—賴賬——這樣的固定劇本。事件的走向也貌似正朝著阿黑麻預想的方向發展著,占據哈密地區已經三年了,大明卻沒有動兵的意思,忠順王的殘部正躲進嘉峪關喝西北風。哈密這道美餐仿佛已然吞進了吐魯番人的肚皮,時間,隻要再多一點兒時間,就可以將其消化掉了。對於阿黑麻來說,一切仿佛都很美好。

仿佛很美好,那就讓它更美好一點兒,弘治三年(1490年)三月,春光明媚的北京城,迎來了一批奇裝異服的西域使團。沒錯,這是阿黑麻派出的吐魯番使團,工作目的也和以前一樣——糊弄。

但這次的使團著實不一般,為了保證糊弄的圓滿成功,阿黑麻做了精心的準備,首先在使者的人選上下了很大功夫。擔任吐魯番使團首領的,是一個叫滿刺土兒的人,在吐魯番內部的職務級別也不高,卻有一個特殊的身份——原忠順王罕慎的舅舅。

外甥被敵人宰了,舅舅卻賣身投靠,給敵人當了狗腿子,大體就是此人之前的全部履曆了。派這樣一個叛徒過來,當然有阿黑麻自己的考慮:他既是忠順王的宗族,又是吐魯番的使臣,是個同各方麵都有聯係的人。此外,身為叛徒,他也有自己的獨門武器:會拍、會吹。

不但派來了叛徒,在經濟投入方麵,阿黑麻也下了血本,各種珍奇異寶搜羅了幾大車不說,又特意挑選了一批擅長文藝表演的舞女和魔術師,組成了一個高水平文工團。並且,還帶來了一種當時國家特級珍稀保護動物——獅子。

順帶說一句,獅子這玩意兒在當時不但中原不產,西域也不產(當然現在更不產),這幾頭獅子是阿黑麻費盡心思從遙遠的異域求購來的。考慮到當時的交通水平和商業條件,這幾頭獅子的價格可謂是價值連城。

之所以如此不惜血本,除了那個將糊弄進行到底的遠大目標外,也捎帶著有個附加目標:為了表示中央政府的強硬態度,大明之前曾連續扣押了多批吐魯番使者當人質。這下可在吐魯番炸鍋了,人質家屬天天找阿黑麻哭鬧,把阿黑麻折騰得頭大。所以此次糊弄目標明確,既要蒙騙大明,又要解救人質,可謂任務艱巨。

饒是任務艱巨,可滿刺土兒不負重托,到了北京後就積極公關,朝廷重臣家的門檻基本全部踏遍,覲見朱祐樘的時候,態度也相當卑躬屈膝,並充分發揮拍馬屁神功,對朱祐樘本人連吹捧帶歌頌,直叫人聽得飄飄然。

滿刺土兒說:占領哈密是我們不對,現在我們經過深刻反省,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決定歸還哈密,求求皇上您大發慈悲,把我們被扣留的人質放回來吧。

滿刺土兒又說:俺們吐魯番隻是一個小部落,絕不敢跟大明叫板,出了這樣的事,實在是因為忠順王太欺負人了。俺們現在天天害怕大明問罪,求求皇上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別追究俺們的責任了。

滿刺土兒還說:皇上您是偉大的,您是聖明的,您是我們共同的皇上,永遠的皇上,我們對您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

當然,想憑幾句好聽的就糊弄過去是不可能的,朱祐樘又不是三歲小孩子。別忙,滿刺土兒還有後手呢。

滿刺土兒殷勤地說:為了表達我們的懺悔之情和交還哈密的誠意,我們還帶來了一點兒小小的禮物,皇上您瞅瞅?

奇珍異寶琳琅滿目,在大明君臣的眼前閃閃發光,最吸引眼球的卻是那幾頭獅子。這可是稀罕貨,直叫年輕的朱祐樘看得眼睛都直了。

滿刺土兒彙報說:這是我們首領特意花重金從外國買來的,您喜歡嗎?

喜歡,喜歡,太喜歡了,從小就沒見過的東西當然有吸引力。再說了,以吐魯番的家底送來這麼多貴重東西,難為他們了,真難為他們了。

天花亂墜的馬屁、貌似言之鑿鑿的承諾,外加奇珍異寶,終於讓朱祐樘以及許多大臣腦海裏形成了這樣的認識:吐魯番害怕了,他們這次真要交還哈密了。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於是滿刺土兒一行人得到了熱情接待,從三月待到十月,經過無數次的馬屁和上下公關,朱祐樘終於答應了吐魯番使團的要求:放歸先前遭到扣押的吐魯番使臣,發放賞賜,並派宦官張芾隨吐魯番使團一起回國,以示慰問。

如果事情照這樣發展下去,無外乎就是這樣的結局:大明又一次被糊弄,吐魯番蒙了大明的賞賜,領回了被扣押的人質,繼續鞏固了他們在哈密的勢力——做了筆賺大了的買賣。至於歸還哈密?那是沒影兒的事。護送吐魯番使團的宦官張芾?隻能替大明充當一回笑料了。

從此以後,吐魯番將更加囂張,更加有恃無恐,大明的威望將一落千丈,哈密的問題將更加難以解決。

萬幸,這一切的“更加”都沒有發生,因為當滿刺土兒在北京上下活動的時候,當滿刺土兒在朝堂上將美好的諾言說得天花亂墜的時候,有一雙眼睛正冷冷地盯著他。當許多大臣甚至朱祐樘本人都被那些不著邊際的馬屁打動心扉的時候,這個人的心裏卻在冷笑:在我麵前耍馬屁神功,你小子真是關公麵前耍大刀。

之所以有這種心態,是因為此人正是當時大明馬屁精隊伍裏的頭號種子選手:內閣首輔劉吉。

從吐魯番使團進京的第一天開始,劉吉就在思考:吐魯番到底想幹什麼?幾次朝堂討論的時候,劉吉沒有說話;當許多大臣乃至朱祐樘本人都相信了吐魯番人的甜言蜜語時,劉吉還是沒有說話。他是一個小人,直言犯諫不是他的工作,而也正因為他是小人,所以吐魯番打的什麼算盤,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當一切照著吐魯番的軌道進行著,並眼看就要得逞的時候,冷眼旁觀且從來凡事縮頭的劉吉,突然間一聲怒吼:皇上!你上當了!

朝堂之上,滿座皆驚,向來都是拍馬屁逢迎的內閣首輔,竟然敢說皇帝上了當?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大明內閣首輔劉吉,海內皆知的奸佞小人,此刻,將迎來他一生裏唯一的、最鐵骨錚錚的時刻。

且看劉吉侃侃而談:

皇上你上當了,吐魯番占領哈密,殺死朝廷冊封的命官,這是赤裸裸的反叛行為。朝廷要麼派大軍征討,就算不動兵,也應該宣布其罪狀,勒令他交還哈密。現在他們派了一個使團,送了這麼多禮物,不是為了要示好,而是為了讓他們占有哈密的行為得到朝廷認可,朝廷現在釋放其使臣,還派宦官隨行,這就等於中了他的詭計。別人看去,隻能說我大明上當,周邊的部族更會產生異心,如此一來,不但哈密問題難以解決,恐怕別的地方也會出亂子啊!

一番話,層次分明,將吐魯番的畫皮揭得一清二楚。

這是劉吉一生裏唯一的一次直言,他摸準了朱祐樘的脈搏,知道這樣做不會帶來任何罪過,而且能夠體現自己的價值,所以,出手了。

有理,有理,朱祐樘點頭,群臣也點頭,還是劉大人老謀深算哪。

可是怎麼辦呢?現在已經答應放還使臣了,難不成還反悔?可是放了使臣,大明又拿什麼辦法來懲罰吐魯番?動兵?現在國家的經濟情況很不好,出兵是絕對不可能的,還能怎麼辦?

劉吉卻不慌不忙,他告訴朱祐樘,解決吐魯番問題,武力不是辦法,扣押人質更不是辦法,辦法就四個字——閉關絕貢。

所謂閉關絕貢,就是禁止吐魯番使臣入京朝見;絕貢更狠,不但斷絕雙邊貿易,更斷了吐魯番的封貢賞賜。要知道,在那年頭,每次邊陲小族和中央政府的朝貢貿易,是他們收入的主要來源,沒了,可就過不了日子了。

而絕貢的重要意義不止於此,哈密之所以戰略地位重要,主要因為它是西方國家商旅進入中原地區的通道,現在絕貢,其經濟意義也就不複存在,吐魯番得到的不過是一個負擔而已。

釜底抽薪的妙計,也就是劉吉才能想出來。

明朝弘治三年(1490年),朱祐樘正式下旨,對吐魯番實行“閉關絕貢”的政策,禁止其使臣來京,並且禁絕一切雙邊貿易。同時,在甘肅張家山等地重新開設通道,外來使臣商旅進入中原可繞道而行。

這下吐魯番可揭不開鍋了,原先他們牛氣哄哄,是仗著自己兵甲銳利,加上大明朝的軍事重點在北邊而不是西邊,所以一次次玩兒貓抓耗子的遊戲,可現在,耗子斷了糧,還用貓來抓嗎?

自從閉關政策實施以後,吐魯番就陷入了舉步維艱的境地:朝貢貿易的失去,讓吐魯番失去了占國家收入大部的收入;閉關的實行,更讓原本商業發達的吐魯番境內陷入了蕭條的局麵,原本可以通過商旅之路獲得的收入,現在統統拿不到了。開始是民不聊生,然後是官不聊生,最後,連身為可汗的阿黑麻也不聊生了。

他本來如意算盤打得好,就是和大明朝打擦邊球,磨到最後,把大明朝磨得沒脾氣了,自然就會把哈密賜給他。這下可好了,大明朝來了個斷子絕孫的招數,國內反對聲滿天,大臣連連提抗議,甚至連原本支持自己的王族也有許多人不滿。這樣下去,別說保住哈密,連保住自己王位也難。

死要麵子活受罪地撐了一年後,阿黑麻終於撐不下去了。明朝弘治四年(1491年),吐魯番正式歸還哈密的土地、印信。第二年,明朝立原忠順王脫脫的近親從孫陝巴為忠順王,哈密衛重鎮重新回歸到了大明的掌控之中。

不戰而屈人之兵,這一次,大明做到了。

吐魯番服軟了,哈密收回了,陝巴做王了,一切看起來都那麼美好,大明朝的西部邊陲終於重歸安寧。

看似美好,但是一個人的莽撞卻讓一切重新不美好起來。這個人就是大明朝新冊立的哈密衛忠順王——陝巴。

哈密之所以這些年頻頻動蕩,其實和其負責人一代不如一代有很大的關係,當時明王朝裏就有有識之士提出,單純靠扶植地方勢力是很難保障邊疆穩定的,最有效的辦法應該是移民實邊,派遣官吏,實行中央政府的直接統治,特別是哈密如今的地位,說中央直轄不是,說地方自治卻也難。

可是移民實邊、派駐官吏,樣樣都要花錢,明王朝永樂時期在西南地區搞改土歸流,花費白銀數百萬,雖然事實證明後來保障了邊疆的穩定,但在當時,說這是勞民傷財的有的是。

哈密的情況也是這樣。前文我們提到的丘濬就曾上表要求裁撤忠順王,在那裏設立衛所、駐紮軍隊、屯墾戍邊,這樣既能保障哈密的安全,更能震懾天山南北各部,保證他們對大明朝的忠心。本來朱祐樘也很有興趣,可是戶部一算賬,先期投入就要白銀一百多萬,現在全國水旱災害不斷,哪有這個錢,擱下吧。

所以,為今之計,隻能從現有的哈密蒙古王族裏選一個,代行統治,選來選去,相中了陝巴。陝巴這個人沒什麼能耐,聽話,而且是前任忠順王脫脫的近親從孫,血緣忠順王一族關係最近,就是他了。

可是陝巴到任沒多久,出事了。

這次的起因卻真不怪吐魯番,陝巴在當了忠順王之後,就像一個突然有錢的暴發戶一樣,抖起來了,在哈密境內飛揚跋扈不說,更時常和吐魯番鬧摩擦,吐魯番稍一交涉,立刻就威脅說,信不信我找天朝大軍來?久而久之,矛盾越來越深。

而弘治六年三月(1493年),則出了一件更讓人崩潰的事情,陝巴的部將在吐魯番和哈密交界的地方巡邏,竟然擅自闖入吐魯番人的牧場,殺掠牲畜人口,最後毀屍滅跡,一把火把當地燒了個幹淨。

這還了得,整個吐魯番都震怒了,而一直不甘心失去哈密的阿黑麻又一次看到了機會。

民力可用,動手吧。

而此時,陝巴也知道了此事,可是他沒放在心上,搶人家幾頭牲畜嘛,有什麼大不了的,明天敷衍一下就好,經過上次的事情,他還敢動兵?

還真敢。

弘治六年四月,吐魯番集結重兵,突襲哈密,哈密猝不及防,一夜之間全境淪陷,忠順王陝巴被俘。憤怒的吐魯番人在哈密展開了大規模的報複行動,見人就殺,而曾經率兵抵抗過吐魯番的哈密大將阿木郎竟然被肢解分屍。

在這裏說下這位阿木郎,可以說他是此時哈密蒙古部落裏唯一的能人,他同樣是哈密忠順王的宗室成員,哈密上一次淪陷的時候,正是他集結哈密部眾,聯合明軍,給了吐魯番人幾次重創,也是他找齊失散的哈密民眾,集體安置在甘肅地區。可以說,這是一個擁有很高威信的人物,如果由他接任忠順王,也許哈密的局勢會好很多,但他隻能被封為都督僉事,輔佐陝巴。最終落得城破身亡的下場。

哈密再次陷落,民眾逃散,與之接壤的甘肅地區再次擁滿難民。大明的西部邊陲局勢,再次嚴峻起來。

怎麼辦?

朱祐樘急了,再次召集群臣商議,此時劉吉已經罷官回鄉了,接任的是徐溥,這位老臣安撫民生可以,外交軍事基本上屬於文盲水平,討論半天還是老辦法——閉關絕貢吧。

而駐紮甘肅地區的兵部右侍郎張海和都督同知緱謙也是草包,本來聽聞哈密有事,立刻起兵支援,半路上聽說哈密淪陷,竟然就地紮營不走了,這無疑給了吐魯番一個軟弱的信號。執掌甘肅兵權的總兵周玉更荒唐,眼見哈密局勢危急,立刻給朝廷打緊急報告——我最近身體不好,您讓我退休吧。

可悲,可歎,大明朝的封疆大吏們。

邊將指望不上,隻能指望老辦法——閉關絕貢。可阿黑麻從來都是一個老奸巨猾的人,他敢動兵,當然也就知道動兵的後果,難道他一點兒也不怕嗎?

這次真的不怕了,因為在上次事件以後,阿黑麻痛定思痛,終於找到了新靠山——韃靼。

此時的韃靼正在達延汗的統治下連年騷擾大明邊陲。哈密戰事爆發後,韃靼火速向甘肅北部地區發動持續騷擾,牽製甘肅駐軍西援,大明北方再次烽火連天。

原先隻是一個吐魯番,現在卻是吐魯番外加韃靼,這可怎麼辦?

阿黑麻的如意算盤很清楚,大明朝的防禦重點在北方而不是西邊,北京城臨近邊境,最忌憚的就是韃靼的侵擾。在這種局麵下,大明朝的注意力一定會向北轉,自己要的不過是一個哈密,就算大明惱火,也不會急於找自己算賬,這樣拖個幾年,拖成既定事實,也就沒有問題了。

可是阿黑麻卻錯估了一件事:明軍的實力。

這已經不是弘治初年了,弘治初年的明王朝,民生凋敝,百廢待興,打仗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經過朱祐樘這些年的勵精圖治,國家財政收入直線上升,錢糧準備充足。軍隊經過兵部尚書馬文升的整頓,戰鬥力也在恢複。現在的大明完全有能力打一仗,和韃靼打未必有勝算,和吐魯番打卻很有勝算。

當然打的阻力也是很大的,朝廷裏的文官“反戰派”雲集,為首的就是內閣首輔徐溥。徐老先生一輩子最反對動刀動槍,苦口婆心地阻止,說擅起邊釁“勞民傷財”“國無寧日”,千言萬語,還是主張和平解決,但話一出口就遭到了兵部的反對。特別是兵部尚書馬文升,這是一個擁有卓越戰略眼光的老臣,他反複上奏曆陳,力主開戰,並且提出了開戰的三大必要:一是哈密不可棄;二是要敲山震虎,震懾韃靼;三是要打擊吐魯番的囂張氣焰,並且極力推薦了一個人,保證說,有他在,必平哈密。

這個人是甘肅巡撫、右副都禦史許進。

許進,字季升,今河南靈寶人,成化二年進士。雖是文臣,卻久曆戰陣,成化年間平定大藤峽起義和荊襄流民起義他都參加了,後來又作為隨軍參謀,參加了成化年間明朝對河套地區蒙古部落的幾次征剿行動。雖然說勝仗不多,但畢竟親曆戰爭,打仗是怎麼回事,他比朝廷裏這些高談闊論的書生們懂。

其實合適的人才很多,之所以選擇許進,隻因為他的一個特點——快。

許進從來最擅長的,就是快速的奇兵突擊。平定大藤峽叛亂時,正是他帶部隊從叛軍後路抄進,突然的奇襲讓叛軍大亂;荊襄流民大起義,在戰局僵持不下的關鍵時刻,又是他率領騎兵突襲,端了起義軍的老窩,才令明軍一擊定乾坤;成化年間,他調任陝甘地區,數次與蒙古騎兵交手,卻很少吃虧。他在騎兵戰上的造詣,當時諸如王越、趙輔、陳壽、項忠等名將,都對他讚不絕口。

西北雖然重要,但終不如北方重要。勞民傷財的戰爭,誰都拖不起,拖久了更會影響邊防大局,所以哈密一戰,既然打,就必須要保證速戰速決。能夠完成這個高難度動作的人,隻有許進。

明朝弘治八年(1495年),在經過了無數次扯皮、爭吵,以及吐魯番“還”還是“不還”的外交把戲以後,明王朝終於下定了決心——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