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戈鐵馬:弘治朝征戰錄(2 / 3)

十一月,甘肅巡撫許進受命征討吐魯番,先是聯絡甘肅境內的蒙古部落提供幫助。十二月初一,明軍進抵哈密,四麵攻城,在鵝毛大雪中發起了猛烈襲擊。僅用一天時間,哈密全境收複,吐魯番軍隊潰逃。

可是當得意揚揚的許進盤點作戰成果時,卻發現了一個大問題:壞了,陝巴哪兒去了?

明軍動手快,可鎮守吐魯番的守將牙蘭[3]逃得更快,見明朝大軍來攻,立刻腳底抹油——跑路,但跑的時候還不忘了帶上被俘的陝巴。明軍收複哈密後,僅僅救回了陝巴的妻子和女兒,陝巴本人卻還在吐魯番人手裏。

這就難辦了,陝巴畢竟是朝廷冊封的忠順王,他要是死於亂兵下或者被成功營救,這都好辦,死了,大不了換一個忠順王,可現在他還活著,怎麼辦?繼續進兵吐魯番嗎?這可不好辦,一麵要請示,另一麵軍隊要打速決戰,糧草帶得不多,哈密當地,吐魯番人跑得快,跑之前把糧食全燒了,一粒米都沒留,怎麼辦?

怎麼辦?隻能就地安置民眾,布置防務,到點後撤回,甘肅北部蒙古人的侵擾也很厲害,老待在這裏也不是個事。

這次出擊雖說收複了哈密,但是沒有救回忠順王,所以說,隻達到了一半目的。但吐魯番卻嚇壞了,沒有想到大明真的動手了。而在戰鬥中,大明騎兵的衝擊力、快刀斬亂麻的進攻,深深地印在吐魯番人的腦海裏:大明很厲害,不好惹。而吐魯番人更擔心的是,如果繼續硬頂下去,大明朝會不會揮師西進,把吐魯番也收了去。哈密之戰證明,大明有這個能力,想做,隨時都能做到。

這一仗不但震懾了吐魯番,更震懾了周邊各民族,由於大明封閉嘉峪關斷絕禁止封貢貿易,不但吐魯番,周邊民族的損失也特別大,這一打也都跟著炸了鍋:不要和大明對抗了,連累大家啊!

而這個時候,韃靼在明朝北部邊境的幾次侵擾也都被打退,在固原等地遭到明軍的打擊。消息傳來,阿黑麻鬱悶了,看來韃靼是靠不住的。

韃靼靠不住,大明惹不起,怎麼辦,認輸吧。

弘治十年,在屢次遭受明軍打擊後,吐魯番再次服軟,正式交還被俘虜的陝巴,以及被掠奪的忠順王金印,並派遣使者入京請罪。軟硬兼施下,弘治皇帝終於贏得了哈密爭奪戰的勝利。次年,在三邊總製王越的建議下,明朝重新冊封陝巴為忠順王,並幫助修築城池,安撫民眾,哈密地區終於迎來了久違的和平。

弘治十七年,帶著哈密爭奪戰的遺憾,吐魯番速檀阿黑麻病逝。在弘治十年之後,終其一生,他未敢染指哈密。

達延汗的“反明複元夢”:韃靼的重新坐大

看清朝題材的武俠劇,總不陌生“反清複明”這個詞,圍繞這個詞的愛恨情仇、刀光劍影,武俠的、戲說的演了不少。

可說“反明複元”,大家就比較陌生了。畢竟在明朝,這個詞少得很,但少得很,不代表沒有,“土木堡之變”瓦剌首領也先活捉了明朝皇帝朱祁鎮,就曾大喊過“是上天要我光複大元啊”,可接著就在北京保衛戰裏被於謙打得灰頭土臉。所謂光複大元,也就是說說而已。

而在弘治朝,另一個人卻響亮地喊出了“光複大元”的口號,而且很執著,從弘治朝喊到了正德朝,一喊就是一輩子。當然,也一輩子沒實現。

雖然如此,這人一輩子卻足夠折騰,折騰過明王朝,折騰過自己人。他既是朱祐樘一輩子的對手,也是蒙古民族曆史上頂天立地的英雄。他的功業雖不及成吉思汗這樣的人物,但一生卻在向這位最優秀的模範看齊,而他所遺留下的製度甚至影響到今天內蒙古地區的地理劃分。

這個人全名叫作孛兒隻斤?巴圖孟克,《明史》上稱他為小王子,而在草原群雄逐鹿的滾滾征塵裏,他有一個響亮的名號:達延汗。

說起這個人,我們需要抽絲剝繭,對照明王朝這幾十年的政局變化,講講蒙古草原都發生了什麼。

先從土木堡之變說起,俘虜朱祁鎮的是蒙古瓦剌部首領也先。而事實上,當時的也先雖然是蒙古草原勢力最強大的幫派,也是把持大權的實際統治者,但是他並非蒙古部落的可汗,名號隻是“太師淮王”。按照中國曆史的常用說法,這叫“挾天子以令諸侯”。而被他“挾”的人,即蒙古草原名義上的可汗,叫孛兒隻斤?脫脫不花,是韃靼部落的,也是成吉思汗的子孫,有地位,沒權力。

但被“挾”的滋味終究不好受,別扭了十幾年後,脫脫不花在景泰二年(1451年),終於跟也先決裂。脫脫不花與其弟阿噶多爾濟聯兵,卻因阿噶多爾濟的背叛,勾結也先,脫脫不花敗走,不久被殺。也先自稱“天聖大可汗”,後來其部下阿剌知院反叛,也先被暗殺身亡。韃靼的孛來又殺了阿剌知院,擄走了也先的母親、妻子以及他的玉璽。其後,瓦剌餘部率眾西逃,漸漸地轉移向今天青海、新疆一帶活動。蒙古草原成了韃靼人的天下。

這時候繼承蒙古可汗位置的是脫脫不花的弟弟阿噶多爾濟的孫子孛魯忽[4]。可這位置繼承得卻不穩,脫脫不花的親屬後人一大群,各個手裏有兵有地盤,憑什麼就聽你的?後因小人挑撥,成化十年左右,孛魯忽敗在了自己的叔公——脫脫不花的弟弟滿都魯之手,死於成化十八年(1482年)。

這個滿都魯可是明朝方麵的老熟人了。在沒被小人挑撥之前,他跟孛魯忽相處得不錯。滿都魯部和孛魯忽部後來都進入了河套地區,在這裏放牧定居,每到秋高馬肥的季節就南下搶掠,攪得明朝北部邊關雞犬不寧,也和當時明朝的邊關名將打了一個遍。當時的明憲宗朱見深曾經幾次發動大規模的“搜套戰爭”,兩次動用八萬以上的兵力,可打來打去也沒見成效。到了成化九年,明朝邊將王越發動紅鹽池奇襲,抄了滿都魯、孛魯忽、癿加思蘭設在紅鹽池的老窩,滿都魯等人驚慌失措,率部北逃。其後,盡管還有各類零星的蒙古部落進入河套草原,但終究構不成大威脅,河套草原暫時太平了一段時期。

但就像無數驚天動地的大事件一樣,暫時的平靜,往往隻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前的間歇,不久以後,一個更強大的對手將橫亙在大明北部邊陲。和他相比,前麵這幾位都不過是跑龍套的。

明朝成化十五年(1479年),蒙古韃靼可汗滿都魯去世,六歲的巴圖孟克[5]繼承可汗位,這就是曆史上赫赫有名的達延汗。

這個巴圖孟克並不是滿都魯的後人,相反卻是仇人,他正是多年前被滿都魯奪了可汗位的孛魯忽的親生兒子。父親的大仇、失去的可汗位,此時卻統統歸了他。

按照普通武俠小說的情節,這中間往往會有許多驚心動魄的故事,比如什麼忍辱負重、曆盡坎坷、殊死決鬥雲雲,可放在巴圖孟克身上,也就一句話——天上掉下來的。

因為,這位繼承了可汗位,成為韃靼各部落統一首領的新英雄,此時隻有六歲。即位的原因很簡單,大家都想當,可是實力差不多,誰當都不服,隻好選一個六歲的孩子出來,既是黃金家族後代,年紀小也好控製,大家都滿意。

可是所有的人都想不到,這個此時不諳世事的孩童,竟是將來蒙古草原的一代英主。

當然想不到,此時他啥都沒有,地盤有限,實力有限,隻不過是個名義上的擺設。

不,至少還有一樣東西——老婆。

雖是五歲的孩子,但畢竟是可汗,沒老婆自然說不過去,巴圖孟克也娶了老婆,一個年長他二十五歲[6]的寡婦——滿都海。

這是蒙古傳說中如神話一樣美麗善戰的女英雄,今天依然是蒙古傳說裏受人敬仰的人物,她美麗、機智、善戰,而且還是絕對的旺夫命——她的上一個丈夫,就是前任蒙古可汗滿都魯。

而現在,她成了巴圖孟克的妻子,還帶來了一份豐厚的陪嫁——滿都魯最精銳的部族和軍隊。這是巴圖孟克唯一能夠指揮的力量。

在以後的相處過程裏,美麗睿智的滿都海用潛移默化的影響幫助著巴圖孟克,幫助他勇敢、堅強地麵對他的位置和環境——一個受眾權臣操縱的傀儡可汗的命運,幫助他改變這一切。

而正是在滿都海的幫助下,巴圖孟克一天天學會怎樣成為一個成功的可汗,學會抓住權力、收攏權力,擴大實力,擺脫挾持他的權臣,他的地盤也在一天天地擴大。他的夢想很簡單很遠大——我,要做至高無上的可汗。

漸漸地,以滿都魯帶過來的“陪嫁”——精銳土默特部騎兵為資本,巴圖孟克軟硬兼施,一方麵將挾持他的權臣們一一清除,其屬地和人口也都納入囊中;另一方麵,他數次發動對瓦剌的戰爭,將這個曾經壓製了韃靼數十年的部族驅趕得遠遠的。在掃除這一切障礙的同時,他的眼睛重又盯上了一個目標——大明。

首先盯上的當然就是河套草原。明成化十六年,他率軍重新進入河套,並肆意騷擾明朝邊陲,大明邊關狼煙四起。然而他不知道,他這樣做的後果不隻是一場敗仗,更讓他失去了幫助他走到今天的妻子。因為這時候負責明朝北部防務的,是三邊總製兼兵部尚書王越,這是彼時明朝最優秀的將領。多年前,孛來和滿都魯都相繼敗在他的手中,這次換了巴圖孟克,能行嗎?

巴圖孟克卻並沒有在意,對韃靼的各部落、對瓦剌,他打贏了太多的勝仗,王越,一個漢人,他能行?在巴圖孟克的心頭,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所遇到的、聽過的——明軍孱弱的戰鬥力。

巴圖孟克放心大膽地以河套為基地四處侵擾,從山西大同到甘肅酒泉,大明的邊關戰火連連,蒙古騎兵來無影去無蹤的戰法,讓死守長城防線的明軍難以適應。

我有騎兵,主動權在我手裏,想打哪裏就打哪裏,王越,你能有什麼辦法?

王越確實有辦法。

不用想打哪裏就打哪裏,打你一個地方就夠了——威寧海子(今內蒙古烏蘭察布市察哈爾右翼前旗黃旗海)。

這是當時蒙古可汗的老巢,留守老巢的,是盡心輔佐巴圖孟克的滿都海。

成化十六年,王越與太監汪直率領兩萬餘精兵,冒著茫茫大雪深入威寧海子,在巴圖孟克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發動猛烈進攻,蒙古人大潰,而年僅七歲的巴圖孟克也驚慌失措。

危急時刻,滿都海鎮定地體現出一個女英雄的風采,她冷靜地安排大家投入戰鬥,又命令精銳騎兵護送驚惶的巴圖孟克快快撤離。當巴圖孟克用期待的眼睛看著她時,她微微一笑,拿起了戰刀,跨上戰馬,向喊殺震天的明軍衝去。

她是用行動告訴巴圖孟克:快走,不要管我。

一番激烈的戰鬥,蒙古軍崩潰,巴圖孟克在少量親兵的護衛下逃離。他的妻子,在他成為可汗後最為親愛的人——滿都海[7],力戰而死。

逃跑的路上,回望烈烈的戰火,聽著那震天的喊殺,七歲的巴圖孟克明白,從今以後他隻能靠自己了。

擦幹眼淚的巴圖孟克重新開始了,成化十九年(1483年)擊敗“太師”亦思馬因,成化二十二年徹底將亦思馬因的部族收入麾下,弘治八年(1495年)擊敗亦思馬因的繼承人布刺因。在經過了數年的心機權謀的較量,無數次殊死的拚殺以後,巴圖孟克終於坐穩了可汗位,不再受挾持操控,是韃靼部乃至蒙古草原最高領袖的可汗。

而為了方便統治,他還幹了一件事:將掌握的部落合並起來,再按照左翼、右翼、中翼重新劃分。而這個製度在當時關注不多,後世卻影響深遠——清代的盟旗製度正是從此演變而來。

而他的眼睛也再次盯上了南方廣袤的土地——大明。

再進河套,此時王越已經被貶官了,大明邊陲已經沒有他的對手了。從成化朝二十年開始至朱祐樘登基,有曆史記錄的韃靼部對北方邊陲的侵擾,大大小小多達數十次之多,甚至在弘治元年,他就曾陳兵大同,遣使示威,並在國書上手書“大元大可汗”,明朝對於他“達延汗”的叫法就來自於此。在他的領導下,韃靼就像一片烏雲,籠罩在大明北部邊陲的上空。

這不再是像天順朝和成化朝那樣勢力分散的蒙古部落,而是一個漸漸走向統一的、形成戰鬥合力的部落聯盟。他們還有一個在元亡後蒙古最有軍事才能和政治手腕的可汗,這是一個比之前的也先、滿都魯都要強大許多的對手。

果然,在整個弘治朝,乃至後麵的正德朝,達延汗數次率軍入侵,其入侵範圍,東到宣府、大同、薊州,西至酒泉、瓜州、嘉峪關,漫長的大明邊境線處處設防,卻處處烽火連天。邊境明軍時常損兵折將,在這個戰場上,他貌似是無敵的。

真的是無敵嗎?不,至少,還是有幾個對手的。

紅臉還是白臉:大明名將王越的沉浮人生

要說達延汗的對手,首推當屬王越。連老婆都死在他手裏,說名將,那是相當的不過分。

而就在明朝弘治元年(1488年),熬夜批閱奏章的朱祐樘從堆積如山的奏章裏翻出一份喊冤信,信裏控訴了他在成化朝末年遭到的迫害,以及曾經立下的赫赫戰功,還有如今艱辛的流放生活,強烈要求立即平反,並表忠心說,我身體好,還能為國家工作很多年……

朱祐樘很重視,立刻召來他最信任的兩位大臣——當時任左都禦史的馬文升[8]、吏部尚書王恕。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兩位平時非常團結的愛卿,竟然在這個問題上發生了嚴重的對立。王恕堅決主張此人不可再用,不但不能用,還要再踹上一腳,讓他徹底不能翻身;馬文升卻委婉地表示,他還是有才幹的,國家正缺人,不如讓他戴罪立功?

在聽完了兩位老臣所陳述的關於這個人的所有故事後,朱祐樘思慮良久,終於決定:同意他的平反要求,賜官職左都禦史(最高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但這是名義上的,讓他回鄉歸養,安享晚年。至於重新起用……等需要的時候再說吧。

這個人,就是大明朝一代名將王越。

中國古代戲曲素來有歌頌名將的傳統,但凡是戰場上立過功的,都能成為戲曲節目的主角,比如紅臉的關公、黑臉的張飛、宋朝的楊家將、唐朝的薛仁貴,至於王越……倒也是主角。隻是主角很蹊蹺,比如今天你要到他的家鄉河南浚縣聽一聽劇團的豫劇,就能看到戲台上光芒萬丈的王越——響當當的正麵人物,舞台上鬥奸臣、懲貪官,伸張正義為民做主,比包青天還包青天。可是再多走幾步路,來到一河之隔的淇縣,同樣是豫劇,卻見裏麵的王越的鼻梁上有一抹白灰,在戲台上麵上躥下跳,搶男霸女、陷害忠良無,惡不作,直叫人恨得牙根癢癢。一河之隔,同是豫劇,反差怎麼這麼大?

翻翻史書裏的反差就更大了,有說他建功邊陲,有不世之功的;有說他愛民如子,體恤士卒,為官清廉的;還有說他勾結奸黨陷害忠良的……五花八門的說法,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但不管是哪個說法,都無法否認一個事實:他很厲害。

王越,字世昌,河南人,明宣宗宣德元年(1426年)出生在河南浚縣钜橋鎮岡坡村的一個普通農村家庭,出身貧農,吃穿住行都跟人家沒得比,但是,天賦很厲害。

相貌的天賦好,明代書法家顧起元在《客坐贅語》中有對王越相貌的描述:“王襄敏公廣額豐頤,而骨氣峻拔,有威重,印堂中直紋五條,右頤有一黑子,音吐如鍾。”可謂是美男子。讀書的天賦好,再生澀的文章過目不忘,還業餘愛好讀各類兵書。射箭也準,《罪惟錄》裏說他“多力善射”,至於拳腳兵器,沒有記載,但從他後來時常身先士卒陣斬頑敵的表現看,應該不差。

景泰元年(1450年),王越參加科舉考試,從鄉試殺到廷試,各個關口全是一次性通過,可到了廷試,出事了,這讓那年全國的廷試學子都記住了他——倒黴孩子。

事情是這樣的,廷試現場,大家都在認真答題,王越也筆走如飛,對答如流,誰知就在快要答完的時候,突然一陣狂風刮過,不偏不倚,恰好刮走了王越的試卷,真個是倒黴到家了。

想想看,要是換到高考考場上,哪個考生的答題卷子在眼看就要答完的時候突然被風刮跑了,那該是什麼感覺?個別心理素質差的,當場號啕甚至昏厥的都有。可王越既不號啕也不昏厥,相反是不慌不忙,向考官重新要了一張空白卷,然後筆走如飛,竟然在剩餘的時間裏全部答完交卷,最後高中二甲進士。

臨危不亂,處亂不驚,確實厲害。這件事不但見於《明史》,在當時更是作為一件奇事流傳,有說他天生富貴的,有說他滿腹經綸的,但是大部分人在嘖嘖稱奇的同時,卻忽略了這件事所說明的他一種最重要的素質——性格。

無論出現什麼樣的情況,無論多麼困難的局麵,都要堅持下去,絕不放棄,為達目的決不罷休。縱觀他一生的起伏,他就是這麼做的。而他的目的是什麼呢,就是一件事——打仗。

王越愛打仗,不是為了升官而打仗,而是天生愛打仗。小時候他就喜歡習武讀兵書,甚至上課的時候偷看《孫子兵法》被老師逮住,後來的回憶錄裏寫:“寒窗苦讀之歲,手不釋卷,感兩宋之亡,胡虜入侵之恨,時常憤懣於胸,故苦讀兵書,以期有所為。”金戈鐵馬的夢想,應該是從那時起生根的。

懷著打仗這個夢想的王越走進了官場,然而他的第一個工作不是打仗,而是司法,官職是陝西監察禦史。這個職務差不多相當於省檢察院檢察長,權力很大,官位是七品,對於新科進士來說不算差,但是這個任命對於王越來說卻有別樣的意義——實踐意義。

因為他的工作地點是陝西,那裏臨近前線,他的工作內容也包括巡查前線的備戰情況和工作情況,在各個邊關來回跑。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這個從小酷愛戰爭的青年第一次麵對麵地認識了戰爭。從以往紙上談兵的讀兵書,到憑空的琢磨,再到親臨前線,看見時常入侵的蒙古騎兵,看到邊陲的現狀,鐵馬金戈的圖景漸漸在他的心中清晰。

可是剛剛觸摸到戰爭的脈搏,王越卻被調走了,調任浙江禦史。那年頭浙江是“魚米之鄉”,比陝西發達,各方麵情況都要比陝西好,監察禦史權力大,趕上案子還有油水可撈,應該說是個好差事,然而這個好差事卻給王越帶來了麻煩。

王越剛到浙江就趕上告狀的,都是民告官,有告知府占地的,有告知縣占地的,有告鎮守太監侵占民產的,各式的泣血哭訴一籮筐。

年輕氣盛的王越憤怒了,大明天下,怎能容貪官汙吏胡作非為,查!

查來查去就查出了麻煩,凡是涉案的官員都是在朝廷裏有點兒頭臉的,不是太後娘娘的親戚,就是朝臣們的親信,各個得罪不得,但年輕的王越不管這個,他認真地履行了職責,如實地上報中央,並附帶個人意見——嚴肅處理。

然後……然後就沒下文了。

從此以後,王越發現他在浙江越來越難過,各個部門的同僚都不配合,查案的時候處處製造障礙,想做的事情一件都做不下去,本來打好主意為民請命,就是斷頭流血也在所不辭,但是現在卻是什麼也幹不成。這群人當麵不罵你,卻在背後搞你,待在這地方,就像手腳被捆了繩子,啥也幹不了。

好在這日子沒過多久。景泰四年,王越父親去世,他回家丁憂。這是明朝官場的規矩,個別被王越打擊過的官員,更是趁機彈劾——看你走了,傷口上再撒把鹽。

傷心的王越就這樣回家了,官場的頭兩年折騰一場,一事無成。這以後他就開始思索了,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他不缺才幹,也不缺工作精神,缺的是什麼?人脈。上頭沒人,幹什麼也難,這是王越得出的答案,在丁憂三年之後,苦苦思索得到的答案。

景泰七年(1456年),丁憂期滿的王越被重新起用,回京城擔任監察禦史。

這次的王越可不一樣了,回到京城後就處處夾著尾巴做人,除了多幹工作外,幾乎很少說話。這種工作態度也很快得到了都察院左都禦史寇深的賞識,並委任給他一個重要職務——執掌案牘。

所謂執掌案牘,就是批閱各地禦史送上來的奏章,寫好意見後送交上麵。雖然也是七品,可這是個好工作,要知道,禦史彈劾是明朝官場鬥爭的主要形式,在刀光劍影的官場上,信息就是生命,掌握信息的王越,自然成為各方麵拉攏的對象。

而在各方麵拉攏他的人裏,王越冷眼旁觀,從不輕易下注。在經過了無數次選擇以後,終於確定了一個人作為自己未來的靠山——李賢。

這個人在當時隻是吏部右侍郎,不顯山不露水,但是王越卻傾心結交,結交的方式就是向李賢透露各種有關於他的禦史彈章。對於這種幫助,李賢當然感激萬分,兩人也成了朋友。在交往的過程中,李賢看出了王越一肚子的兵法,大為佩服。

事實證明,王越賭對了。

賭對了的結果就是節節高升,先是李賢高升,取代了徐有貞等人成為內閣首輔,又成為朱祁鎮臨終前重要的托孤大臣。當然,王越的好處也少不了,四年後從正七品直接提拔成了正四品的山東按察使,這是官場上最夢寐以求的“連升三級”。接著北方邊患吃緊,李賢推薦王越,自然繼續高升,官至山西大同巡撫,都察院右都禦史,級別為二品,又是連升兩級,這是天順七年的事情了。從回京到封疆大吏,僅用八年。

其實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王越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工作——打仗。

躊躇滿誌的王越來到了大同,然後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他麵前的軍隊——爛攤子:士兵麵黃肌瘦,官員貪汙腐化,城牆年久失修。蒙古騎兵常常來騷擾,每次來了明軍都作鳥獸散,這就是他所麵臨的現實。

但王越確實是個現實主義者,二話不說就開始動手改革。武器陳舊,沒關係,有李賢關照,給中央打報告要錢換;戰鬥力低下沒關係,練!怕苦怕累沒關係,罰!不服我這個文官?拿弓箭來,騎馬射箭,樣樣滿分,服不?官員貪汙克扣軍餉?沒關係,以後發軍餉,都是每月初三統一列隊領軍餉,人人有份,誰也貪不著……

一番整治下來,大同麵貌煥然一新,原先好似豆腐渣工程、常常吸引蒙古人光顧的地方,而今成了堅不可摧的銅牆鐵壁。

王越卻感覺很遺憾,本來想好好地打幾仗,可蒙古人來了幾次後,被打退了就再也不敢來了,如今的大同,風平浪靜。

其實這不奇怪,搶劫也是要看成本的,更是欺軟怕硬的。沒關係,王越,你很快就有機會了。

到了成化三年(1467年),機會來了。

河套地區的蒙古問題越來越嚴重,多個蒙古部落在此聚集,時常南下騷擾,成了他們南侵的大本營。長此以往,邊境烽火連天,永無寧日。

這個問題,即使是懶散了一輩子的成化皇帝朱見深也不能坐視了,打起精神開了幾次會,此時李賢已經去世了,京城裏的閣老們經過一致商議:打!

所謂打,就是要調動軍隊,打一次大仗,徹底剿滅河套地區所有的蒙古部落,一勞永逸地解決河套問題。計劃很激動人心,很嚴密,當然,也很不靠譜。蒙古人的戰鬥力是什麼檔次,明軍當時的戰鬥力是什麼檔次,皇帝不清楚,紙上談兵的大臣也不清楚,但是王越清楚。可清楚也沒用,不靠譜的計劃是皇帝定的,你敢說個不字?不但不能說不,還要堅決執行。

於是,王越被任命為讚理軍務(參謀長),與總兵官朱永一起,承擔這個重任。但是,王越很快就發現,朱永是草包。

朱永幹的草包事很多,最突出的一件就是,有一次兩人帶千人去巡邏,突然遇到蒙古人的小股騎兵,身邊的士兵當場跑掉大半,身為統帥的朱永更是被嚇得驚慌失措,想立刻打馬逃命。關鍵時刻,還是王越喝止了他,命令剩餘的士兵列陣,和蒙古人對峙。對峙到黃昏時刻,蒙古人懷疑有埋伏,全軍撤走,他們這才安然回來。

見了敵人就嚇破膽的軍隊,見了敵人嚇破膽的統帥,這就是大明的兵,這就是大明的將,憑這些人來收複河套?孫武再世也辦不到。

王越不是孫武,可辦不到的事情也要辦,咋辦呢?

手裏有八萬人的軍隊,但按照王越的估計,能和蒙古人拚命的隻有一萬多人。大戰在即,訓練士卒是來不及了,有多大鍋下多大米吧。所以王越做出了最好的選擇,步步為營,以碉堡為依托,不是主動進攻,而是積極防禦。打一下就跑,吸引蒙古人來攻你的碉堡,幾番下來互有勝敗,看似不怎麼樣,可以這支軍隊的戰鬥力水平,不錯了。

但“不錯”隻是王越的想法,在朝廷重臣眼裏,這很糟糕,於是各類的彈劾如雪片一樣飛來。成化三年、成化六年,明朝兩次大規模的搜套行動都是由王越用這種方式完成的。

在大臣們看來,這事說輕了是抗旨不遵,說重了是畏敵如虎,膽小怕事。盡力抵禦外敵的王越,就這樣受盡了朝臣的唾罵。可是王越不反駁,也沒法兒反駁,大臣們不知道前線是怎麼回事,一個個夜郎自大,要證明自己,口水說幹了也沒用,隻有等待機會,一個打勝仗的機會。

他等到了。

成化九年(1473年)九月,王越收到線報,蒙古部落首領滿都魯、孛魯忽、癿加思蘭率各部全線出動,向甘肅天水、定西地區發動大規模搶掠,其在紅鹽池(今內蒙古鄂爾多斯旗王府西南)的兵力空虛。王越抓住戰機,調集了五千精騎,這是他麾下僅有的可以抗衡蒙古騎兵的部隊。出擊,直搗其大本營!大軍從延綏出發,夜行八百裏,直插紅鹽池。路遇狂風大作,眾軍皆慌,一老兵坦然道:“天讚我也。去而風,使敵不覺。還軍,遇歸寇,處下岡。乘風擊之,蔑不勝矣。”王越連忙下馬行禮,當場提升這位老兵為千戶(團長),一時間全軍士氣大振,然後是總攻、血戰,大獲全勝。

當飽掠而回的蒙古大軍樂嗬嗬歸來時,他們看到的是紅鹽池滿目的屍首、烈火焚燒過的痕跡,全軍號啕,“自是遠徙北去,不敢複居河套,西陲息肩者數年”。

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一場正確的戰爭。

無數次委曲求全、忍氣吞聲,現在終於打贏了。

可王越卻繼續迎來麻煩。

首先是繼續彈劾、傳謠,說王越這一仗搶了多少金銀財寶,說王越“殺良冒功,屠戮無辜,屍橫千裏,慘不忍視”,“殺人如草芥,用錢如泥沙,虛耗天下國力已成個人之功”。一場大捷,四麵樹敵。王越明白,李賢去世,他在朝廷中失去支持者,高層文官洗牌,有些人想借此升官了。

明憲宗的態度也很微妙,先是加太子少保,象征性地賞賜了一下,後朝廷設製總製府(總理軍務)於固原,由定西侯蔣琬任總官兵,命王越“提督軍務”,控製廷綏、寧夏、甘肅三邊,總兵、巡撫都要聽其命令。後來下詔罷免了蔣琬,由王越代替,“三邊設總製自此始”,即後來所說的“三邊總製”。雖然有這麼大的兵權在手,王越卻品出其中不同的味道,他知道這是功高震主了,連忙上書請求交出兵權,回都察院任職。明憲宗果然龍顏大悅,立刻允準並賞賜王越正一品祿。一場災禍,總算躲過去了。

可以後怎麼辦,樹敵這麼多,而今又沒了兵權,回京的日子,怕是更不好過。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要在高層找到一個支持者。這時候,有個老部下給王越牽了條線:找他,一定行。這個老部下叫韋英,是從前王越軍中的百戶(連長),後來調任到禦馬監(宮廷衛隊)任千戶(團長),而他給王越介紹的人,正是他的直係長官、大內宮廷禦馬監總管——太監汪直。

汪直確實有權,是當時明朝宦官中最受明憲宗恩寵的人,也是當時幾位宦官裏最有權勢的人之一。攀附上他,就可以呼風喚雨。但是怎麼攀附呢?王越窮,送禮,那是傾家蕩產也送不起,讓人家當你後台,憑什麼?

可攀附汪直,未必要用錢。王越很快找到了辦法——尊重。

汪直是戰俘出身,多年來受盡了歧視,即使如今權傾朝野,不但許多文官瞧不起他,宮裏的一些太監也瞧不起他。可王越不然,見到汪直,每次都畢恭畢敬,極盡討好讚美之詞,滿腹的經論,全用來唱讚歌,甚至在無人處遇到汪直,還會毫不猶豫地對其行跪拜禮,這禮貌,一來二去,把汪公公樂得臉開花。

果然,不久後,成化十三年(1477年),王越加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兼左都禦史,浴血奮戰十年沒能得到的職位,在一個太監的幫助下得到了。

得到的結果是另一場酣暢淋漓的勝仗——成化十六年(1480年)的大捷。王越率兵、汪直監軍,從大同出發,殺至威寧海子,大破韃靼軍主力,達延汗僅以身逃,蒙古騎兵遭到致命打擊。戰後論功行賞,王越爵封鹹寧伯,成為明朝僅有的三位因軍功封爵的文臣之一。另一位邊臣餘子俊在王越打下的地盤上修築起邊牆,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現存於內蒙古地區的護佑了無數邊關百姓的明長城。

這是他在成化朝最光輝燦爛的一場勝利——奇襲威寧海子。

可光輝燦爛了以後就是災禍,明成化十九年(1483年),汪直失寵被貶,王越受株連,貶官安陸。

攀附過權閹,打過勝仗,有本事,沒名聲,這就是王越,清廉的王越,才能卓越的王越,身背罵聲的王越。

他的才能、苦心、決心,朱祐樘都知道,可知道也沒用,這人不好用,誰用誰挨罵,隻好這樣,用得著的時候再用吧。

到了弘治十年(1497年),用得著的時候到了。

此時弘治朝的國內形勢一邊大好,吏治經過整頓,政府工作效率大大提高,由劉大夏、白昂、徐貫等大臣修建的水利工程也都全線竣工,經濟改革如火如荼,國家財政收入直線上升,百姓生活也日益安定,卻唯獨一件事情讓朝野上下如芒在背——邊患。

邊患的主角當然是達延汗。在弘治初年的國書事件後,達延汗消停了一段時間,可是從弘治六年開始,隨著韃靼勢力的日益強大,達延汗又開始頻繁侵擾明朝邊境。先是弘治六年入侵瓜州,都督許欽戰死;接著弘治八年入侵大同,聯營二十裏,火光通明,當地明軍不敢與之作戰,隻能遠遠觀望;弘治九年侵擾延綏地區,擄掠人口牲畜無數……

朱祐樘急了,邊患問題不解決,國家將永無寧日,怎麼辦?

按照馬文升的意見,朱祐樘搞了一係列動作:裁撤冗兵、整理軍屯、更換裝備、加強邊境將領的自主指揮權,能幹的都幹了,軍隊的戰鬥力也大為提高,可是碰到達延汗,卻照樣打敗仗,為什麼?

原因很簡單,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明朝並不缺乏將才,可是明朝的邊境防禦是以“九邊”為核心,依托長城工事進行防衛的。漫漫長城邊界,蒙古人隻要集中力量,就能破其一點,而明軍將被動增援,可以說是顧此失彼。加上達延汗又是一個具有卓越軍事才能的人,漢人的兵書沒有讀過,但什麼聲東擊西、虛實結合之類的花招,多年來他耍得爐火純青,牽著明軍的鼻子走,以至於明朝邊將一聽到他的名字就怕三分。大同一戰,明軍根本不敢與之作戰,隻能被動防禦,眼睜睜地“禮送”他劫掠完了離開。所以,要對付這個人,就需要有卓越進攻天才的將領,主動出擊,在硬碰硬的野戰裏打敗他。

在當時,擅打攻擊戰的人裏最出色的當屬王越。可這是個問題人物,和汪直掛鉤呢,用了就要挨罵,還是能不用就不用。明王朝搞起全國選拔,先後選擇了七個人擔任“三邊總製”,結果證明全不合格。最後實在沒辦法,吏部尚書屠滽推薦:用王越吧。

問題越來越嚴重,不用也要用了。

弘治十年十月,朱祐樘下旨:王越起複三邊總製,負責延綏、寧夏、甘肅三邊事務。任務急,責任重,對手就是和王越有“殺妻之恨”的達延汗。

弘治十一年(1498年)達廷汗再次侵犯大明邊境。

這次的入侵很凶猛,蒙古人分數路入侵,在延綏、寧夏、甘肅三省瘋狂入侵,小規模的騎兵部隊來無影去無蹤,叼一口就跑。目的很明確,打的就是王越,我分路出擊,你朝哪裏打,打完了我就跑,有本事你就來追!

而經過達延汗數年的經營,蒙古人的紀律性和機動能力都大為提高。在綿延的烽火間,王越憂愁地看到,麵前的蒙古人比幾十年前更強大;麵前的達延汗正值二十五歲,春風得意馬蹄疾。而自己,已經是七十二歲的古稀之年了。

後生可畏啊,但來不及感歎了,重要的是如何打退這次進攻。眼下正是秋收的時候,如果任其肆意攻擊,邊關一年的糧食收成、百姓的家當,恐怕都要蕩然無存,而且,這次任命他這個職務,朝廷的非議相當大,言官們的奏報正輪番地罵,一旦打不好,一世的英明盡毀。

更重要的是,他是唯一一個被認為能夠對付達延汗的人。他不行,還有誰行?

論戰鬥力,明軍此時的戰鬥力比成化朝時候要強許多了,但是真要恢複到永樂時期,和蒙古人能夠進行硬碰硬野戰的地步,也還需要時間,所以硬拚是不可取的,還是隻能智取。可怎麼智取呢?達延汗勇悍如狼,狡猾卻如狐狸,他這次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先通過持續頻繁的小規模騎兵騷擾,把你累得氣喘籲籲,再集結兵力,發動致命一擊。可問題是,你明明知道,又能怎麼辦?追你追不上,守你也守不住,還有什麼辦法?

有,有一個辦法,一個十多年前用過的辦法,隻是這次,他還會上當嗎?

這個辦法就是集中兵力,猛撲敵人的老巢,直接縱深打掉他的指揮中心,如此一來,敵人的進攻就將全麵癱瘓。可這次他的老巢會在哪裏呢,威寧海子?紅鹽池?王越按兵不動,並傳令三軍不可輕易出戰,然後派出大量偵察騎兵仔細搜索。在經過了無數次細致的判斷以後,綜合所有的細節,王越找到了這個地方——賀蘭山。

一定在這裏,但是怎麼打?像上次那樣,直接輕騎奔襲,直搗老巢嗎?不可能了,蒙古人的防備一定非常嚴密,稍微一點兒風聲他們就會做好準備。那怎麼辦?

王越終於做出了決定——打!

這次不再是五千騎兵,而是全軍盡出。和上次不一樣,這次是分四路,第四路跟隨自己,直搗賀蘭山;其他三路分別向不同的方向遊進,迷惑敵人,繞道後在賀蘭山外會合,從不同的方向同時向賀蘭山發動猛攻!

七月十五日,明軍全體出動,經過急行軍,來到賀蘭山外圍。達延汗果然上當,蒙古軍沒有做任何防備。攻擊,四路明軍同時發動進攻,喊殺震天……

數日後,一道報捷的文書傳遍了京城——賀蘭山大捷,韃靼可汗僅以身逃。

兩次。兩次直搗韃靼的老巢,兩次與活捉韃靼可汗的奇功擦肩而過,命運給王越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但這沒什麼了,重要的是打贏了,朱祐樘大喜,蒙古人成群竄逃,北部邊關又一次重回安寧。

北邊安寧了,王越卻又麻煩了。因為宮廷裏死了個宦官。這個宦官叫李廣,是朱祐樘的貼身內侍,平日裏作威作福,民憤極大,後來犯了事,怕朱祐樘降罪,竟然服毒自殺了。

人死了,可賬不爛。言官們來精神了,拚命上奏章鞭屍,還爆了個猛料:李廣和王越有勾結,依據是王越曾經和汪直有勾結,所以,這次也一定和李廣有勾結。

沒有做不到,隻有想不到,這就是明朝言官的水平。

可飽受謾罵的王越卻再也受不了打擊了,雖然皇帝沒有表態,但成化朝末期對他的清算曆曆在目,他已經七十多歲了,死不怕,怕的是折騰,就這麼怕了數日,終於驚懼而死。而死前他給朱祐樘的最後一道奏章,是關於哈密衛的。其中“哈密不可放棄”“邊民不可輕棄”,字字句句真知灼見,關於個人的清白問題隻字不提。

有前科,有仇家,軍人的戰功比不上文人的妙筆生花,提又何用。

王越死訊傳到京城,朱祐樘大為悲痛,停朝一日,以示悼念。

在整個弘治朝,享受到這種待遇的臣子,除了王越外,隻有一輩子做好事的徐溥了。待遇相同,生前身後的評價卻大不相同。但他們都是偉大的,無論言官如何刻意地抹黑,無論今天紅臉白臉地如何爭論,我們所記住的,是他堅持的一生和踏破賀蘭山的赫赫戰功。

德才兼具老廉頗:清官陳壽的戎馬生涯

在弘治朝的名將裏,王越是絕對的高光人物,但是說名將,卻不止王越。

王越的戎馬生涯,從教育學角度說,證明了“興趣是最好的老師”。自幼酷愛,刻苦研讀,終立大功。但下麵要說的這位名將,履曆卻大大相反,他出身軍人家庭,卻被家人反對走從軍這條路,在經曆科舉拚殺後,宦海沉浮多年,卻陰差陽錯地還是來到了戰場。他沒有王越那般直搗黃龍的壯舉,卻也建立了屬於自己的功業。

這個人,就是後來大明王朝的刑部尚書,曾任延綏巡撫的陳壽。

說起陳壽,今人最先想到的無疑是寫《三國誌》的那位,而大明朝的這位陳壽,雖沒有一支妙筆生花,卻在戰爭這張波瀾壯闊的紙上,寫下了屬於自己的篇章。

陳壽,自本仁,祖籍江西新淦(今江西新幹縣),明朝正統五年(1440年)出生於遼寧寧遠(今遼寧興城)。

陳壽出生在一個軍事世家。當然,不是高級軍官家庭。他的祖祖輩輩,都是世代戍守邊疆的衛所士兵。這士兵是世襲的,老子當完了兒子繼續當,世世代代出生入死,這是命。然而到了陳壽這一代,家裏卻不想再繼續這個命了。從陳壽開始記事起,父親就給他下了死命令:打仗有你哥去,你,要考科舉,中功名,光宗耀祖。

這也難怪,明朝當兵很苦,俸祿微薄不說,寧遠地帶地處邊疆,幾乎隔幾年就有仗打。根據當地地方誌記載,陳壽的爺爺、太爺爺都是戰死邊疆的,陳壽的父親雖然是個小軍官,但俸祿微薄、生活艱難,要改變命運,隻有科舉一條路了。

帶著家庭的殷切希望,小陳壽開始用功讀書了,父親節衣縮食,把他送到了私塾,幸運的是,在私塾裏他遇到了一個好老師——賀欽。

賀欽是當時明朝知名的大儒,曾官至戶科給事中,後因旱災向明憲宗諫言,又說是因自己玩忽職守,導致大旱,請求辭官。後被陳獻一言點醒,上書解職而去,回到故鄉後,專心於學問、開私塾,成為寧遠衛著名的儒學家。

賀欽是一個剛直不阿的好老師,不但教授陳壽知識,更教授陳壽做人的道理。小小年紀的陳壽,從賀欽的身上學到了他人生裏做人最根本的信條:不貪。

學到了很快就付諸實踐。據《寧遠州誌》記載,七歲那年,陳壽在放學的路上發現了一個遺失的錢袋,他竟然等在那裏足足半個時辰,直到失主到來後,方才將錢袋交給失主。清官的命運也就從這時候開始注定。

除了品德好,讀書的本領也好。二十五歲那年(成化元年,1465年)陳壽考取了舉人,雖然名次不高,卻創了一個紀錄,他是明朝有曆史記載的第一位軍戶出身的考取功名的學子,也是寧遠衛自建城以來第一位考取功名的學子。小小的寧遠城霎時轟動了,鄉鄰們張燈結彩,奔走相告。還特意在城中的大街上為他修建了舉人坊。

可陳壽卻寵辱不驚,繼續再接再厲,1432年考取了進士。這時候正是明朝成化八年,帶著一輩子不貪做清官的夢想,陳壽走進了官場,獲得了戶科給事中的職務,正七品,主要工作就是監督戶部的工作情況,並彈劾不法官員,級別不高,卻是陳壽一直想做的。

然而做起來才知道,大家都很貪。戶部的情況自然不用說,當時掌管戶部的尚書是楊鼎,侍郎是陳越。楊鼎是個庸碌無能的老好人,陳越則是一個有名的奸臣,他和內宮的宦官長期保持良好的工作關係,並且在貪汙腐化方麵“戰果突出”。上梁不正下梁歪,整個戶部的財政狀況,怎一個烏煙瘴氣了得。

這讓陳壽感到非常憤怒,他自小受賀欽的教育,為人剛直不阿,最痛恨的就是貪汙腐敗,這種情況怎能坐視不管?彈劾,一封又一封的奏章送上去,從郎中到禦史,為官幾年,幾乎所有的官員都被彈了個遍,結果卻隻有一個——石沉大海。

那時候的朱見深正忙著過幸福生活呢,哪有空兒管這個。彈劾沒用,戶部上上下下的官員倒叫他得罪了個遍。

倒不是沒人管他,有一個人就想管他——萬貴妃。陳壽彈劾的那些事,好多都是萬貴妃鼓動朱見深做的;好多被彈劾的人,都是萬貴妃的絕對親信。小小的七品芝麻官,管到老娘頭上了,反天了?

偏偏陳壽毫不懼怕,相反再接再厲,吏部的官員我彈劾不動就彈別的:朱見深信奉妖僧繼曉,彈劾他;宦官梁芳搞春藥,彈劾他……這可觸怒了朱見深的底線,加上萬貴妃一鼓動,朱見深怒了——下牢獄。

人全得罪光了,後台你也沒有,皇帝大怒,怎麼看,陳壽這次不死也要扒層皮。可是一連關了十幾天,最後聖旨下來,無罪出獄,還升了都給事中。關,關得莫名其妙;放,放得更莫名其妙,咋回事?

並不是沒人管他,至少有一個人——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