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劇隨感(3 / 3)

蕭軍行文非常疙瘩,且有故意學羅宋[1]句法之嫌。但這不能掩蓋他其餘的優點。

同樣,張恨水對生活的確熟悉之至,但這許多優點,卻不能掩蓋他主要的弱點——他對生活的看法,到底,不免鴛鴦蝴蝶氣啊!

鴛鴦蝴蝶的特點到底是什麼呢?

我以為那就是“小市民性”。

張恨水是完全小市民的作家。他寫金家的許多人物,父母、子女、兄弟、妯娌、姑嫂……以及金家周圍的許多親戚朋友,都是站在和那些人同等的地位去攝取的。他所發的感慨正是金家人的感慨。他所主張的小家庭主義正是金家人所共抱的理想。實際上他就是那些人中間的一個。他不能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理解他們,批判他們。

我並不要求張恨水有什麼“正確的世界觀”,或者把主人公寫得怎麼“覺悟”,怎麼“革命”,而是說,作者得跳出他所描寫的人物圈子,站在作家的立場上去看一看人。

曹雪芹在文學上的成就,就大多了。那就是因為他有了自己的哲學——不管這哲學是多麼無力,多麼消極,他能從自己的哲學觀點去分析筆下的那些人。

寫作的訣竅就在這裏:得深入生活,同時又得跳出生活!

五、駁斥幾種謬論

上麵幾節已經把我的粗淺的意見說了個大概。就是,我認為,決定一篇作品好壞的,乃是作家對現實之深刻的觀察和分析(當然得通過文藝這個特殊的角度)。

遺憾的是,合乎標準的作品,卻少得可憐。不但少而已,還有人巧立名目和這原則悖逆,那就更其令人痛心了。

這種巧立名目的理論,我無以名之,名之為“謬論”。

第一種謬論說:這年頭兒根本用不著談文藝。尤其是戲劇,演出了完事,就是賺錢要緊。因此,公開地主張多加噱頭。

這種議論,乍看也未嚐不頭頭是道。君不見,天天擠塞在話劇院裏的人何止千萬,比起從前“劇藝社”時代來,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不加噱頭行嗎?

然而,這是離開了文藝的立場來說話的。和他多辯也無益。

也有人說:這是話劇的通俗化,那就不得不費紙墨來和他討論一下。

首先,我對“通俗化”三字根本就表示懷疑。假使都通俗到《秋海棠》那樣,那何不索性上演話劇的《山東到上海》,把大世界的觀眾也爭取了來呢?事實上,《稱心如意》那樣的文藝劇,據我所知,愛看的人也不少(當然不及《秋海棠》或《小山東》)。那些大都是比較在生活裏打過滾的人,他們的口味幸還不曾被海派戲所敗倒,他們感興趣的是戲中人的口吻、神情,所以看到闊親戚的嘰嘰喳喳,就忍不住笑了。當然,抱了看噱頭的眼光來看這出戲是要失望的。

“通俗化”的正確的詮釋,應該就是人物的深刻化。從人物性格的刻畫上去打動觀眾,使觀眾感到親切。脫離了人物而抽象地談什麼“通俗不通俗”,無異是向低級觀眾繳械,結果,隻有取消了話劇運動完事。

事實上,現在已經傾向到這方麵來了。不說普通的觀眾,連一部分指導家們也大都有這樣的意見,似乎不大跳大叫、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就不成其為戲劇似的。喜劇呢,那就一律配上音樂,打一下頭,咕咚的一聲;脫衣服時,鋼琴鍵子卜龍龍龍地滑過去。興趣都被放在這些無聊的東西上麵,話劇的前途真是非常可怕的。說起來呢,指導家們會這樣答複你:不這樣,觀眾不“吃”呀!似乎觀眾都是天生的孬種,不配和文藝接近的。這真是對觀眾的侮辱,同時也是對文學機能的蔑視。我不否認有許多觀眾是為了看熱鬧來的,給他們看冷靜點的戲,也許會掉頭不顧而去,但這樣的觀眾即使失去,我以為也並不值得惋惜。

第二種謬論,比前者進了一步。他們不否認話劇運動有上述的危機,他們也知道這樣發展下去是不好的,但是“……沒有法子呀!一切為了生活!”淡淡“生活”兩個字,就把一切的責任推卸了!

對說這話的人,我表示同情。事實如此,現在有許多劇本,拿了去,被導演們左改右改,你也改,我也改,弄得五牛崩屍,再不像原來的麵目。生活程度又如此之昂貴。怎麼辦呢?當然隻有敷衍了事的一法。

然而,還是那句話:盡可能地不要脫離人物性格。

文藝究竟不是“生意經”,粗製濫造寫,是可被原諒的,但若根本脫離了性格,那就讓步太大了。

我不勸那些作家字斟句酌地去寫作。那樣做,別的不說,肚子先就不答應。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並不能做玩弄噱頭的借口。生活的擔子無論怎麼壓上來,我們的基本態度是不能改變的。

第三種謬論,可以說是謬論之尤。他們幹脆撕破了臉,說道:我這個是……劇,根本不能拿你那個標準來衡量的!前兩種謬論,雖然也在種種借口下躲躲閃閃,但文藝的基本原則,到底還沒有被否認。到這最後一種,連基本的原則都被推翻了,他們的大膽,不能不令人吃驚。

什麼作品可以脫離現實呢?無論你的才思多麼“新奇”,那才思到底還是現實的產物。既是現實的產物,我們就可以拿現實這個標準來批評它。

一個人對現實的看法,是無在而無不在的。文以見人,從他的文章裏,也一定可以看出為人的態度來——無論那篇文章寫得多麼渺茫不可捉摸。不是嗎?在許多耀眼的革命字眼之下,結果還是發現了在妓院裏打抱不平的章秋穀(見《九尾龜》)式的英雄……

六、並非“要求過高”

回過頭來一看,覺得自己似乎是在曠野裏呐喊。喊完之後,回答你的,隻是自己的回聲的嘲笑。

有幾個人會同意我的話呢?說不定還會冷冷地說一句,這是要求過高。

前些年就有這樣冷眼旁觀的英雄。當“曆史劇”評價問題正引起人們激辯的時候,他出來說話了:曆史劇固然未必好,但是應該滿意的了——要求不可過高呀!

後來又有各種類似的說法:

一、批評應該寬恕;

二、須講“統一戰線”;

三、壞的,得評;好的,也應該指出等等。

這樣,一場論戰就被化成麵子問題、寬恕問題了。

不錯,東西有好的,也有壞的,梅毒患到第三期的人,說不定還有幾顆好牙齒哩!但是,這樣的批評有什麼意思呢?我頂恨的就是這種評頭論足的批評。因為它們隻有使問題愈弄愈不明白。

我的意見正相反,我以為斤斤於一件作品哪一點好,哪一點壞,是毫無意義的。主要的,我們須看它的基本傾向如何,基本傾向倘是走的文藝的正路,其餘枝節盡可以不管,否則,饒你有更大的優點,我也要說它是件壞作品。

這何嚐是“要求過高”!這明明是各人對文藝的認識的不同。

譬如不甚被人注意的《稱心如意》,我就認為是一二年來難得的一部佳作。也許有人要奇怪:我為什麼在這短文裏要一再提到它?難道就沒有比它更好的作品了?這樣想的人,說不定正是從前罵人要求過高的人亦未可知。

《大馬戲團》因為取材較為熱鬧之故,比較容易使觀眾接受,頂倒黴的是《稱心如意》這類作品。左派說它“溫開水”,不如《結婚進行曲》有意義。右派比較讚成它,但內心也許還在鄙薄它,說它不如自己的有些“肉麻當有趣”的作品那樣結構完密,用詞富麗。《稱心如意》得到這樣的評論,這也就是我特別喜愛它的原因。

別瞧《稱心如意》這樣味道很淡的作品,上述兩派人恐怕就未必寫得出來。這是勉強不來的事。《稱心如意》的成功,是楊絳先生日積月累觀察人生深入人生後的結果。這和空洞的政治意識不同,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同時,也和技巧至上論者的技巧不同,不是看幾本書就可“雕琢”出來的。

《稱心如意》不可否認地有許多寫作上的缺點和漏洞,但我完全原諒它。

這何嚐是“要求過高”!

七、尾聲

寫到此處,拉拉雜雜,字數已經近萬了。還有許多話,隻好打住。

最後,我要申明一句:因為是抽空出來說的原故,凡所指摘的病征,也許甲裏麵有一些,乙裏麵也有一些,然而,這不是“人身攻擊”。請許多人不必多疑,以為這篇文章是專對他而發的,那我就感激不盡了。

倘仍有人惱羞成怒,以為失了他作家的尊嚴者,那我就沒有辦法——無奈,隻好罰他到《大馬戲團》裏去飾那個慕容天錫的角色罷。

原載《萬象》一九四三年十月號)

[1] 羅宋是原來上海人對Russian(俄國)的音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