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u001bj]_�剛結束的戰爭已經把人弄糊塗了,方興未艾的戰爭文學還得教人糊塗一些時候。小說、詩歌、報告、特寫,新兵器的分析,隻要牽涉戰爭的文字,都和戰爭本身一樣,予人萬分錯綜的感覺。戰事新聞片《勇士們》一類的作品,仿佛是神經戰的餘波,教你忽而驚駭,忽而歎賞,忽而憤慨,忽而感動,心中亂糟糟的,說不出是什麼情緒。人,這麼偉大又這麼渺小,這麼善良又這麼殘忍,這麼聰明又這麼愚蠢……
然而離奇矛盾的現象下麵,也許藏著比宗教的經典誡條更能發人深省的真理。
廝殺是一種本能。任何本能占據了領導地位,人性中一切善善惡惡的部分都會自動集中,來滿足它的要求。一朝入伍,軍樂,軍旗,軍服,前線的幾聲大炮,把人催眠了,領進一個新的境界——原始的境界。心理上一切壓製都告消失,道德和教育的約束完全解除,隻有鬥爭的本能支配著人的活動。生命貶值了,對人生對世界的觀念一齊改變。正如野蠻人一樣,隨時隨地有死亡等待他。自己的生命操在敵人手裏,敵人的生命也操在自己手裏。究竟誰主宰著誰,隻有上帝知道。恐怖,疑慮,惶恐,終於丟開一切,滿不在乎(這是新兵成為老兵的幾個階段,也是“勇士們”的來曆)。真到了滿不在乎的時候,便勇氣勃勃,把槍林彈雨看作下霧刮風一樣平常,屠殺敵人也好比掐死一個虱子那麼簡單。哪怕對方是同鄉,同胞,親戚,也不會叫士兵軟一軟心腸。一個意大利人,移民到美國不過七年光景,在西西裏島上作戰毫不難過,“我們既然必須打仗,打他們和打旁的人們還不是一樣。”他說。勇氣是從麻木來的,殘忍亦然。故勇敢和殘忍必然成雙作對。自家的性命既輕於鴻毛,別人的性命怎會重於泰山?在這種情形之下,超人的勇敢和非人的殘酷,同樣會若無其事地表現出來。我們的驚怖或欽佩,隻因為我們無法想象赤裸裸的原人的行為,並且忘記了文明是後天的人工的產物。
論理,戰爭的本能還是淵源於求生和本能。多殺一個敵人,隻為減少一分自己的危險,老實說,不過是積極的逃命而已。因此,休戚相關的感覺在軍隊裏特別敏銳。對並肩作戰的夥伴的友愛,真有可歌可泣的事跡,使我們覺得人性在戰爭中還沒完全澌滅。對占領區人民的同情,尤其像黑夜中閃出幾道毫光,照射著垂死的文明。
軍隊在鄉村或農莊附近發飯的行列邊,每每有些嚴肅有耐性的孩子,手裏端著錫桶子在等人家吃剩下來的。有位兵士對我說:“他們這樣站在旁邊看,我簡直吃不下去。有好幾次我領到飯菜後,走過去往他們的桶子裏一倒,踅回狐狸洞去。我肚子不餓。”
這一類的事情使我想到,倘使戰爭隻以求生為限,戰爭的可怕性也可有一個限度。例如野蠻民族的部落戰,雖有死傷,規模不大,時間不久,對於人性也沒有致命的損害。但現代的戰爭目標是那麼抽象,廣泛,空洞,跟作戰的個人全無關聯。一個兵不過是戰爭這個大機構中間的一個小零件,等於一顆普通的子彈,機械的,盲目的,被動的。不幸人終究非子彈。
\/厄尼•派爾與美軍191坦克營的士兵們(安齊奧灘頭陣地,1944年)\/
你不用子彈,子彈不會煩悶焦躁,急於尋覓射擊的對象。兵士一經訓練,便上了非殺人不可的癮。
第四十五師的訓練二年有半,弄得人人差一點發瘋,以為永遠沒有調往海外作戰的機會。
我們的兵士對於義軍很生氣。“我們連開一槍的機會都沒有”,有個兵士實在厭惡地說……他又說他本人受訓練得利如刀鋒,現在敵人並無頑強的抵抗,失望之餘,坐臥不安。
久而久之,戰爭和求生的本能、危險的威脅完全脫節,連憎恨敵人都談不到。
巴克並不恨德國人,雖然他已經殺死不少。他殺死他們,隻為要保持自己的生命。年代一久,戰爭變成他唯一的世界,作戰變成他唯一的職業……“這一切我都討厭死了,”他安靜地說,“但是訴苦也沒用。我心裏這麼打算:人家派我做一件事,我非做出來不可。要是做的時候活不了,那我也沒法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