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士們》[1]讀後感(2 / 2)

人生變成一片虛無,兵士的苦悶是單調、沉寂、休戰,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不堪忍受的生活。唯有高速度的行軍,巨大的勝利,甚至巨大的死傷,還可以驅散一下疲憊和厭煩。這和戰爭的原因——民族的仇恨,經濟的衝突,政治的糾紛,離得多遠!上次大戰,一個美國兵踏上法國陸地時,還會迸出一句充滿熱情和友愛,兼具曆史意義的話:“拉斐德,我們來了。”此次大戰他們坐在諾曼底灘頭陣地看報,還不知諾曼底灘頭陣地在什麼地方。人為思想的動物,這資格被戰爭取消了。

兵士們的心靈,也像肉體那樣疲憊……總而言之,一個人對於一切都厭煩。

例如第一師的士兵,在前線日夜跑路作戰了二十八天……兵士們便超越了人類疲憊的程度。從那時起,他們昏昏地幹去,主要因為別人都在這麼幹,而他們就是不這麼幹,實在也不行。

連隨軍記者也受不了這種昏昏沉沉的非人非獸的生活,時間空間都失去了意義。

到末了所有的工作都變成一種情感的繡帷,上麵老是一種死板不變的圖樣——昨天就是明天,特路安那就是蘭達索,我們不曉得什麼時候可以停止,天啊,我太累了。(《勇士們》作者的自述)

這種人生觀是戰爭最大的罪惡之一。它使人不但失去了人性,抑且失去了獸性。因為最凶惡的野獸也隻限於滿足本能。他們的胃納始終是凶殘的調節器。赤裸裸的本能,我們說是可怕的;本能滅絕卻沒有言語可以形容。本能滅絕的人是什麼東西,簡直無法想象。

固然,《勇士們》一書中有的是戰爭的光明麵。硬幹苦幹的成績(“他們做的比應當做的還要多”),合作互助的精神(那些工兵),長官的榜樣(一位師長黑夜裏無意中妨礙了士兵的工作,挨了罵,默不作聲地走開了),都顯出人類在危急之秋可以崇高到不可思議的地步。還有世人熟知的那種士兵的幽默,在陰慘或緊張的場麵中格外顯得天真、樸實。那麼無邪的詼諧,教後方的讀者都為之舒一口蘇慰的氣,微微露一露笑容。可是話又說回來,這種詼諧實在是人性最後的遺留,遮掩著他們不願想的戰爭的苦難。

是的,兵士除了應付眼前的工作,大都不用思想,但他們偶爾思想的時候,即是我們最偉大的宗教家也不能比他們想得更深刻、更慈悲。

“看著新兵入營,我總有些不好過,”巴克有一天夜裏用遲緩的聲調對我說,話聲裏充滿著一片精誠,“有的臉上剛剛長了毛,什麼事都不懂,嚇又嚇得要死,不管怎麼樣,他們中間有的總得死去……他們的被殺我也知道不是我的錯處……但是我漸漸覺得殺死他們的不是德國人,而是我。我逐漸有了殺人犯的感覺……”

這種釋迦牟尼似的話,卻出自一個美國軍曹之口。他並不追究真正的殺人犯。

可是我讀完了《勇士們》,覺得他,他們,我們,全世界的人都應當追究真正的殺人犯。我們更要徹底覺悟:現代戰爭和個人的生存本能已經毫不相關,從此人類不能再受政治家的威脅利誘,赴湯蹈火地為少數人抓取熱鍋中的栗子。試想:那麼聰明、正直、善良、強壯的“勇士們”,一朝把自己的命運握在自己手裏,把他們在戰爭中表現的超人的英勇,移到和平事業上來的時候,世界該是何等的世界!

原載《新語》半月刊一九四五年十一月第三期)

[1] 《勇士們》,美國厄尼•派爾(Ernie Pyle)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