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哈曼[1]《文明》譯者弁言(1 / 1)

假如戰爭是引向死亡的路,戰爭文學便是描寫死亡的文學。這種說法,對《文明》似乎格外真切。因為作者是醫生,像他所說的,是修理人肉機器的工匠。醫院本是生與死的緩衝地帶,而傷兵醫院還有殯殮與墓地的設備。

傷兵撤離了火線,無須廝殺了,沒有了眼前的危險;但可以拚命的對象,壓抑恐懼的瘋狂,也隨之消失。生與死的搏鬥並沒中止,隻轉移了陣地:從龐大的軍事機構轉到渺小的四肢百體,髒腑神經。敵人躲在無從捉摸無法控製的區域,加倍的凶殘,防禦卻反而由集團縮為個人。從此是無窮盡的苦海,因為人在痛苦之前也是不平等的。有的“凝神壹誌使自己盡量擔受痛苦”;有的“不會受苦,像一個人不會說外國話一樣”;有的靠了堅強的意誌,即使不能戰勝死亡,至少也暫時克服了痛楚;有的求生的欲望和潰爛的皮肉對比之下,反而增加了絕望。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死亡變成解放的救星,不幸“死亡並不肯服從人的願望,它由它的意思來打擊你:時間、地位,都得由它挑”——這樣的一部戰爭小說集,簡直是血肉淋漓的死的哲學。它使我們對人類的認識深入了一步,“見到了他們浴著一道更純潔的光,赤裸裸地站在死亡麵前,擺脫了本能,使淳樸的靈魂恢複了它神明的美”。

可是作家是小說家,他知道現實從來不會單純,不但沉淪中有偉大,慘劇中還有喜劇。辛酸的諷喻,激昂的抗議,沉痛的呼號,都抑捺不了幽默的微笑,人的愚蠢、怪癖、虛榮,以及偶然的播弄,一經他尖刻辛辣的諷刺(例如《葬禮》《紀律》《裝甲騎兵居佛裏哀》),在那些慘淡的歲月與悲壯的景色中間,滑稽突梯,宛如群鬼的舞蹈(dance macabre)。

作者是冷靜的心理分析者,但也是熱情的理想主義者。精神交感的左右,使他代替杜希中尉挨受臨終苦難。沒有誇張,沒有嚎慟,兩個簡單的對比,平鋪直敘地刻畫出多麼淒涼的悲劇。“這個局麵所有緊張刺激的部分,倒由我在那裏擔負,仿佛這一大宗苦難無人承當就不成其為人生。”

有時,陰慘的畫麵上也射入些少柔和的光,人間的嬉笑教讀者鬆一口氣。例如《邦梭的愛情》:多麼微妙的情緒相互激蕩、感染,溫馨美妙的情趣,有如華多的風情畫。剖析入微的心理描寫,用的卻是婉轉蘊藉的筆觸:本能也罷,潛意識也罷,永遠蒙上一層帷幕,微風飄動,隻透露一些消息。作者是外科醫生,知道開刀的時候一舉一動都要柔和。輕鬆而端莊的戲劇氣氛,也是那麼淡淡的,因為骨子裏究竟有血腥味;戰爭的醜惡維持著人物的莊嚴。還有綠衣太太那種似夢似幻的人物,連愛國的熱情也表現得那麼輕靈。她給傷兵的安慰,就像清風明月一樣的自然,用不到費心,用不到知覺就接受了。樸素的小詩,比英勇的呼號更動人。

然而作者在本書中尤其是一個傳道的使徒。對死亡的默想,對痛苦的同情,甚至對長官的諷刺,都歸結到本書的題旨,文明!個人的毀滅,不但象征一個民族的,而且是整個文明的毀滅。“我用憐憫的口氣講到文明,是經過思索的,即使像無線電那樣的發明也不能改變我的意見……今後人類滾下去的山坡,決不能再爬上去。”他又說:“文明,真正的文明,我是常常想到的,那應該是齊聲合唱著頌歌的一個大合唱隊……應該是會說‘大家相愛’‘以德報怨’的人。”到了三十年後的今日,無線電之類早已失去魅力,但即使像原子能那樣的文明,我相信仍不能改變作者對文明的意見。

《文明》所描寫的死亡,縱是最醜惡的場麵,也有一股聖潔的香味。但這德行並不是死亡的,而是垂死的人類的。就是這聖潔的香味格外激發了生命的意義。《文明》描寫死亡,實在是為駁斥死亡,否定死亡。

一九四二年四月我譯完這部書的時候,正是二次大戰方酣的時候。如今和平恢複了快兩年,大家還沒意思從坡上停止翻滾。所以,本書雖是第一次大戰的作品,我仍舊花了一個月的功夫把舊譯痛改了一遍。

一九四七年三月

[1] 杜哈曼(Georges Duhamel,1884—1966),法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