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也正是巴爾紮克,憑著犀利的目光和高度寫實的藝術手腕,用無情的筆觸在整部《人間喜劇》中暴露了那些血淋淋的事實。尤其這部《賽查•皮羅多盛衰記》的背景完全是一幅不擇手段,攫取財富的醜惡的壁畫。他帶著我們走進大小商業的後台,叫我們看到各色各種的商業戲劇是怎麼扮演的,掠奪與並吞是怎麼進行的,競爭是怎樣誕生的……所有的細節都歸結到一個主題:對黃金的饑渴。那不僅表現在皮羅多身上,也表現在年輕的包比諾身上;連告老多年的拉貢夫妻,以哲人見稱的比勒羅叔叔,都不免受著誘惑,幾乎把養老的本錢白白送掉。壞蛋杜•蒂埃發跡的經過,更是集卑鄙齷齪,喪盡天良之大成。他是一個典型的“冒險家”,“他相信有了錢,一切罪惡就能一筆勾銷”,作者緊跟著加上一句按語:“這樣一個人當然遲早會成功的。”在那個社會裏,不但金錢萬能,而且越是陰險惡毒,越是沒有心肝,越容易飛黃騰達。所謂銀行界,從底層到上層,從掌握小商小販命脈的“羊腿子”起,到亦官亦商,操縱國際金融的官僚資本家紐沁根和格萊弟兄,沒有一個不是無惡不作的大大小小的吸血鬼。書中寫的主要是一八一六到一八二〇年間的事,那時的法國還談不上近代工業;蒸汽機在一八一四年還不大有人知道,一八一七年羅昂城裏幾家紡織廠用了蒸汽動力,大家當做新鮮事兒;大批的鐵道建設和真正的機械裝備,要到一八三六年後才逐步開始[4]。可是巴爾紮克告訴我們,銀行資本早已統治法國社會,銀行家勾結政府,利用開辟運河之類的公用事業大做投機的把戲,已經很普遍;交易所中偷天換日,欺騙訛詐的勾當,也和二十世紀的情況沒有兩樣。現代資本主義商業的黑幕,例如股份公司發行股票來騙廣大群眾的金錢,銀行用收回信貸的手段逼倒企業,加以並吞等等,在十九世紀初葉不是具體而微,而是已經大規模進行了。杜•蒂埃手下的一個傀儡,無賴小人克拉巴龍,赤裸裸的說的一大套下流無恥的人生觀[5]和所謂企業界的內情,應用到現在的資本主義社會仍然是貼切的。克拉巴龍給投機事業下的一個精辟的定義,反映巴爾紮克在一百幾十年以前對資本主義發展的預見:
“花粉商道:‘投機?投機是什麼樣的買賣?’——克拉巴龍答道:‘投機是抽象的買賣。據金融界的拿破侖,偉大的紐沁根說……它能叫你壟斷一切,油水的影蹤還沒看見,你就先到嘴了。那是一個驚天動地的規劃,樣樣都用如意算盤打好的,反正是一套簇新的魔術。懂得這個神通的高手一共不過十來個。’”[6]
杜•蒂埃串通羅甘做的地產生意,自己不掏腰包,犧牲了皮羅多而發的一筆橫財,便是說明克拉巴龍理論的一個實例。怪不得恩格斯說,巴爾紮克“彙集了法國社會的全部曆史,我從這裏,……甚至在經濟細節方麵……所學到的東西,也要比從當時所有職業的曆史學家、經濟學家和統計學家那裏學到的全部東西還要多”[7]。而《賽查•皮羅多》這部小說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一點是:早在王政複辟時代,近代規模的資本主義還沒有在法國完全長成以前,資本主義已經長著毒瘡,開始腐爛。換句話說,巴爾紮克描繪了資產階級的凶焰,也寫出了那個階級滅亡的預兆。
曆來懂得法律的批評家一致稱道書中寫的破產問題,認為是法律史上極寶貴的文獻。我們不研究舊社會私法的人,對這一點無法加以正確的估價。但即以一般讀者的眼光來看,第十四章的《破產概況》所揭露的錯綜複雜的陰謀,又是合法又是非法的商業活劇,也充分說明了作者的一句很深刻的話:“一切涉及私有財產的法律都有一個作用,就是鼓勵人鉤心鬥角,盡量出壞主意。”——在這裏,正如在巴爾紮克所有的作品中一樣,凡是他無情的暴露現實的地方,常常會在字裏行間或是按語裏麵,一針見血,挖到資本主義社會的病根,而且比任何作家都挖得深,挖得透。但他放下解剖刀,正式發表他對政治和社會的見解的時候,就不是把社會向前推進,而是往後拉了。很清楚,他很嚴厲的批判他的社會;但同樣清楚的是他站在封建主義立場上批判。他不是依據他現實主義的分析做出正確的結論,而是拿一去不複返的,被曆史淘汰了的舊製度作批判的標準。所以一說正麵話,巴爾紮克總離不開封建統治的兩件法寶:君主專製和宗教,仿佛隻有這兩樣東西才是救世的靈藥。這部小說的保王黨氣息還不算太重,但提到王室和某些貴族,就流露出作者的虔敬,讚美,和不勝懷念的情緒,使現代讀者覺得難以忍受。而凡是所謂“好人”,幾乎沒有一個不是虔誠的教徒,比勒羅所以不能成為完人,似乎就因為思想左傾和不信上帝。陸羅神甫鼓勵賽查拿出勇氣來麵對災難的時候,勸他說:“你不要望著塵世,要把眼睛望著天上。弱者的安慰,窮人的財富,富人的恐怖,都在天上。”當然,對一個十九世紀的神甫不是這樣寫法也是不現實的;可是我們清清楚楚感覺到,那個教士的思想正是作者自己的思想,正是他安慰一切窮而無告的人,勸他們安於奴役的思想。這些都是我們和巴爾紮克距離最遠而絕對不能接受的地方。因為大家知道,歸根結蒂他是一個天才的社會解剖家,同時是一個與時代進程背道而馳的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