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紮克《攪水女人》譯者序(1 / 2)

《攪水女人》最初發表第一部,題作《兩兄弟》,第二部發表的時候標題是《一個內地單身漢的生活》,寫完第三部印成單行本,又改用《兩兄弟》作為總題目。巴爾紮克在遺留的筆記上又改稱這部小說為《攪水女人》,在他身後重印的版本便一貫沿用這個題目。

因為巴爾紮克一再更改書名,有些學者認為倘若作者多活幾年,在他手裏重印一次全部《人間喜劇》的話,可能還要改動名字。原因是小說包含好幾個差不多同樣重要的因素(或者說主題),究竟哪一個因素或主題最重要,連作者自己也一再躊躇,難以決定。

按照巴爾紮克生前手訂的《人間喜劇》總目,這部小說列在“風俗研究編”的“內地生活欄”,在“內地生活欄”中又作為寫“獨身者”生活的第三部:可見當時作者的重點在於約翰•雅各•羅日這個單身漢。

在讀者眼中,羅日的故事固然重要,他的遺產和他跟攪水女人的關係當然是羅日故事的主要內容;可是腓列普的曆史,重要的程度有過無不及;而兩兄弟從頭至尾的對比以及母親的溺愛不明也占著很大的比重。

《攪水女人》的標題與小說的內容不相符合,至少是輕重不相稱。作者用過的其他兩個題目,《兩兄弟》和《一個單身漢的生活》,同樣顯不出小說的中心。可憐的羅日和腓列普相比隻是一個次要人物,爭奪遺產隻是一個插曲,盡管是幫助腓列普得勢的最重要的因素。

再以本書在《人間喜劇》這個總體中所占的地位而論,以巴爾紮克在近代文學史上創造的人物而論,公認的典型,可以同高老頭、葛朗台、貝姨、邦斯、皮羅多、伏脫冷、於洛、杜•蒂埃等並列而並傳的,既非攪水女人,亦非膿包羅日,而是壞蛋腓列普•勃裏杜。腓列普已是巴爾紮克筆下出名的“人妖”之一,至今提到他的名字還是令人驚心動魄的。

檢閱巴爾紮克關於寫作計劃的文檔以及他和友人的通信,可以斷定他寫本書的動機的確在於內地單身漢,以爭奪遺產為主要情節,其中隻是牽涉到一個情婦、一個外甥和其他有共同承繼權的人。但人物的發展自有他的邏輯,在某些特殊條件之下,有其勢所必然的發展階段和最後的歸宿。任何作家在創作過程中都不免受這種邏輯支配,也難免受平日最感興趣的某些性格吸引,在不知不覺中轉移全書的中心,使作品完成以後與動筆時的原意不盡相符,甚至作者對書名的選擇也變得遲疑不決了。巴爾紮克的《攪水女人》便是這樣一個例子。大家知道,巴爾紮克最愛研究也最擅長塑造的人物,是有極強烈的情欲,在某個環境中畸形地發展下去,終於變作人妖一般的男女!情欲的對象或是金錢,結果就有葛朗台那樣的守財奴;或是兒女之愛,以高老頭為代表;或是色情,以於洛為代表;或是口腹之欲,例如邦斯。寫到一個性格如惡魔般的腓列普,巴爾紮克當然不會放過機會,不把他盡量發展的。何況在所有的小說家中,巴爾紮克是最富於幻境的一個:他的日常生活常常同幻想生活混在一起,和朋友們談天會忽然提到他所創造的某個人物現在如何如何,仿佛那個人物是一個實有的人,是大家共同認識的,所以隨時提到他的近況。這樣一個作家當然比別的作家更容易被自己的假想人物牽著走。作品寫完以後,重心也就更可能和原來的計劃有所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