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物雖然發展得畸形,他卻不認為這畸形是絕無僅有的例外。腓列普就不是孤立的;瑪克斯對攪水女人和羅日的命運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明明是腓列普的副本;在腓列普與瑪克斯背後,還有一批拿破侖的舊部和在書中不露麵的、參加幾次政治陰謀的軍人。為了寫瑪克斯的活動和反映伊蘇屯人的麻痹,作者加入一個有聲有色的插曲——逍遙團的搗亂。要說明逍遙團產生的原因,不能不描繪整個伊蘇屯社會,從而牽涉到城市的曆史;而且地方上道德觀念的淡薄,當局的懦弱無能,也需要在更深遠的曆史中去找根據。內地生活經過這樣的寫照,不但各種人物各種生活有了解釋,全書的天地也更加擴大,有了像巨幅的曆史畫一樣廣闊的視野。
與腓列普做對比的約瑟也不是孤立的。一群優秀的藝術家替約瑟做陪襯,也和一般墮落的女演員做對比。應當附帶提一句的是,巴爾紮克在陰暗的畫麵上隨時會加幾筆色調明朗的點染:台戈安太太盡管有賭彩票的惡習,卻是古道熱腸的好女人,而且一舉一動都很可愛;便是瑪麗埃德也有一段動人的手足之情和向社會英勇鬥爭的意誌,博得讀者的同情。巴爾紮克的人物所以有血有肉,那麼富於人情味與現實感,一部分未始不是由於這種明暗的交織。
巍然矗立在這些錯綜的景象後麵的,一方麵是內地和巴黎的地方背景;一方麵是十九世紀前期法國的時代背景:從大革命起到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以後一個時期為止,政治上或明或暗的波動,金融與政治的勾結,官場的腐敗,風氣的淫靡,窮藝術家的奮鬥,文藝思潮的轉變,在小說的情節所需要的範圍之內都接觸到了。
巴爾紮克在《人間喜劇》的總序中說,它寫小說的目的既要像動物學家一般分析人的動物因素,就是說人的本性,又要分析他的社會因素,就是說造成某一典型的人的環境。他認為:“人性非善非惡,生來具備許多本能和才能。社會決不像盧梭說的使人墮落,而能使人進步、改善。但利害關係往往大大發展了人的壞傾向。”巴爾紮克同時自命為曆史家,既要寫某一時代的人情風俗史,還要為整個城市整個地區留下一部真實的記錄。因此他刻畫人物固然用抽絲剝繭的方式盡量挖掘;寫的城市,街道,房屋,家具,衣著,裝飾,也無一不是忠實到極點的工筆畫。在他看來,每一個小節都與特定時期的物質生活、精神生活密切相關。這些特點見之於他所有的作品,而在《攪水女人》中尤其顯著,也表現得特別成功。
環繞在忍心害理、無惡不作的腓列普周圍的,有膿包羅日的行屍走肉的生活,有攪水女人的潑辣無恥的活劇,有瑪克斯的陰險惡毒的手段,有退伍軍人的窮途末路的掙紮,有無賴少年的無法無天的惡作劇,又有勃裏杜太太那樣糊塗沒用的好人,有腓列普的一般酒肉朋友,社會的渣滓,又有約瑟和一般忠於藝術的青年,社會的精華……形形色色的人物與場麵使這部小說不愧為巴爾紮克的情節最複雜、色彩最豐富的傑作之一。有人說隻要法國小說存在下去,永遠有人會討論這部小說,研究這部小說。
一九六〇年一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