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紮克《都爾的本堂神甫》《比哀蘭德》譯者序(2 / 2)

巴爾紮克寫《人間喜劇》的目的之一,原要替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留下一部完整的風俗史,同時記錄各個城市的外貌,挖掘各種人物的內心,所以便是情節最簡單的故事,在他筆下也要牽涉到幾個特殊的社會階層和特殊背景。在這部書裏,作者分析了小商人,也分析了各個不同等級的布爾喬亞;寫了一對少年男女的純潔的愛,也寫了老處女和老單身漢的鄙俗的情欲——他並不一味譴責他們的褊狹、自私、鄙陋、庸俗,也分析造成這些缺點的社會原因,家庭教育的不足和學徒生活的艱苦,流露出同情的口吻;他既描繪了某個內地城市的風土人情,又考證曆史,做了一番今昔的對比。貫串全篇的大波瀾仍是私生活的糾紛所引起的黨派鬥爭,隻是規模比《都爾的本堂神甫》更大,做配角的人物更多罷了。置比哀蘭德於死命的還是那些複雜而猥瑣的情欲和求名求利的野心。農民出身的小商人有了錢,得不到地位名譽而嫉妒同是小商人出身,但早已升格為上層布爾喬亞的前輩;窮途潦倒的律師痛恨當權的幫口;所謂的進步黨千方百計反對政府,拿破侖的舊部表示與王政複辟勢不兩立,骨子裏無非都想取而代之,或至少分到一官半職。一朝金錢、權勢、名位的欲望滿足了,昔日的政敵馬上可以握手言歡,變為朋友。擁護路易十八與查理十世的官僚為了保持既得利益和繼續升官發財,迫不及待地向七月革命後的新政權賣身投靠。反之,利害關係一有衝突,同一陣營的狐群狗黨就拔刀相向,或者暗箭傷人,排擠同伴:古羅上校與維奈律師的明爭暗鬥便是一例。至於蒂番納派和維奈派的傾軋,其實隻是布爾喬亞內部分贓不均的鬥爭;因為當時貴族階級已敗落到隻有甘心情願向布爾喬亞投降的份兒——世家舊族的特•夏日伯甫小姐還不是為了金錢嫁了一個膿包的針線商?

作者在《都爾的本堂神甫》中揭破了教會的假麵具,在《比哀蘭德》中又指出司法界的黑幕。法律既是統治階級壓迫人民的工具,也是統治階級內訌的武器。資產階級動輒以司法獨立為幌子,不知他們的法律即使不用納賄或請托的卑鄙手段,僅僅憑那些繁複的“程序”已足以使窮而無告的人含冤莫訴。不幸巴爾紮克還死抱著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信念,認為人間的不義,小人的得誌,終究逃不過上帝的懲罰。這種永遠不會兌現的正義隻能使被壓迫的弱者隱忍到底,使殘酷的劊子手橫行無忌到底。用麻醉來止痛,以忍耐代反抗而還自以為苦口婆心,救世救人,是巴爾紮克最大的迷惑之一。因為這緣故,他在《都爾的本堂神甫》中隻能暴露教會而不敢有一言半語批判宗教,在《比哀蘭德》中妄想以不可知的神的正義來消弭人的罪惡;也因為這緣故,他所有的小說都隨時隨地歌頌宗教,宣傳宗教;不用說,在巴爾紮克的作品中,除了擁護君主專政以外,這是我們最需要加以批判的一點。

一九六〇年十二月

[1] 一八三六年巴爾紮克另外寫了一部題作《老姑娘》的小說,按性質也可歸在《獨身者》的總標題下,但作者列為《競爭》的第三部。——傅雷注

[2] 一八四五年作者編定的《人間喜劇》總目,共有一百四十三部小說,分作“風俗研究”“哲學研究”“分析研究”三編。“風俗研究”編又分為“私生活場麵”“內地生活場麵”“巴黎生活場麵”“政治生活場麵”“軍事生活場麵”“鄉下生活場麵”六大項目。在“內地生活場麵”中,《都爾的本堂神甫》《比哀蘭德》和《攪水女人》三部小說另成一組(以幾部小說合成一組的編製方式,在《人間喜劇》中是常用的),稱為《獨身者》之一、之二、之三。——傅雷注

[3] 《邦斯舅舅》一書原來他想題作《兩個朋友》。——傅雷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