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中國藝術之恐慌(2 / 2)

至於劉氏之外,則多少青年,過分地渴求著“新”與“西方”,而跑得離他們的時代與國家太遠!有的自號為前鋒的左派,模仿立體派、未來派、達達派的神怪的形式,至於那些派別的意義和淵源,他們隻是一無所知的茫然。又有一般自稱為人道主義派,因為他們在製造普羅文學的繪畫(在畫布上描寫勞工、苦力等);可是他們的作品,既沒有真切的情緒,也沒有堅實的技巧。他們還不時標出新理想的旗幟(宗師和信徒,實際都是他們自己),把他們作品的題目標做“摸索”“苦悶的追求”“到民間去”,等等等等。的確,他們尋找字眼,較之表現才能,要容易得多!

一九三〇至一九三一年中間,三個不同的派別在日本、比國、德國、法國舉行的四個展覽會,把中國藝壇的現狀,表現得相當準確了。[1]

現在,我們試將東方與西方的藝術論見發生齟齬的理由,做一研究。

第一是美學。在謝赫的六法論(五世紀)中,第一條最為重要,因為他是涉及技巧的其餘五條的主體。這第一條便是那“氣韻生動”的名句。就是說藝術應產生心靈的境界,使鑒賞者感到生命的韻律,世界萬物的運行,與宇宙間的和諧的印象。這一切在中國文字中歸納在一個“道”字之中。

在中國,藝術具有和詩及倫理恰恰相同的使命。如果不能授與我們以宇宙的和諧與生活的智慧,一切的學問將成無用。故藝術家當排脫一切物質、外表、迅暫,而站在“真”的本體上,與神明保持著永恒的溝通。因為這,中國藝術具有無人格性的、非現實的、絕對“無為”的境界。[2]

這和基督教藝術不同。她是以對於神的愛戴與神秘的熱情(passion mystique)為主體的;而中國的哲學與玄學卻從未把“神明”人格化,使其成為“神”,而且它排斥一切人類的熱情,以期達到絕對靜寂的境界。

這和希臘藝術亦有異,因為它蔑視迅暫的美與異教的肉的情趣。

劉海粟氏所引起的關於“裸體”的爭執,其原因不隻是道德家的反對,中國美學對之,亦有異議。全部的中國美術史,無論在繪畫或雕刻的部分,我們從沒找到過裸體的人物。

並非因為裸體是穢褻的,而是在美學,尤其在哲學的意義上“俗”的緣故。第一,中國思想從未認為人類比其他的人物來得高卓。人並不是依了“神”的形象而造的,如西方一般,故他較之宇宙的其他的部分,並不格外完滿。在這一點上,“自然”比人超越、崇高、偉大萬倍了。他比人更無窮,更不定,更易導引心靈的超脫——不是超脫到一切之上,而是超脫到一切之外。

在我們這時代,清新的少年,原始作家所給予我們的心向神往的、可愛的、幾乎是聖潔的天真,已經是距離得這麼的遼遠。而在純粹以精神為主的中國藝術,與一味尋求形與色的抽象美及其肉感的現代西方藝術,其中更刻畫著不可飛越的鴻溝!

然而,今日的中國,在聰明地中庸地生活了數千年之後,對於西方的機械、工業、科學以及一切物質文明的誘惑,漸漸保持不住她深思沉默的幽夢了。

啊,中國,經過了玄妙高邁的藝術光耀著的往昔,如今反而在固執地追求那西方已經厭倦,正要唾棄的“物質”:這是何等可悲的事,然也是無可抵抗的運命之力在主宰著。

原載一九三二年十月《藝術旬刊》第一卷第四期)

[1] 一九三〇至一九三一年中間,三個不同的派別在日本、比國、德國、法國舉行的四個展覽會,把中國藝壇的現狀,表現得相當準確了。

[2] 兩種不同思想支配著中國美學:一種是孔子的儒家思想,倫理的,人文的,主張取法於自然的和諧及其中庸。它的哲學基礎,是把永恒的運動,當作宇宙的根本原素的宇宙觀。一種是老子的道家思想,形而上的,極端派的。老子說天地之道是“無為”“道常無為而無不為”,因為他假設“空虛”比“實在”先(“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而“無”乃“有”之母,“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故欲獲得塵世的幸福,須先學得“無為”。在藝術上,儒家思想引起的靈感是詩,而道家思想引起的是純粹的精神內省與心魂超脫。——傅雷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