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看到藝術史上任何大家的傳記的時候,往往會給他們崇偉高潔的靈光照得驚慌失措,而從含有怨艾性的厭倦中蘇醒過來,重新去追求熱烈的生命,重新企圖去實現“人的價格”;事實上可並不是因了他們的坎坷與不幸,使自己的不幸得到同情,而是因為他們至上的善性與倔強剛健的靈魂,對於命運的抗拒與苦鬥的血痕,令我們感到愧悔!於是我們心靈深處時刻崇奉著我們最欽仰的偶像。當我們周遭的汙濁使我們窒息欲死的時候,我們盡量地冥想搜索我們的偶像的生涯和遭際,用他們殉道史中的血痕,作為我們藝程中的鞭策。有時為了使我們感戴憶想的觀念明銳起見,不惜用許多形式上的動作來紀念他們,揄揚他們。
但是那些可敬而又不幸的人們畢竟是死了!一切的紀念和揄揚對於死者都屬虛無縹緲,人們在享受那些遺惠的時候,才想到應當給予那些可憐的人一些酬報,可是已經太晚了。
\/張弦:《人物》\/
數載的鄰居僥幸使我對於死者的性格和生活得到片麵的了解。他的生活與常人並沒有分別,不過比常人更純樸而淡泊,那是擁有孤潔不移的道德力與堅而不驕的自信力的人,始能具備的恬靜與淡泊,在那副沉靜的麵目上很難使人拾到明銳的啟示,無論喜、怒、哀、樂、愛、惡、欲七情,都曾經持取矜持性的不可測的沉默,既沒有狂號和歎息,更找不到憤怒和乞憐,一切情緒都好似已與真理交感溶化,移入心的內層。光明奮勉的私生活,對於藝術忠誠不變的心誌,使他充分具有一個藝人所應有的可敬的嚴正坦率。既不傲氣淩人,也不拘泥於委瑣的細節。他不求人知,更不嫉人之知;對自己的作品虛心不苟,評判他人的作品時,眼光又高遠而毫無偏倚;幾年來用他強銳的感受力,正確的眼光和諄諄不倦的態度指引了無數的迷途的後進者。他不但是一個尋常的好教授,並且是一個以身作則的良師。
關於他的作品,我僅能依我個人的觀感抒示一二,不敢妄肆評議。我覺得他的作品唯一的特征正和他的性格完全相同,“深仇、含蓄,而無絲毫牽強猥俗”。他能以簡單輕快的方法表現細膩深厚的情緒,超越的感受力與表現力使他的作品含有極強的永久性。在技術方麵他已將東西美學的特征體味融合,兼施並治;在他的畫麵上,我們同時看到東方的含蓄純厚的線條美,和西方的準確的寫實美,而其情愫並不因顧求技術上的完整有所遺漏,在那些完美的結構中所蘊藏著的,正是他特有的深沉潛蟄的沉默。那沉默在畫幅上常像荒漠中僅有的一朵鮮花,有似鋼琴詩人肖邦的憂鬱孤潔的情調(風景畫),有時又在明快的章法中暗示著無涯的淒涼(人體畫),像莫紮特把淡寞的哀感隱藏在暢朗的快適外形中一般。節製、精練的手腕使他從不肯有絲毫誇張的表現。但在目前奔騰喧擾的藝壇中,他將以最大的沉默驅散那些紛黯的雲翳,建造起兩片地域與兩個時代間光明的橋梁,可惜他在那橋梁尚未完工的時候卻已撒手!這是何等令人痛心的永無補償的損失啊!
我們沉浸在目前臭腐的濁流中,掙紮摸索,時刻想抓住真理的靈光,急切地需要明銳穩靜的善性和奮鬥的氣流為我們先導,減輕我們心靈上所感到的重壓,使我們有所憑藉,使我們的勇氣永永不竭……現在這憑藉被造物之神剝奪了!我們應當悲傷長號,撫膺疾首!不為旁人,僅僅為了我們自己!僅僅為了我們自己!
原載《時事新報》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五日)
[1] 張弦,號亦琴,浙江青田人,傅雷摯友,一九三六年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