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與自然的關係(2 / 3)

一、自然的一切皆美——這是不容許程度等級的差別羼入自然裏去,即不容許有價值問題。可是美既非實物,亦非事實;而是對價值的判斷,個人對某物某現象加以肯定的一種行為:故取消價值即取消美。說自然一切皆美,無異說自然一切皆高,一切皆高,即無相對的價值——低;沒有低,還會有什麼高?所以說自然皆美,即是說自然無所謂美。

二、自然所予人的生命感即是美感——這是感覺的混淆,對真實的風景感到精神爽朗,意態安閑,呼吸暢適,消化順利,當然是很愉快而有益身心的。但這些感覺和情緒,無所謂美或醜,根本與美無關。常人往往把愛情和情人的美感混為一談,不知美醜在愛情內並不占據主要的地位:由於其他條件的混合,多少醜的人比美的人更能獲得愛;而他的更能獲得愛,並不能使他的醜變為不醜。美學家把自然的生命感當作美感,即像獲得愛情的人以為是自己生得美。我們對自然所感到的聲氣相通的情緒,乃是人類固有的一種泛神觀念,一種同情心的泛濫,本能地需要在自己和世界萬物之間,樹立一密切的連帶關係,這種心理活動絕非美的體驗。

三、藝術應當再現自然——乃是根據上麵兩個前提所產生的錯誤。自然既無美醜,以美為目標的藝術,自無須再現自然,藝術之中的音樂與建築,豈非絕未再現什麼自然?即以模仿性最重的繪畫與文學來說,模仿也絕非絕對的。

倘本色的自然有時會蒙上真正的美(即並非以自然的生命感誤認的美),也是藝術美的反映,是擬人性質的語言的假借。我們肯定藝術的美與一般所謂自然的美,隻在字麵上相同,本質是大相徑庭的。說一顆石子是美的,乃是用藝術眼光把它看作了畫上的石子。藝術家和鑒賞家,把自然看作一件可能的藝術品,所以這種自然美仍是藝術美(二者之不同,待下文詳及)。

倘藝術品予人的感覺,有時和自然予人的生命感相同,則純是偶合而非必然。藝術的存在,並不依存於“和自然的生命感一致”的那個條件。兩者相遇的原因,一方麵是個人的傾向,一方麵是社會的潮流。關於這一點,可用史的考察來說明。

在某些時代,人們很能夠單為了自然本身而愛自然,無須把它與美感相混;以人的資格而非以藝術家的態度去愛自然;為了自然供給我們以平和安樂之感而愛自然,非為了自然令人歎賞之故。

把本色的自然,把不經人工點綴的自然認為美這回事,隻在極文明——或過於文明,即頹廢——的時代才發生。野蠻人的歌曲,荷馬的史詩,所頌讚的草原河流,英雄戰士,多半是為了他們對社會有益。動植物在埃及人和敘利亞人的原始裝飾上常有出現,但特別為了禮拜儀式的關係,為了信仰,為了和他們的生存有直接利害之故,卻不是為了動植物之美:它們是神聖之物,非美麗的模型。它們的作者是,祭司的氣息遠過於藝術家的氣息。到古典時代(古希臘和法國十七世紀)、文藝複興時代,便隻有自然中正常的典型被認為美。但到浪漫時代,又不承認正常之美享有美的特權了,又把自然一視同仁地看待了。

藝術和自然的關係,在曆史上是浮動不定的。在本質上,藝術與自然並不如自然主義者所雲,有何從屬主奴的必然性,它們是屬於兩個不同的領域的。本色的自然,是鏡子裏的形象。藝術是拉斐爾的畫或倫勃朗的木刻。鏡子所顯示的形象既不美,亦不醜,隻問真實不真實,是機械的問題;藝術品非美即醜,是技術的問題。

三、自然主義學說批判(下)

理想派的批判:自然美的標準為實用主義的標準——自然的美不一定是藝術的美——自然的醜可成為藝術的美,舉例——自然中無技術——藝術美為表現之美——理想派自然美之由來——自然美之借重於藝術美:“江山如畫”——自然美與藝術美為語言之混淆理想派的自然主義者,隻認自然中正常的事物與現象為美——這已經容許了價值問題,和絕對派的出發點大不相同了。但他們所定的正常反常的標準,恰是日常生活的標準,絕非藝術上美醜的標準。凡有利於人類的安寧福利、繁殖健全的典型,不論是實物或現象,都名之為正常,理想派的自然主義者更名之美。其實所謂正常是生理的、道德的、社會的價值,以人類為中心的功利觀念;而藝術對這些價值和觀念是完全漠然的。

自然的美醜和藝術的美醜一致——這個論見是更易被事實推翻了。

一個麵目俊秀的男子,盡可在社交場中獲得成功,在情人眼中成為極美的對象,但在美學的見地上是平庸的,無意義的。一匹強壯的馬,通常被稱為“好馬”“美馬”,然而畫家並不一定挑選這種美馬做模型。縱使他采取美女或好馬為題材,也純是從技術的發展上著眼,而非受世俗所謂美好的影響——這是說明自然的美(即正常的美,健康的美)並不一定為藝術美。

近代風景畫,往往以猥瑣的村落街道做對象;小說家又以日常所見所聞、無人注意的事物現象做題材。可知在自然中無所謂美醜的、中性的材料,倒反可成為藝術美。唯有尋常的群眾,才愛看吉慶終場的戲劇,年輕美貌的人的肖像,愛聽柔媚的靡靡之音,因為他們的智力隻能限於實用世界,隻能欣賞以生理、道德標準為基礎的自然美。

牟利羅畫上的捉虱化子,委拉斯開茲的殘廢者,荷蘭畫家的吸煙室,夏爾丹的廚房用具,米勒的農夫,都是我們讚賞的。但你散步的時候,遇到一個容貌怪異的人而回顧,卻絕非為了純美的欣賞。農夫到處皆是,廚房用具家家具備,卻隻在米勒與夏爾丹的畫上才美。在自然中,絕沒有人說一個殘廢的乞丐跟一個少婦或一抹藍天同美;但在畫麵上,三個對象是同樣的美——這是說自然的醜可成為藝術的美。康德說:“藝術的特長,是能把自然中可憎厭的東西變美。”

自然的醜可成為藝術的美,但藝術的醜卻永遠是醜。在樂曲中,可用不協和音來強調協和音的價值,卻不能用錯誤的音來發生任何作用。在一首詩裏羼入平板無味的段落,也不能烘托什麼美妙的意境。

以上所雲,盡夠說明自然的美醜與藝術的美醜完全是兩個標準。但還可加以申說。

美的藝術品可能是寫實的;但那實景在自然中無所謂美,或竟是老老實實的醜。你要享受美感時,會去觀賞米勒的鄉土畫,或讀左拉的小說;可絕不會去尋找那些藝術品的模型,以便在自然中去欣賞它們。因為在自然中,它們並不值得欣賞。模型的確存在於自然裏麵;不在自然裏的,是表現藝術。所以康德說:“自然的美,是一件美麗之物;藝術的美,是一物的美的表現。”我們不妨補充說:所表現之物,在自然中是無美醜可言的,或竟是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