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八二九年的九月裏,有一天中午,他連衣服也沒穿,連那天是什麼日子都不知道,給蒂圖斯寫了一封極痛苦的信,說道:“我的念頭越來越瘋狂了。我恨自己,始終留在這兒,下不來決心離開。我老是有個預感:一朝離開華沙,就一輩子也不能回來的了。我深深地相信,我要走的話,便是和我的祖國永遠告別。噢!死在出生以外的地方,真是多傷心啊!在臨終的床邊,看不見親人的臉,隻有一個漠不關心的醫生,一個出錢雇用的仆人,豈不慘痛?好朋友,我常常想跑到你的身邊,讓我這悲痛的心得到一點兒安息。既然辦不到,我就莫名其妙地,急急忙忙地衝到街上去。胸中的熱情始終壓不下去,也不能把它轉向別的方麵;從街上回來,我仍舊浸在這個無名的、深不可測的欲望中間煎熬。”
法國有一位研究肖邦的專家說道:“我們不妨用音樂的思考,把這封信念幾遍。那是由好幾個相互聯係,反複來回的主題組織成功的:有彷徨無助的主題,有孤獨與死亡的主題,有友誼的主題,有愛情的主題,憂鬱、柔情、夢想,一個接著一個在其中出現。這封信已經是活生生的一支肖邦的樂曲了。”
一八二九年十月,肖邦給蒂圖斯的信中又說:“一個人的心受著壓迫,而不能向另一顆心傾吐,那真是慘呢!不知道有多少回,我把我要告訴你的話,都告訴了我的琴。”
華沙對於肖邦已經太狹小了,他需要見識廣大的世界,需要為他的藝術另外找一個發展的天地。第一次的愛情沒有結果,隻有在他浪漫底克的青年時代,挑起他更多的苦悶、更多的騷動。終於他鼓足勇氣,在一八三〇年十一月一日,從華沙出發,往維也納去了。送行的人一直陪他到華沙郊外的一個小鎮上,大家都在那兒替他餞行。他的老師埃斯納,特意寫了一支歌,由一班音樂院的學生唱著。他們又送他一隻銀杯,裏麵裝著祖國的泥土。肖邦哭了。他預感到這一次的確是一去不回的了。多少年以後,他聽到他的學生彈他的作品第十號第三首《練習曲》的時候,叫了一聲:“噢!我的祖國!”
當時的維也納是歐洲的音樂中心,也是一個浮華輕薄的都會。一年前招待肖邦的熱情已冷下去了。肖邦雖然受到上流社會的邀請,到處參加晚會;可是沒有一個出版商肯印他的作品,也沒有人替他發起音樂會。在茫茫的人海中,遠離鄉井的肖邦又嚐到另外一些辛酸的滋味。在本國,他急於往廣闊的天空飛翔,因為下不了決心高飛遠走而苦悶;一朝到了國外,斯拉夫人特別濃厚的思鄉病,把一個敏感的藝術家的心刺傷得更厲害了。一八三〇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華沙民眾反抗俄國專製統治的革命爆發了,肖邦一聽到消息,馬上想回去參加這個英勇的鬥爭。可是雇了車出了維也納,繞了一圈又回來了;父親也寫信來要他留在國外,說他們為他所做的犧牲,至少要得到一點收獲。但是肖邦整天整月地想念親友,為他們的生命操心,常常以為他們是在革命中犧牲了。
一八三一年七月二十日,他離開維也納往南去,護照上寫的是:經過巴黎,前往倫敦。出發前幾天,他收到了一個老世交的信,那是波蘭的一個作家,叫作維脫維基,他信上的話正好說中了肖邦的心事。他說:“最要緊的是民族性,民族性,最後還是民族性!這個詞兒對一個普遍的藝術家差不多是空空洞洞的,沒有什麼意義的,但對一個像你這樣的人才,可並不是。正如祖國有祖國的水土與氣候,祖國也有祖國的曲調。山崗、森林、水流、草原,自有它們本土的聲音,內在的聲音;雖然那不是每個心靈都能抓住的。我每次想到這問題,總抱著一個希望,親愛的弗雷德裏克,你,你一定是第一個會在斯拉夫曲調的無窮無盡的財富中間,汲取材料的人,你得尋找斯拉夫的民間曲調,像礦物學家在山頂上,在山穀中,采集寶石和金屬一樣……聽說你在外邊很煩惱,精神萎靡得很。我設身處地為你想過:沒有一個波蘭人,永別了祖國能夠心中平靜的。可是你該記住,你離開鄉土,不是到外邊去萎靡不振的,而是為培養你的藝術,來安慰你的家屬,你的祖國,同時為他們增光的。”
一八三一年九月八日,正當肖邦走在維也納到巴黎去的半路上,聽到俄國軍隊進攻華沙的消息。於是全城流血,親友被殺戮、同胞被屠殺的一幅慘不忍睹的畫麵,立刻擺在他眼前。他在日記上寫道:“噢!上帝,那你在哪裏呢?難道你眼看著這種事,不出來報複嗎?莫斯科人這樣的殘殺,你還覺得不滿足嗎?也許,也許,你自己就是一個莫斯科人吧?”那支有名的《革命練習曲》,作品第十號第十二首的初稿,就是那個時候寫的。
就在這種悲憤、焦急、無可奈何的心情中,肖邦結束了少年時代,也就在這種國破家亡的慘痛中,像巴特洛夫斯基說的,“這個販私貨的天才”,在暴虐的敵人鐵蹄之下,做了漏網之魚,挾著他的音樂手稿,把在波蘭被禁止的愛國主義,帶到國外去發揚光大了。
一九五六年一月四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