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一年,法國的政局和社會還是動蕩不定的。經過一八三〇年的七月革命,新型的布爾喬亞奪取了政權,可是極右派的保皇黨,失勢的貴族,始終受著壓迫的平民,都在那裏掙紮,反抗政府。各黨各派經常在巴黎的街上遊行示威。偶爾還聽得見“波蘭萬歲”的口號。因為有個拿破侖的舊部,意大利籍的將軍拉慕裏奴,正在參加華沙革命。在這種人心騷動的情況之下,肖邦在一八三一年的秋天到了巴黎。
那個時期,凱魯比尼、貝裏尼、羅西尼、梅耶貝爾都集中在巴黎。號稱鋼琴之王的卡克勃蘭納,號稱鋼琴之獅的李斯特,還有許多當年紅極一時而現在被時間淘汰了的演奏家,也都在巴黎。肖邦寫信給朋友,說:“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地方,會比巴黎的鋼琴家更多。”
法國的文學家勒哥回,跟著柏遼茲去訪問肖邦以後,寫道:“我們走上一家小旅館的三樓,看見一個青年臉上蒼白,憂鬱,舉動文雅,說話帶一點外國的口音;棕色的眼睛又明淨又柔和,栗色的頭發幾乎跟柏遼茲的一樣長,也是一綹一綹地掛在腦門上。這便是才到巴黎不久的肖邦。他的相貌,跟他的作品和演奏非常調和,好比一張臉上的五官一樣分不開。他從琴上彈出來的音,就像從他眼睛裏放射出來的眼神。有點兒病態的、細膩嬌嫩的天性,跟他《夜曲》中間的富於詩意的悲哀,是融合一致的;身上的裝束那麼講究,使我們了解到,為什麼有些作品在風雅之中帶著點浮華的氣息。”
同是那個時代,李斯特也替肖邦留下一幅寫照,他說:“肖邦的眼神,靈秀之氣多於沉思默想的成分。笑容很溫和,很俏皮,可沒有挖苦的意味。皮膚細膩,好像是透明的。略微彎曲的鼻子,高雅的姿態,處處帶著貴族氣味的舉動,使人不由自主地會把他當作王孫公子一流的人物。他說話的音調很低,聲音很輕;身量不高,手腳都長得很單薄。”
憑了以上兩段記載,我們對於二十多歲的肖邦,大概可以有個比較鮮明的印象了。
到了巴黎四個月以後,一八三二年一月,他舉行了第一次音樂會,聽眾不多,收入還抵不了開支。可是批評界已經承認,他把大家追求了好久而沒有追求到的理想,實現了一部分。李斯特尤其表示欽佩,他說:“最熱烈的掌聲,也不足以表示我心中的興奮。肖邦不但在藝術的形式方麵,很成功地開辟了新的境界,同時還在詩意的體會方麵,把我帶進了一個新的天地。”
肖邦在巴黎遇到很多祖國的同胞。從華沙革命失敗以後,亡命到法國來的波蘭人更多了。在政治上對於波蘭的同情,連帶引起了巴黎人對波蘭藝術的好感。波蘭的作家開始把本國的詩歌譯成法文。肖邦由於流亡貴族的介紹,很快踏進了法國的上流社會,受到他們的尊重,被邀請在他們的晚會上演奏。請他教鋼琴的學生也很多,一天甚至要上四五課。一八三三年,他和李斯特和另一個鋼琴家希勒分別開了兩次演奏會。一八三四年他上德國,遇到了門德爾鬆;門德爾鬆在家信中稱他為當代第一個鋼琴家。一八三五年,柏遼茲在報紙上寫的評論,說:“不論作為一個演奏家還是作曲家,肖邦都是一個絕無僅有的藝術家。不幸得很,他的音樂隻有他自己所表達出的那種特殊的、意想不到的妙處。他的演奏,自有一種變化無窮的波動,而這是他獨有的秘訣,沒法指明的。他的《瑪祖卡》中間,又有多多少少難以置信的細節。”
\/肖邦簽名的《波羅乃茲舞曲》片段\/
雖則肖邦享了這樣的大名,他自己可並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之間露麵。他對李斯特說:“我天生不宜於登台,群眾使我膽小。他們急促的呼吸,教我透不過氣來。好奇的眼睛教我渾身發抖,陌生的臉教我開不得口。”的確,從一八三五年四月以後,好幾年他沒有登台。
一八三二年至一八三四年間,肖邦把華沙時期寫的,維也納時期寫的和到法國以後寫的作品,陸續印出來了,包括作品第六號到第十九號。種類有《圓舞曲》《回旋曲》《鋼琴三重奏》、十三支《瑪祖卡》、六支《夜曲》、十二支《練習曲》。
在不熟悉音樂的人,《練習曲》毫無疑問隻是練習曲,但熟悉音樂的人都知道,肖邦采用這個題目實在是非常謙虛的。在音樂史上,有教育作用而同時成為不朽的藝術品的,隻有巴赫的四十八首《平均律鋼琴曲集》可以和肖邦的《練習曲》媲美。因為巴赫也隻說,他寫那些樂曲的目的,不過是為訓練學生正確的演奏,使他們懂得彈琴像唱歌一樣。在巴赫過世以後七十年,肖邦為鋼琴技術開創了一個新的學派,建立了一套新的方法,來適應鋼琴在表情方麵的新天地。所以我們不妨反過來說,一切艱難的鋼琴技巧,隻是肖邦《練習曲》的外貌,隻是學者所能學到的一個方麵;《練習曲》的精神和初學者應當吸收的另一個方麵,卻是各式各樣的新的音樂內容:有的是像磷火一般的閃光,有的是圖畫一樣幽美的形象,有的是淒涼哀怨的抒情,有的是慷慨激昂的呼號。
另外一種為肖邦喜愛的形式是《夜曲》。那個體裁是十八世紀愛爾蘭作曲家斐爾德第一個用來寫鋼琴曲的。肖邦一生寫了不少《夜曲》,一般群眾對肖邦的認識與愛好,也多半是憑了這些比較淺顯的作品。近代的批評家們都認為,《夜曲》的名氣之大,未免損害了肖邦的藝術價值;因為那些音樂隻代表作者一小部分的精神,而且那種近於女性的、感傷的情調,是很容易把肖邦的真麵目混淆的。
一八三五年夏天,肖邦到德國的一個溫泉浴場去,跟他的父母相會;秋天到德累斯頓,在一個童年的朋友伏秦斯基家裏住了幾天,伏秦斯基伯爵和肖邦兩家,是多年的至交。他們的小女兒瑪麗,還跟肖邦玩過捉迷藏呢。一八三五年的時候,瑪麗對於繪畫、彈琴、唱歌、作曲都能來一點。在德累斯頓的幾天相會,她居然把肖邦的心俘虜了。臨別的前夜,瑪麗把一朵玫瑰遞在肖邦的手裏;肖邦立刻坐在鋼琴前麵,當場作了一支《f小調圓舞曲》。某個批評家認為,其中有絮絮叨叨的情話,有一下又一下的鍾聲,有車輪在石子路上碾過的聲音,把兩人竭力壓著的抽噎聲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