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所謂原作的風格,似乎很抽象,它究竟指什麼?
答:我也一時說不清。粗疏地說,風格是作者的性情、氣質、思想、感情、時代思潮、風氣等等的混合產品。表現在樂曲中的,除旋律、和聲、節奏方麵的特點以外,還有樂句的長短,休止的安排,踏板的處理,對速度的觀念,以至於音質的特色,裝飾音、連音、半連音、斷音等等的處理,都是構成一個作家的特殊風格的因素。古典作家的音,講究圓轉如珠;印象派作家如德彪西的音,多數要求含混朦朧;浪漫派如舒曼的音則要求濃鬱。同是古典樂派,斯卡拉蒂的音比較輕靈明快,巴赫的音比較凝練沉著,韓德爾的音比較華麗豪放。稍晚一些,莫紮特的音除了輕靈明快之外,還要求嫵媚。同樣的速度,每個作家的觀念也不同,最突出的例子是莫紮特作品中慢的樂章不像一般所理解的那麼慢:他寫給姊姊的信中就抱怨當時人把他的行板(andante)彈成柔板(adagio)。便是一組音階,一組琶音,各家用來表現的情調與意境都有分別:肖邦的音階與琶音固不同於莫紮特與貝多芬的,也不同於德彪西的(現代很多人把肖邦這些段落彈成德彪西式,歪曲了肖邦的麵目)。總之,一個作家的風格是靠無數大大小小的特點來表現的,我們表達的時候往往要犯“太過”或“不及”的毛病。當然,整個時代整個樂派的風格,比單個人的風格容易掌握;因為一個作家早年、中年、晚年的風格也有變化,必須認識清楚。
問:批評家們稱為“冷靜的”(cold)演奏家是指哪一種類型?
答:上麵提到的表達應當如何如何,隻是大家期望的一個最高的理想,真正能達到那境界的人很少很少,因為在多數演奏家身上,理智與感情很難維持平衡。所謂冷靜的人就是理智特別強,彈的作品條理分明,結構嚴密,線條清楚,手法幹淨,使聽的人在理想方麵得到很大的滿足,但感動的程度就淺得多。嚴格說來,這種類型的演奏家病在“不足”;反之,感情豐富,生機旺盛的藝術家容易“太過”。
問:在你現在的學習階段,你表達某些作家的成績如何?對他們的理解與以前又有什麼不同?
答:我的發展還不能說是平均的。至此為止,老師認為我最好的成績,除了肖邦,便是莫紮特和德彪西。去年彈貝多芬《第四鋼琴協奏曲》,我總覺得太騷動,不夠爐火純青,不夠清明高遠。彈貝多芬必須有火熱的感情,同時又要有冰冷的理智鎮壓。《第四鋼琴協奏曲》的第一樂章尤其難:節奏變化極多,但不能顯得散漫;要極輕靈嫵媚,又一點兒不能缺少深刻與沉著。去年九月,我又重彈貝多芬《第五鋼琴協奏曲》,覺得其中有種理想主義的精神,它深度不及第四,但給人一個崇高的境界,一種大無畏的精神;第二樂章簡直像一個先知向全世界發布的一篇宣言。表現這種音樂不能單靠熱情和理智,最重要的是感覺到那崇高的理想,心靈的偉大與堅強,總而言之,要往“高處”走。以前我彈巴赫,和國內多數鋼琴學生一樣用的是皮羅版本,太誇張,把巴赫的宗教氣息淪為膚淺的戲劇化與浪漫底克情調。在某個意義上,巴赫是浪漫底克,但絕非十九世紀那種才子佳人式的浪漫底克。他是一種內在的,極深刻沉著的熱情。巴赫也發怒,掙紮,控訴,甚而至於哀號,但這一切都有一個巍峨莊嚴,像哥特式大教堂般的軀體包裹著,同時用一股信仰的力量支持著。
問:從一九五三年起,很多與你相熟的青年就說你台上的成績總勝過台下的,為什麼?
答:因為有了群眾,無形中有種感情的交流使我心中溫暖,也因為在群眾麵前,必須把作品的精華全部發掘出來,否則就對不起群眾,對不起藝術品,所以我在台上特別能集中。我自己覺得錄的唱片就不如我台上彈的那麼感情熱烈,雖然技巧更完整。很多唱片都有類似的情形。
問:你演奏時把自己究竟放進幾分?
答:這是沒有比例可說的。我一上台就凝神壹誌,把心中的雜念盡量掃除,盡量要我的心成為一張白紙,一麵明淨的鏡子,反映出原作的真麵目。那時我已不知有我,心中隻有原作者的音樂。當然,最理想是要做到像王國維所謂“入乎其內,出乎其外”。這一點,我的修養還遠遠地夠不上。我演奏時太急於要把我所體會到的原作的思想感情向大家傾訴,傾訴得愈詳盡愈好,這個要求太迫切了,往往影響到手的神經,反而會出些小毛病。今後我要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也要鍛煉我的技巧更能聽從我的指揮。我此刻才不過跨進藝術的大門,許多體會和見解,也許過了三五年就要大變。藝術的境界無窮無極,渺小如我,在短促的人生中永遠達不到“完美”的理想的;我隻能竭盡所能地做一步,算一步。
一九五六年十月五日